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传到中央时,姚镆被立案调查。嘉奖皇帝要首辅桂萼推荐合适人选,桂萼手上的确有人选,可全是半瓶子醋。有人就暗示他,当初有位名动天下的人物,剿匪功夫宇宙无二。桂首辅一拍脑门,说,哎呦,我怎么把他忘了。
于是,王阳明就接到了圣旨,要他到广西剿匪。
王阳明当时肺病严重,其实已下定了老死浙江的决心。但君命难违,良知更不许他置之不理。广西百姓深受土匪侵害,他在推辞了一番后,顺理成章的启程了。
1528年阴历十一月二十日,他到达广西桂林,马上开府办公。他的部队也很快集结,许多人都有预感,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来临。
但王阳明用一个字就让别人的预感成为笑话,他说,对待卢苏和王受,用抚,不用剿。
众人大吃一惊,有将领就说,卢、王二人和江西的土匪不同,这二人是少数民族,有信仰,一个有信仰的人只能战死沙场,从来不负荆请罪。
王阳明说,我也是迫不得已,剿和抚中,其实最容易的当然是剿,因为直来直去,不需要和别人展开心灵之战。世界上最难的事其实就是心战,我虽然有良知学护体,但心战的次数多起来,老人家我的心也是受不了的。如果我们采取军事行动剿,正好符合了某些人的心意。
众人又是大吃一惊,王阳明就问他们:“诸位觉得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
有弟子说,我们的内心。因为您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王阳明说,这句话要变通的来理解。心中贼未必就真的在我们心中,也许在外面,但由于我们不得不重视它,所以我们必须要意动,于是也是我们的心中贼。在我们面前,卢、王二人是山中贼,他们和我们不共戴天。但就在我们背后,看起来是我们朋友的人,却正是我们的心中贼。心中贼为何难破,是因为它表面上是我们的朋友,其实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王阳明说的第一个心中贼正是首辅桂萼,有关这件事,需要补充一下。
王阳明来广西之前,曾接到桂萼阁下的亲笔信。桂萼说:让你去广西剿匪不是终极目的。你的终极目的是搞定广西的土匪后,乘势攻击交趾国。也就是说,桂萼要建下震天动地的奇功,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民族英雄。
不过,桂萼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他的欲望只是想获得名利。王阳明到广西后,深思熟虑后,就给嘉靖皇帝写信说,卢、王土匪应该以抚为主,绝不能剿,而且还详细的列出了剿抚的利害关系十条。嘉靖皇帝同意,桂萼气得要爆炸。但由于他离广西太远,而且王阳明被允许有“便宜行事”的大权,所以他不能把王阳明怎样。
王阳明的第二个敌人,是一个群体,以元老杨一清为代表。桂萼推荐王阳明时,杨一清就大大的不满意。因为王阳明太有才华,太无懈可击,一旦在广西立功,肯定会被嘉靖提到中央来做官。杨一清固然也是才华横溢,但和王阳明一比,他就和白痴毫无二致了。所以,他不希望王阳明去战场,当然,更不希望的是,王阳明有机会来北京和他以及他的那群同僚们争夺风光。
对付杨一清那些人,王阳明有办法。他给杨一清写信说,自己身体太差,来广西实在是逼不得已。等平叛后,他希望给自己安排个闲职,安享晚年。
这封信写的是那样诚恳,杨一清为之动容。所以,他马上命令他自己的嘴和那些嫉妒王阳明的人的嘴,先闭起来。
于是,王阳明看到了整个北京都在支持他,他安下心来,到达南宁,开始对卢苏和王受进行招抚。
王阳明才到南宁,卢苏和王受就已得知。他们两人恐惧于王阳明的大名,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江西的那群死的很惨的土匪。几天下来,二人已成惊弓之鸟。当他们听说王阳明要逼近田州时,二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几天过去了,王阳明没有任何动静。探子回报说,王阳明的大军并没有到,只有几千人的民兵。当一个人被吓破胆后,对方越是安静,他自己却越是焦虑万分。他们希望王阳明能有所行动,大家一起踏上战场,来个你死我活的战斗,即使是死亡,也总比这种心灵煎熬要快活十倍。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王阳明终于来了--派了位使者。
双方一见面,使者大谈特谈广西的局势和官场的肮脏,最后落到二人身上:“你二人其实也是受不了压迫,才走上这条路的,王大人对此深表同情。”
卢苏和王受为之动容,说,如果有好日子过,谁会过这种把脑袋挂在裤腰上的心惊胆战的日子?
使者于是开门见山:“王大人想招抚你们,不知二位的打算是什么?”
王受和卢苏面面相觑,谁也看不出谁脸上有主意,于是说,这个事情我们再考虑一下。
使者说,那咱们就随时沟通。
第二天,王阳明的使者又来了,问,考虑的如何?
王、卢二人考虑了一夜,眼睛布满血丝,最终让王阳明答应两个条件:一,我们要带一万精兵前去投降;二,你们的哨兵都要换成我们田州的人。
使者说,这件事我就能做主。王大人说了,你们都是有良知的人,对待有良知的人,绝不欺骗,绝不使用武力。
一天后,使者再次来到,说,王大人也有个条件:你们把造反当儿戏,如果不给你们点点惩罚,朝廷威严何在,所以,你们可以穿着盔甲,让我揍你们一百棍。
二人一听,说,这个条件根本就不是事,我们同意。
很快,双方达成协议。协议达成的当天,二人领着一万精兵来到南宁,二人独自见王阳明。王阳明一见二人,严厉的数落他们冒犯朝廷之罪,然后揍了每人一百棍子。这一百棍子因为有王阳明提前对行刑人打过招呼,所以很轻,像是抚摸。
二人领刑完毕,王阳明对二人说,两位需要帮我稳定广西局势。
二人拍着胸脯说,义不容辞。
王阳明说,把你们的武装部队解散。
二人说,没有问题,还有呢?
