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间，王生左右打量，十分满意。优雅的布置很适合浪漫的约会。米黄色的干净柔软的床铺，同样颜色的地毯，迷离的床头灯光——王生试着在床上坐一坐，又去开一开灯，有些急不可耐。离午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王生坐在房间一时哗哗地翻书，一时拿起电视摇控频繁换台，可是都不能让他激动的心平静。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难忘的吻。如果玉露来宾馆，出现在房间的门口，他想自己会一把抱住她，一脚踢上房间的门，像影片里的情侣相会，很酷也很真情地给她一个长久的深吻，这不仅是对她一路酝酿而来的激情，还有十年来深深的歉意。他进了卫生间去洗脸，看到镜子里的头发因淋了雨水有些零乱，便决定先洗个头。如果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儿，那就太煞风景了，虽然昨天出门时刚到理发店剪洗过。见洗脸的水池被自己弄脏了，他一边扭开龙头冲一边擦，擦拭得干干净净；地上不小心倒上了茶水，看上去很脏，会让人产生误会，也忙用水杯接了几杯水，冲洗干净。所有的一切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场面作精心的准备。
时间在分分秒秒不停地过去，可是王生和所有处在这种场合的人一样，还是感到时间的漫长。他站起来，打开房间的门。他不能再让玉露来敲他的门，给她拒之门外的感觉。要对她敞开胸怀！他半掩着门，坐在沙发椅上，手拿摇控，一边频频换着电视频道，一边等着敲门声。每一阵从走廊过来的脚步声都会让他心跳加快，都会让他放下翘在茶几上的腿，跃跃欲试。焦虑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盼来了敲门声。他拿着摇控突地站了起来，用几乎颤动的声音说：请进！——
敞开的门倏然旋转开，出现在门口的却是宾馆的服务员。先生，请注意安全，关好门。呯的一声，门被关上，服务员的脚步声在房间外的走廊消失了。王生颓然坐下来，又耐
心等待。
又过了一会儿，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颤动起来。王生一把抓起来。是玉露发来的短信。
对不起，久等了。在房间吗？
403。
想了一下，王生又补去一条短信。出了电梯，往左拐。因为他出了电梯就一顿好找。
他抑制激动，站起身又在房间徘徊。他去打开房间的门，虚掩着。可是进门来的仍是玉露的短信。她已在宾馆楼下，请他下去吃饭。
王生一时有些失落。可毕竟还有时间嘛，还有一个晚上呢。王生抖擞精神，穿上外衣，拉开房门。
现实和人们的想象毕竟有很大的差距，王生期待了多日的激情的场面终是没有出现。他下了电梯，出了宾馆的自控门，玉露已坐在门外的出租车上等他了。见王生走出来，玉露忙跳下车，冲着他灿然一笑，领导好！然后为他拉开车门，做出请他先上车的架势。
面对满桌丰盛的菜肴，王生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玉露不停地给他挟菜，一边问她离开文化馆以后的人事情况。
你上次说调到了什么单位？玉露一边给他挟菜，一边问。
噢，我就知道你不会在那个小单位呆多久的。现在怎么称呼？是叫您校长，还是喊教授？算了，我还是喊您领导。
王生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那里呆长？
这是秘密！
玉露低头一笑。然后她又抬起头幽幽地说，说真的，我该感谢你。
谢我什么？王生停止了往嘴里送菜，望着她。
看把您紧张的！玉露露出洁白的牙笑了，挟了一筷子菜送到他碗里。那时我一直在想，您就怎么坐得住，早上一到办公室，直到下班时才下楼来，有那么多看不完的书！晚上我放录像放到半夜，见您的窗口还亮着。
王生想，那时自己正在拚了命考研呢，不得不把自己圈在屋里。你现在也不是很爱学习吗？对了，你说的书我给你买到了，在这儿。那是一本管理方面的书，才出来，听说很畅销。王生忙低头去拿挎包。玉露拦住了他。不忙，先吃饭。来，我敬你。玉露举起了酒杯。
敬我什么？王生的脸挂上了坏笑。
是您的学习精神感染了我。不是您，我也不会想到还要学习，改变我的生活。
玉露不胜酒力，喝了一点儿脸就红了。王生暗中观察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十年的光景虽然残酷地给她打上了烙印，使她曾经光滑的眼角有了隐约的绉纹，曾经弹性的苗条的腰身也有了一点儿滞重的感觉，可是这仍然是一个已经成熟了的，很有魅力的女人。这种成熟不会做出轻率的举动，也让人交往起来更放心。
见王生望着自己，玉露笑着问，我老了吧？
你怎么跑这么远来开店？王生问。
为了生活，到处奔波呀。王露俏皮地说。你的小孩读几年级？
