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道:“既知祸福,焉不知胜败。卿幸勉为之,不要推辞了!”
这程济圣命难为,只有辞谢而去。
出师之日,朝廷为李景龙举行了盛大的出征仪式。建文帝亲率文武百官为李景龙行推车礼,并饯行于江干。
李景龙身长七尺有余,着一身大将军服,体态俊朗,风度翩然。江边千船待发,万帆待举,兵士林立,飞旌灿烂。建文帝正在为李景龙授得于专伐的斧钺。
“请陛下放心,待我大军到日,燕军必碾为齑粉!”李景龙接过斧钺,白净的脸上生出红光。
“将军凯师之日,也是我朝安枕之时。”
“不出月余,臣当擒叛军首级来报陛下!”
建文帝一听,双眉聚皱。遥望波浪汹涌的长江对岸,徐徐叹出一口气:“骨肉兵戒相见,非朕之本意。将军务必饬令三军,与燕军对垒,毋伤燕王,使朕背杀叔父之名。”
“臣领旨!”
就是这道旨谕,燕王得以数次死里逃生,最终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夺取了建文的江山。
那李景龙自恃甚高,怎会把程济等一干人放在眼里。时已隆冬,兵往北方,越走越冷,李景龙色厉内荏,想到燕王用兵莫测,心里也就越走越寒。到了德州,就屯兵不前,任程济等人劝说,只是不听,推说不知燕情,按兵不动,只是粮草耗了不少,把个山东调来督响的参政铁铉忙个不停。
燕王听说朝廷派李景龙为将,说:“昔日汉高祖用兵如神,尚只能将兵十万,这景龙竖子,有何才干,动辄授兵五十万,岂不自取灭亡!”
又打探李景龙在德州屯兵不前,就与道衍商议:“李景龙按兵不动,必是惧我大军。不如诱其深入,然后击之。”
道衍说:“大王所虑甚是。不如先出兵永平,再取大宁,以拓北方疆域,候李景龙来攻北平,返师夹击。”
“国师所言正合吾意!”
燕王留下世子高炽等镇守北平,自己亲率大军去攻打永平。
李景龙闻燕王师出永平,果然移师来攻北平。高煦等督师固守,见守兵不足,将城中妇女也驱至城陴,乱掷瓦砾。景龙本军令不严,见城上人山人海,瓦砾飞矢如蝗,近城墙的人人打得鼻青脸肿,遂纷纷后退。李景龙还在督师,那城上的朱高煦觑个明白,运足气力,拉开弓弩,就是一箭射来,从李景龙耳边擦了过去。李景龙吓出一身冷汗,忙拍马回转,令师改日再战。入夜,朱高煦率勇士遣出城来,劫营惊扰,李景龙竟退城十里以外,方安心驻足。
督都瞿能见主将退守不前,自率轻骑二千死攻张掖门,守城燕军死伤无数,被瞿能将士占了城门。时瞿能仅乘千人,一面死守城门,一面呼后兵接援。飞骑报与李景龙,那李景龙心胸狭窄,忌贤嫉能,心想不可让别人夺了头功,今日可攻下城,明日自己亲自去督战,也可攻下城,但那上报朝廷的奏报却不会一样。心思一定,遂发令箭,说不可孤军深入,恐有埋伏,俟明日大军一起杀入。瞿能得了令箭,只有无奈而返。到了明日,大军到时,那已攻破的一段城墙,早被朱高煦令将士以砖土浇水,经一夜北风吹冻,已成冰墙,城墙外三丈之内浇水成冰,攻近城墙的兵马站立不稳,滑翻在地,被朱高煦的乱箭射死。
两军相持不下,燕王已攻下大宁,亲率一彪轻骑杀来,李景龙抵挡不住,被瞿能等将护着,且战且退,退回德州,清点兵马,已折兵十万。
李景龙败回德州,却逢人便说,只是天寒,恐苦士卒,只等来春再战,一面修书上奏朝廷,尽说北方之寒,士卒之苦。言下之意是自己如何劳苦功高。军师程济明知是掩败绩,但自己身为军师,言兵败自己脸上也无光,况幸尚存四十万人马,也只好沉默不语,听任李景龙将败绩粉饰如花。朝廷见报,忙遣使犒师。
燕王见李景龙龟缩不动,又挥师佯攻大同,调景龙军出关。大同告急,李景龙果然欲督五军前应。军师程济忙说:
“燕王惯使声东击西之伎,况天大寒,望元帅三思而行。”
李景龙问:“军师尚读兵书否?”
