还是出来打工的第二年,匆匆忙忙回过一次家,三年来,她再没有回去,即使是春节过年。回一趟家太花费了,她是种田人,知道那来来往往洒在路上的费用,就是一担担的谷,一担担的米,一包包雪白的面粉,是做一幢房的一筐筐砖瓦。她背井离乡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攒钱,为盖一幢大楼房,为儿子将来充足的学费。打工几年,她越发意识到知识的重要,不能让孩子再像自己一样,仅仅是因为贫穷而辍学,失去充满希望的生活,继续祖辈们贫困和老死深山的命运。靠节俭和勤奋,这些年来给家里寄回的钱,就是盖一幢三层楼房也绰绰有余了,给儿子准备的将来上几年大学的钱也差不多了,出门来的愿望达到了,现在她要回家了,回到那和风吹送着清香气息的庄稼地,回到鸡鸭家禽热闹温馨的鸣叫声中,回到那风平浪静又自得自乐的生活里。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丈夫的电话少了。如果她不打回去,丈夫就根本不记得打过来。自己有时候也忙忘了,突然想起来,就仿佛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没有家里消息了。不知丈夫怎么了,脾气越来越怪,说话越来越不耐烦,那一回的电话打得很不高兴。也难怪,自己长期不在他的身边,洗衣弄饭,照顾孩子,里里外外的一切家务活儿,都扔给了一个大男人,也的确委屈了他。男人心情不好,发几句脾气,说些气人的话,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可让人感到不满的,还是男人太节约了,话还没有讲完呢,他就三言两语,就啪地关了电话,像真的是有什么急事在等着他;更从没听他主动说过一句关心体贴人的话。
那一次,打通了电话,仍是她不停在讲,男人一声不吭地听,这回他没有催了,半天没有听到吭一声,让她怀疑男人还是不是在听她讲。她喂了一句,话筒里就说,你一人出门在外,自己还是要照顾好自己——几年了,男人突然说起了客套话,这让她惊喜,又感到了什么不对劲儿。原来她早习惯了丈夫的大大咧咧和沉默寡言;她还想说几句什么,可那边的电话已挂断了。
此后丈夫再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把电话打回去,不是打通了没有人接,就是电话关了机。再后来,她打通过一次电话,出人意外的是那个离了婚的亲戚,叫菊花的接的,菊花先是亲亲热热地喂了一声,听出是她的声音,就迟疑了。接着菊花告诉她,她家正在忙着请人割油菜,曾庆龙下田去了。
再后来,那电话就停了机。
凤宁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丈夫见她几年不回去,这回真的生气了。她把电话打到村里的邻居家里,打到村口的小卖店,得到的回答都是一个结果: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家人都好,小宝天天挎着书包从他们门口过——儿子小宝已在上一年级了;总之一切都不用担忧。她问曾庆龙的电话为什么停了机,是不是换了手机,换了号码,电话里的那个大婶就劝她说,风宁啊,钱是什么人是什么呀,还是回家来吧。厂里有一个老乡,住的隔龙凤村不远,她让她回去后帮忙看一下家里怎么样了。那小妹老乡回去了一趟,回来告诉她的情况和自己已经知道的也差不多:村里都好,她儿子小宝动了一个小手术,早就好了;不过,听说有个叫风菊的女人常到她家去——说到这里,那个小妹老乡意识到什么,突然停住了嘴。风宁就一笑,说我知道,我们是亲戚,农忙要相互换工帮忙的。
话虽这么说,凤宁打不通家里的电话到底是不放心,不知是不是那个节俭的的男人有了钱越来越小气了,还是对她几年没有回家,真动了气。想起那日思夜想的家,凤宁返乡的决心就下了。
怎么,不干了?分管她的总公司的副老总很吃惊。再回去种田吗?一个乡村走出来的妇女,走到这一步可不容易啊。可是听她说明了情况,听她说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妇人,长年在外,思乡念家的种种心酸,副老总受到了感动。他取下了眼镜儿,擦了一下因此勾起的思乡的迷濛,对凤宁的要求表示了理解。不过副老总还是请她帮忙把分厂带到年底。副老总的话很客气,说出的理由也不容推辞,总不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吧。这一辈子就打得这一回工了,还有半年时间,熬就熬到年底吧。
年底终于到了。回家之前,总公司专门给她谈了一次话。副老总代表总公司告诉她,如果她不走,过了年总公司就要把她调到总部,到一个风景秀丽的大城市。可城市再美也美不过自己的家乡,美不过那个叫龙凤村的小山弯。凤宁这回是说什么也要走了,她把财务,把几份和客户签了还没有到期的合同,把牵着她留下的一切,把所有与打工相连的根根草草,全割断了,全摊在了副老总的桌子上。
副老总见她去意已决,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说这是表彰你这几年来为公司做出的贡献。凤宁把钱推了回去。谢谢!我不能收,我该得的都得了。