一年级。王生如实回答。玉露望着他，说，我的儿子也读一年级。
以前来过聊城吗。玉露问。
没有。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永远不会想到要来聊城。喝了几杯啤酒的王生感到了胸口冲上来一股豪气，便大胆热切地盯望着玉露。
谢谢您！玉露垂下眼睑，低头轻声说。
虽然下着雨，玉露仍坚持带他逛聊城，说来一趟不容量。王生呢，对这个毫无文化含量的新型城市本没有任何兴趣，可是只要和玉露能在一起就高兴。拦了一辆出租车，玉露上前打开车门，仍做出一个让领导先上的架势。王生说女士先请。还是领导先上吧，您是客人。她伸手拉他。
两人一同坐在出租车的后坐上，玉露像一个很称职的导游，不停地指着车窗外的景物，向他介绍哪里是市中心，哪里又才修了一条步行街，哪里是一个什么公园，刚举办了一个什么演唱会，来了哪些名角儿。王生的心思根本就没有在那烟雨迷茫的景物上。他注意到坐在身旁，相隔有间的玉露，一只手垂放在自己的这边，一直没有动，仿佛暗含着某种期待。王生嘴中嗯嗯啊啊地答复着玉露的话，眼角的余光却时刻感受着那一只白皙的手。这就是近在咫尺的十年的期望！不能再像以前样了，总是处于被动，被动的让人伤感又伤心。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王生血往上涌，他一下伸出了手。王生感到那只被自己抓住的手风吹过一样轻微地颤了一下，接着温顺缠绕住他。玉露停止了上车就没有住过嘴的介绍，不再说话。车内一时非常安静，只听见出租车的轮子匀速的奔跑声，溅飞着地上的积水声，雨点儿打在车窗上的细碎声。玉露慢慢把她的头偏过来，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们就像一对柔情密意的初恋情人。王生的脸颊感到玉露发丝的柔软，身心也坠入了温柔之乡。他嗅到了那十年前，他天天早上路过走廊时，让他心迷意乱的气息，那清草般的气味。现在这种气味更是浓郁，让他产生心潮澎湃的窒息感。他脸红耳赤，探身对前面的司机说，回宾馆！
可玉露一下从他肩上抬起了头。还是先到车站买票吧，这几天学生上学，车很紧张。
买到第二天早晨到武汉的车票，两人又乘出租车回宾馆。到了宾馆的楼下，玉露说，我下午到店里还有事，你也坐了这么远的车，下午就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叫您去吃晚饭。
行！晚上我请客！王生下了车，虽然感到有些失落，但一想玉露可能是要安排好店里的事情，晚上好分开身来共度良宵，他又感到了愉悦，回答得很畅快。
心情舒畅的王生出了四楼的电梯，轻快走进房间。他冲了一个澡，想让激情勃发的身子冷静下来，然后在浴后的困倦里好好休息一下。好好休息，这是玉露在他下车时，红润着脸嘱咐他的。好好休息干什么？那潜台词可就不言而喻嘛。想到这里，躺在床上的王生幸福又兴奋，怎么让自己强闭着眼，也丝毫不见睡意，倒是越睡头脑越清醒。他一脚蹬开被子，直起身来。他站在窗口，看见雨点儿打在楼下的街道，树叶，行人举着的雨伞上，往来的车辆激起两排卟卟水花。玉露的美容店在这烟雨中的哪个方向？玉露告诉他，她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价钱还不低；她开了三家美容店，管理很正规，每天早上她要逐次到每个店子，让那些穿着整齐，一身工作服的女店员站成一排，听她做十至二十分钟的讲话。她过一段时间还要到各地去学习，掌握新的美容动态，因为这个行业竞争也很厉害。王生暗自敬佩这个自强不息的女子。她不再是成天到晚守着那间促狭的小屋，出租碟片的安于现状的小姑娘了。她的生活充满了挑战。他愿意和充满向上精神的人打交道。他感到自己不虚此行，甚至为自己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女人而自豪。王生认为是玉露的那句充满暗示的话，让他下午几个小时的等待虽然难耐却充满情趣。他打开手提电脑，调出那篇准备到大会上发言的论文，进行完善和修改。他感到思绪泉涌，妙语连珠。他想他一定会在这次的大会上语惊四座，获得空前的成功。
晚上，仍是玉露打电话，坐在出租车上，等他下楼，带他到聊城的一家美食城。这回主宾换了一个个儿，是王生不停地给她挟菜。玉露开玩笑说，不要这么宠我哟，不然明天我会跟您走的。
王生跟她碰杯，一边吃力地，斟词酌句地解释多年前他为什么要那么无情。可玉露一直笑嘻嘻地并不答话，只是开玩笑说，嗨，你给我倒了一杯又一杯，有什么企图啊。王生也忍不住笑，看了看左右，指向很明地说，企图很昭彰，你没看见吗。玉露红了脸低头一笑，然后举起酒杯，来，我敬您，祝您的学术报告圆满成功！
埋单时，俩人都争着付钱。在这之前，所有的费用都是玉露抢着付的，这一次，王生说什么也不让了。他有些横蛮地把玉露拿着钱的手挡开，冲着报务小姐豪气十足地说，要我的！