程济听了一怔,只有如实说:“臣略通术数,不曾研读兵书。”
“如此,军师用心去操办粮草吧。”
见程济怏怏走出行帐,李景龙坐拥炉火,在背后说:
“腐儒!”
程济一听,血往上涌。但只停了一步,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与其争吵,只会动乱军心。想到这里,程济只好将一口气忍了,摘去帽子拿在手中,让那头上的怒气烟似地往上直冒。
李景龙驱众将士昼夜兼行,星夜奔至大同,却不见燕王人马。原来燕王只带三千轻骑来佯攻,见李景龙数十万大军已被调出关,早率兵马由居庸关退回北平。李景龙惧燕王攻德州,只好连夜又驱师回返。时天寒地冻,那旌旗已冻成一块冰,风吹不动,似扛着一块块上漆的铁钣。紫荆关道路崎岖,南方将士本不耐寒,奔来奔去,冻死、饿死、逃走的不计其数,铠甲衣粮委弃于道的,不知多少。
李景龙回到德州,又逢人便说:“本元帅驰援大同,燕军望风而逃,今实凯旋而归!”这“凯旋”不知损了朝廷多少资财,丧了朝廷多少士卒!军师程济心中忿然,再也忍不住,拟本将实情报到京师。
齐泰接到程济的奏报,默默将奏章上报皇上。在用李景龙的问题上,自己与黄子澄、皇上意见相左,此刻怎好再发言论。然而黄子澄手中却有一份与齐泰手中相反的报捷的奏本,那是李景龙的生花妙笔。建文帝拿着这两份完全相反的奏本,不知谁真谁伪。
“皇上,臣还有一份大同报来的奏折。”黄子澄将一份奏折递上去。原来李景龙数十万兵马来到大同,不见燕王一个人影,心想不可无功而返,就暗示大同督都为自己写颂章,那督都乐意做个顺手人情,况燕军见大军来到,已经撤围,正感激李景龙不尽,那奏章写好,还特意讨好地将本稿给李景龙看。那李景龙也不推辞,提笔改了几个字,加了一些堂堂煌煌的语句。于是一份赞颂景龙军的奏本写得如天女撒花,把一个建文帝看得眉开眼笑。遂按下程济的奏本,说:
“这程济果然不懂军务!传旨,加封李景龙太子太保!”
“臣领旨!”
这是建文朝中首得如此殊荣。黄子澄十分高兴,因李景龙毕竟是他荐的,李景龙获得荣誉,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齐泰默想,此时只有多遣良将,随李景龙出征,或可稍挽败绩。于是请旨发符,令魏国公徐辉祖、督都盛庸、平安等向北开进,合兵讨燕。
李景龙进阶太子太保,又受斧钺旌旄,得专生杀,越发骄恣。过了新春,又交四月,遍传檄文,令各路大军会于白河沟,陈兵六十万,于燕王摆开决战的架式。
见景龙军连营数十里,旆旌耀日,金鼓震天,燕王对朱能、张信等笑道:
“景龙小子只讲花哨,不通用兵,必败。”
然而燕王这次却低估了景龙军。虽然李景龙是一膏粱竖子,但那徐辉祖、平安、瞿能俱是战将,燕王率军冲过白河沟,欲乱景龙阵营,却不防冲入徐辉祖的火器阵里,一时炸死炸伤无数,燕王身边的亲兵护卫死去大半。瞿能、平安见状,纵马挺枪来死死追杀。骑马立在大将旗号下观战的李景龙忙传下令来:
“皇上有旨,不可伤及燕王,使皇上有杀叔父之名!”
号令一下,众皆迟疑,举箭四顾,不敢朝燕王射来。若不是有这一道圣旨,就是有一百个燕王,也被六十万大军的乱箭射死。燕王见状,知景龙军不敢伤自己,反调转马头,为自己的大军殿后,见人就射,逢人便砍。
景龙军见是燕王冲过来,纷纷勒马不前,似是遇到了沟壑大山,眼巴巴地看着燕王在阵中肆意冲突。燕王一路飞矢,景龙军倒如割。不一会儿,燕王三服箭已射完,那刀已砍卷,被围住的兵马大部已安然渡过河去。
瞿能见众士卒束手无策,高声大喊:“射马!”众士卒番然大悟,箭镞如飞蝗赴来。张信等紧紧护着燕王,自己臂上已中了瞿能一箭,血流如注。燕王已换了三次马,那平安、瞿能仍紧紧追杀不已。忽然又一箭飞来,燕王的马一颠,险些将燕王摔下马来。张信一见燕王的马腿已伤,忙飞身下马,把自己的马交给燕王:“殿下快上马!”