该要的一分不少,不该要的一分不取,这正是她做人的标准。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家,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虽然年关前的车不好赶,但凤宁采取了曲线运动,南上北下,东进西突,火车客车出租车,抓住什么就是什么,终于赶在过年前,在腊月三十,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回到了辞别几年的家乡。离家的几个春节,自己一人都是怎么度过的啊,她拿着电话一次又一次给家里打,听着话筒里传来团年的鞭炮声,自己就不停地擦着眼泪;问儿子过年吃什么,穿什么,问得儿子不耐其烦,她却兴尤未尽。今天,终于回到了家,可以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年了!在要进村的时候,她跳下了那辆红色的出租车,那激动的神情就像一下跳进日夜想念的亲人怀抱;她陶醉地呼吸着,这已辞别了如同数个世纪的家乡的气息;她一路兴奋地左顾右盼,要仔细看看这常在梦中出现的一方天地是不是有什么改变。她回来了,不用再远离家人,远离家园,远离这块土地了,从此她就安安心心地做龙凤弯的女人,回到拾柴寻猪草,烧火做饭,那忙碌却宁静踏实的生活里了。
那忙着贴对联,糊门画,准备过年的,一抬头看见了大路上走来一个洋气却眼熟的身影,看了几眼便隔了两块田高声打着招呼。这乡音,这笑容,和梦中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但细心的凤宁却感到那话语和微笑中分明有一种什么不同。但到底是什么不同,她一时还没弄清,也没有时间去想。她加快了步伐朝家走去,团年的时间临近了,她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地赶回来,就是要赶在团年的时刻和家人团聚。
过一个路弯,凤宁的心突然跳起来了,山弯的那边就自己的家。大步流星的双腿一下松了软了,浑身疲惫了,那是一种幸福的庸倦,是奔波了漫长的日子后突然见到目标,回到家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有些委屈,有些心酸,又幸福得两眼放光;一阵阵袭来的巨大喜悦,让她拖不动双腿了。
凤宁随着卟卟的心跳,怀着复杂的感情,走近自己的家。让她惊奇的是,昔日的老屋旁,建起了一幢两层楼的砖瓦房,一个孩子正站新房的大门口,用竹杆挑着一条鞭炮,点放鞭炮。她认出了这放鞭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小宝,他头上戴的那一个米黄色的老虎帽,就是去年过年,她亲手缝制寄回家的。
小宝!母亲亲切地喊。可抬起头来的儿子却是满脸的疑惑。几年的离别,儿子已认不出自己的母亲,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陌生女人那热情得不正常的眼神,孩子感到了恐惧。他吓得丢掉了手里的鞭炮,转身朝新楼房里跑,一边对屋里喊了几声什么。随之出来的,也是凤宁熟悉的人影,自己的男人曾庆龙。
曾庆龙见了站在院场里的来客,先是惊愕,接着出现的表情就让凤宁十分陌生,他像见到一个外人,一个打扰了他的人。那皱得越来越大,像个疙瘩的眉头透出比这冬天还冷还硬的淡漠。他是想说什么,突然他听到了身后一声显然是提醒的咳嗽。凤宁扭过脸去,望见了一个同样熟悉的人影,不过这个人的出现的情景却让她惊讶万分。这出现在眼前的远房亲戚菊花,这时的打扮却分明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她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身家庭主妇的打扮,见了凤宁,开始还有些难堪,接着便抬起头,投来毫不示弱的目光,有意跨前一步挨紧曾庆龙的肩头站着,一脸的挑衅。
此时的曾庆龙似被壮了胆,像是突然醒来似的满面的怒容,伸手对凤宁一指,大声喝叱:
你,还有脸回来!!
各种各样的表情还来不及在这个回家的女人脸上轮换,惊讶早已在那风尘和疲惫的脸上凝固了。她是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头脑已是一片空白。
她曾设想过男人种种冷落她的理由,但就是没有想到他已经有了另外的的女人。刹那间,她想起了那个打电话的大婶的话中有话,那小老乡的欲言又止,那次意外的电话,种种本要引起她的警觉的可疑事情。可是一切都已晚了,这个风尘仆仆,本应走进新楼房的主人,却眼睁睁地望着那个叫菊花的女人悻然地望了她一眼,俨然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把那一脸困惑的小宝肩一揽,把曾庆龙的背一推,进屋去吃团年饭。
那本不是一家人的一家人进门了,门呯的关上了;接着又拉开,点燃的鞭炮摔了出来,在凤宁的脚下炸响。那条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瘸了一条腿的狗,认出了昔日的女主人,摇着尾,擦着老主人的裤腿,不停地安慰似地呜咽着。
团年已经进入高潮,山弯里爆满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清脆,急促,喜庆,在清明的空气里激荡。千辛万苦赶回家来过年的女人,已是无家可归,她手中提着为一家人准备的过年新衣和物资的大包小包,像个局外人,呆呆地站在炸响着鞭炮的新楼房门前。
多年以后,一家公司的女副总,常爱站在高耸云宵的写字楼的玻璃窗前,眺望远方;眺望的背影福态而又沧桑。下属们都知道,这个叫凤宁的副老总是在想念她的家乡,那个叫龙凤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