出了饭厅，俩人站在微雨的大街上拦的士。下雨，的士的生意就很好，来往的都不停，亮着两个大灯，溅着两排水花一冲而过，对拦车的全都视而不见。你先回宾馆，我到店里去一下。暗淡的街灯下，玉露说。王生知道她的美容店晚上要开到九点，她是不放心要去查看。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王生笑着问。你说什么？玉露扬起脸。她一时像心事重重，没有听清他的话。王生说，那我先送你到店里，然后我再回宾馆。
出租车在夜雨中的街道转了几个圈儿，坐在前座引路的玉露说到了。她指着一家灯光通明的美容店，回头对坐在后座里的王生说，这就是我开的。王生从车窗探出头问，要等多大一会儿？
不知道店里在怎么弄呢。玉露说。王生望见玉露一直站在微雨中，目送他离去。
回到宾馆，王生是干什么也没有心事了。他又冲了一个澡，抑制身体的冲动，烦躁地走去走来。他烧了开水，还给玉露泡好了茶。半个小时已经过去，可并没有听见那激动人心的敲门声。王生看了看表，又耐心地等了半个小时，这才拿起手机发短信，问是不是忙好了。
一会儿，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刚发出振动，王生一把抓过来。可是他盯着手机的眼渐渐变大了，脸上一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不相信这是玉露发来的短信。他又看了一遍。
忙完了，准备回。对不起，我想我是不能来了。见到您非常开心，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从您告知来聊城的那刻起，就一直享受着那份被人惦记的幸福和即将见到您的喜悦！现在我是孤家寡人，不想连累您也烦心！从您的言谈中，看得出来您现在有一个幸福和平的家庭。这很难得，我为您高兴！实际上一直很想，依偎在您的肩上，十年来都不曾改变！但是我知道这永远都只是个美丽幻想，我不想打扰您，给任何人带来伤害！我知道您会体谅我的用心，所以更觉抱歉，这么远来看我，却因为我的自私让您爱到伤害！向您道歉！
可是王生并不死心，他急急忙忙一阵忙碌，在手机上按了一条短信，给玉露发出去。玉露很快回了。
请原谅我不能来，因为这一夜的温情相拥，也许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那样太累了，放弃吧。
此后王生打电话玉露不接，发任何短信也不回了。可王生仍是像在垂死挣扎般，短信一遍一遍地发，电话一遍一遍地打，直到手机的电池用完。他和衣躺在床上，像刚度过大风大浪，疲惫不堪，虚弱至极。夜已深，宾馆的躁杂已趋安静，他仰面躺在床上，听见帘外的雨声，感到自己像一条被突然抛上岸的鱼，一条死鱼。他盯望着头顶上时明时暗的烟警灯，就像看着无力眨动的鱼眼睛。
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王生离开聊城。在登上开往武汉的长途客车的时候，终于收到沉默一夜的玉露发来的短信。
靠在床头，看着电话一遍遍振动，心一阵阵收紧，直至发痛。我不知道是否该接受那爱的呼唤，拿着电话，翻来覆去地看每句话，每个字！我不知道这种煎熬何时才能结束。上帝啊，请饶恕我的过错吧！
她有过错吗，没有。多年前，自己也不是让玉露这么焦虑过吗。如果说过错，那是每个人信奉的原则，遵守的一种生活的底线。如果说十年前，自己是为了某种准则拒绝了玉露的爱，那么今天是同一个理由，让玉露拒绝了自己。
天晴了，王生随着隆隆响的大客车离开聊城。刺眼的阳光穿进车来，他拉上窗帘，闭上眼睛。他要把这次千里迢迢相见好好想一想。不用照镜，他也知道自己的脸上涂满了厚厚一层灰暗。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吧，面色忧郁的王生又收到了玉露的短信。
嗨，领导！有靓妹陪着说话吗？
他知道，这是玉露怕他的情绪过于低落，在逗他开心呢。他即刻为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羞惭。王生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然后拉开车窗散出去。那是他保藏了十年的玉露为他嗑的葵花米，一把不能发芽的种子。这些不能发芽的种子闪烁着明亮的阳光，在风中袅袅飘落。王生放在车窗外的手还捉着包葵花米的那张纸，在风中发出呼啦的响声。他手一松，那纸也飞走了。此时的王生感到一阵轻松。多年来盘绕在心底的东西飞走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侧的敦厚和宽宏，多年来修炼出的功夫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想了想，便一边笑，一边在手机上按出一条短信。他要看这条同样不乏幽默的短信玉露能怎样回答。过了一会儿，短信来了，忙打开一看，却是：
节日到了，路修好了，公安民警提示您，平和心态，稳住油门，安全行车，旅途平安。祝您心情愉快，幸福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