“张将军——”
“大王快走!”
燕王骑上张信的马,尚不忍骤然离去,长啸一声:
“将军数次再生大恩,寡人何以报答!”
张信惨然一笑,“殿下,张刀巴家有老母,殿下事成之日,不忘给个诰封——”
燕王肃然点头:“寡人若取得天下,定封尔母一品忠义夫人!”
张信伸手一掌,驼着燕王的马长嘶一声,飞奔离去,张信挺枪来阻止追兵。瞿能、平安骑在马上,见张信立在地上横枪来挡,大骂:
“反叛朝廷的叛将,看枪!”
瞿能、平安两将军同时伸枪一戳,张信便象纸一样被抛上了天,又重重地掉在地上,灰尘应声而起,血溅如花。
突然河对岸卷起一阵狂风,燕世子高煦带着援军杀来,一声炮响,天空飞弹如雨,景龙军倒下一大片。原来高煦带来了火器营。又见一阵黄雾盖来,那道衍所率僧兵也挥刀而来。燕军又趁势杀过阵来。
一阵从北而来的狂风,竟将李景龙的大旗已折为两断。李景龙见燕军源源不断地冲杀过来,炮轰如雷,自己引以为豪的数十里营帐在狂风中已是一片火海,心中大惧,不顾那部将的死活,自带一队人马逃入德州,瞿能、平安寡不敌众,战死。李景龙到德州,喘息未定,听说燕军又追杀而来,忙弃了那山似的器械辎重,什物粮草,连那御赐的玺书斧钺,也一并抛去,急下济南逃命。
随军督响的山东参政铁铉,沿途收兵十万众,守在济南。见李景龙到来,忙接入城。李景龙不言败亡,只说如何杀敌无数,一面又端起了大将军的威风,接管城中十万军队。忽探马来报,说燕王带了三千轻骑,从德州来攻济南。李景龙一听,心中大喜,以城中十万之众迎击燕王三千军马,大可一胜,这样也可掩去损兵数十万的败绩。于是不顾铁铉等人劝说,于济南城外陈兵十万,以迎燕军。不期兵阵还没有列定,燕军已至。这燕军却不以你对阵,分了三队人马,一队从东杀到西,一队从西杀到东,又一队杀过来。不时,十万兵马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忽听燕军“活捉李景龙”之吼如雷,李景龙慌了手脚,竟单骑而逃。
十四
铁铉死守济南,燕军连攻三月,相持不下。若济南攻克,燕军必乘势南下,不日即达京师。
接到济南飞报,朝廷才知景龙军败逃走的真相。黄子澄感到误荐之罪难免,待李景龙回京,亲执李景龙于朝,惯于殿堂,奏曰:
“李景龙辱国丧师,罪应万死。乞陛下正法!”
建文帝默然良久,说,“李景龙罪固当死,但系念开国功臣之后,姑屈法赦之。”
黄子澄伏俯再奏:“法者,祖宗之法,行法以奖惩分明,号令天下。望陛下即赦李景龙死罪;请治臣误荐之罪!”
建文帝走下殿来,亲扶黄子澄站起来:“黄卿请起!事已至此,诛之朕心不忍。误用在朕,与卿无关!”
李景龙已衣冠不整,脸上煞白,全无往日的谈笑倜傥,风流潇洒,跪倒在殿上,直淌冷汗。见死罪已赦,心下大宽,擦去脸上的汗水,忙整了整衣,就要谢罪而去,忽然听又一人出班,扯住他的衣角奏道:“陛下,此等贼臣断不可赦!”
众人一看,见是那翰林学士、景龙军师程济,刚从济南召回。只见这程济扯着李景龙的衣裳大哭道:“这贼臣受陛下隆恩,拥节旄,专征伐,不听众谏,骄横自恃,欺君妄报,一败于北平,二败于白河沟,三败于德州,四败于济南,自南而北,疆界已失大半,若不正法,何以谢天下!臣身为军师,死罪亦当难免,今先赴法!”
那程济说着,放了李景龙,一头朝殿柱撞去,气绝而亡。只见血流三丈,象一条红蛇蜿蜓而来,似要咬住李景龙的腿。跪在地上的李景龙忙挪动不已。
建文帝坐在殿上,见状黯然神伤,发旨说:“厚葬程翰林!”
几个内官进来,抬走了程济的尸体。
方孝儒心有所动,望着那跪在殿上发抖的的李景龙不由大恶,出班来奏:“陛下,古人立法——”
建文帝挥了挥手:“卿等不必再议。朕已赦出,不容反汗。李将军请退朝调息。”
“谢陛下圣恩!”李景龙爬起来出殿,地上已尿湿了一片。
建文帝问道:“今济南危在旦夕,卿等有何良策?何人可取代李景龙征北大将军职位?”
齐泰出班奏道:“督都盛庸可当此任!”
“黄卿以为如何?”
黄子澄还沉浸在程济的惨状中,见建文帝发问,觉然而顾,望了齐泰一眼,回道:“臣同意齐大人所言。”
建文帝点了点头,对秉笔监三宝:
“下旨,盛庸为征北大将军,节制各路兵马!”
齐泰又顿首道:“自与燕王开战以来,朝廷损兵无数,州府相继陷落,实乃兵部失职之罪!请陛下革去臣兵部尚书之职!”
此言一出,举殿皆惊。齐泰思谋已久,自己虽与黄子澄同为顾命大臣,但因黄是昔日帝师,皇上对黄子澄偏信有加,言听计从,但却会干扰外将用兵。只有自己借机引咎去职,才能使黄子澄跟着辞职。外将少了朝廷干预,用兵才能得心应手,那新的辅臣才能真正起到作用。但这一层却不能说破。
黄子澄对刚才程济事件刻骨铭心,见齐泰自咎,自己若不谢罪,后何脸面面对满朝文武?果然也跪了下去:“亦请陛下治臣之罪!”
建文帝见两位辅臣都跪着请罪,十分惊讶:“二卿何出此言?”
齐泰尾尾而奏:“燕王起兵,借口无非是“清群则”,欲诛我齐、黄二人。今济南告急,陛下唯有先罢我臣等,并布告天下,一则臣等可谢误国之罪,示朝廷惩罚严明,二则使燕王无借口死攻济南,可使朝廷借此喘息,集调兵马,以待来日图燕。”
黄子澄听了,正无以谢罪,忙说:“齐大人乃臣肺腑之言,望陛下谏纳!”
见黄子澄这样一说,建文帝也动摇起来,问道:“齐卿一职,谁来担任?”
齐泰伏俯道:“臣荐一人,可担此任!”
“谁?”
“山东参政铁铉!此人督响,使数十万大军粮草未缺;今以孤军守城,使燕王大军围攻济南数月不下。此人胜臣百倍!”
建文帝听了,点头道:“幸亏此人抵挡,不然燕兵已南下矣。此人可暂理兵部一职。虽是如此,二卿不可远离,以备朕顾问。”
齐泰见皇上仍要自己与黄子澄留于宫中,这不是没有达到此举的目的么。非要调黄子澄出宫!于是忙奏道:
“今将帅已定,只苦于兵甲不足。臣愿出京募兵!”
黄子澄也说:
“高丽国王声援陛下讨燕,臣愿去游说,募得良马,以抗燕王轻骑!”
齐泰听了,放下心来。
那方孝儒见二位参政大臣自咎,也伏奏:“战事失利,罪不仅在两位辅政。臣亦参与政事,亦请陛下治罪。”
不等皇上开口,齐泰说:
“方大人并没有参与军事,罪何之有?只是我等出朝之后,方大人要多多劳心!”
建文帝点头称许。
“三宝!”
“奴才在!”中官三宝走了进来。
“会同方大人,下旨:革去黄大人、齐大人之职;盛庸任征北大将军;铁铉暂理兵部尚书一职。”
“奴才这就去办。”
宫中的消息早传到燕王耳里。燕王听了哈哈一笑:“朝中一班腐儒,唯齐泰可取。惜其不逢明主。”
道衍在侧,听了说:“何不招降?也是一个不可多得之才。”
燕王止了笑声,略有所思:“彼等恐非我所能用。不然,举兵何此艰难!”
阅了朝廷罢去齐泰、黄子澄的明诏,燕王问道衍:“国师有何良策?”
道衍望着那久攻不下的济南城说:“这铁铉非李景龙之无能鼠辈,恐一时难下。即便攻下,我军也无力继续南下,况不日盛庸大军即到。贫僧以为殿下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如拔师北回,一则将士有待休整,二则以塞国人靖难之口。”
燕王以为有理,星夜回师。铁铉出城观看,只有饭灶破碗无数。盛庸兵到,乘燕军惰归,举兵出击,收复了李景龙丢掉的德州诸郡县。
燕王回到北平,果然将张信的老母接到宫中,以礼相待,按排秦氏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