王阳明说,没有了。
这场折腾了近两年的民族纠纷,就这样被王阳明在不动声色间解决了。未动一兵,未发一箭,使数万人活了下来。
但是,广西还有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痛苦源泉来自大藤峡。大藤峡位于广西黔江中下游,长约50公里,是夹浔江、及其南端的府江的两岸连山最高、最险恶的地方,登上大藤峡顶,数百里移动的物体都历历在目,简直就是明朝版的埃菲尔铁塔一样。埃菲尔铁塔也是很容易攀登的,但大藤峡是夹江峻岭,上山路径仅一线,又须历千盘。所以,盗贼们都喜欢在这里扎根。
大藤峡传奇故事早在1386年就已正式上演,由于当地少数民族政策的失策,这里的瑶族造反,杀掉地方长官,在大藤峡一带建立据点,垄断了桂平至武宣的黔江水路数十年。1442年,广西史上很有名气的乱民侯大苟将大藤峡瑶民的造反事业推向高潮。1463年,侯大苟夜袭两广总督衙门,攻破武装部,把大量武器搬上了大藤峡。在之后的两年时间内,侯大苟控制了梧、浔、柳3府10多个州县。侯大苟并不是农民起义,而纯粹是杀人越货的土匪,这里的百姓倒悬水火。广西后来不能容纳他们,他们又跑到广东、湖南、江西等省的一些州县杀富济己。
中央政府忍无可忍,派遣鹰派人物韩雍统帅16万兵马,杀向大藤峡。
韩雍一路过关斩将,扫荡了大藤峡的外围,然后围困大藤峡。攻击不下后放火烧山,借着烟雾,他的中央正规军拿着盾牌、扒山虎、压二笆等登山工具鱼贯而进。双方短兵相接,战役进行了一天。大藤峡土匪们最后弹尽粮绝,韩大将军活捉了侯大苟等780多人,杀死男女老少3200多人。
为了解除后患,韩雍放火烧断了跨江而过的大藤,并把峡名改为断藤峡。但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错误的民族政策使得1526年的大藤峡死灰复燃,许多少数民族再次和政府抗衡,爬上大藤峡,并与八寨(思吉、周安、剥丁、古卯、罗墨、古钵、古蓬、都者等八个寨堡)、苍梧等地的土匪们遥相呼应,连成一片,重新控制了黔江上下数百里的广大地区。
王阳明解决了思、田二州后,到下面探访民意,有人就控诉大藤峡的土匪们无恶不作,希望王战神能把他们解决,把百姓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王阳明的良知告诉他,这是一群丧失良知的人,对付这样的人,只能采取暴力手段。
王阳明以带病之躯,开始做调查。很快,敌人的优点出来了:大藤峡山上出产的植物可以供应他们最低水准的生活。所以,想要在山下围死他们的计划可操作性不大。但敌人的弱点也有:他们把大藤峡看成是铜墙铁壁,所以警惕性并不高。一个人总是躺在优势薄上,总会犯错。
王阳明拿出了他的剿匪法宝--虚虚实实。
他先是声称,断藤峡和八寨这地方不是好地方,政府必然要给与坚决的打击。两地的贼匪们一听,立即躲了起来。但躲了很多天,没见动静。他们又出来了。派人去打听,王阳明这老头在办学校。军队早就遣散了。
贼匪们还是不肯放心,因为他们也听说过王阳明是个狡诈的老头,善于指东打西,不靠谱。又过了些时日,他们放心了,因为听说王阳明身体很差,已经写了请假条,准备回老家去了。
王阳明的确身体很差,也的确写了请假条。这一切都是实的,他同时还做了一件实事,就是让部队分两路偃旗息鼓的悄悄进山。当贼匪们正在放松警惕时,一路大张旗鼓的攻击正贼匪的正前方,而另外一路则由卢苏和王受率领,在夜间向石门发起偷袭。石门是八寨通往上林、宾州的门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多年以来,皇军总在这里吃亏,每次来到都会扔下些尸体而逃跑。王阳明所以让卢苏和王受来啃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因为这二人刚被招降,想要立功得到好感。所以,他们极为卖力,奇迹般的把石门攻破了。石门一破,贼匪们已是胆战心惊,正面部队也很快攻破他们的营寨。双方死力拼杀,皇军越来越多,贼匪们暂时撤退,但很快,他们就组织起了一次反击。可惜,官军比他们人数多,他们的反击计划失败了。他们又败奔断藤峡。官军乘胜追击,贼匪们被官兵追得无路可逃,只好跳进水里横渡,结果被大水冲走无数。
王阳明命令,务必斩草除根。所以,官军们就开始在山上大搜捕,把大小山洞搜了个遍。八寨很快宣告被剿平。史称:“断藤之贼略尽”。时人对“八寨”之贼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这个地方和断藤峡的贼是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是粤南诸贼的渊薮,八寨不平,两广不能入眠。
王阳明的这次战果并不丰厚,一共才杀掉了三千多人。但是,他也才动用了不到一万五千人。他创立了政府在这一带作战成本最低、成效最大的记录。
在平定大藤峡后,他向中央政府上了一道《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他认为,善后工作应该这样做。第一、移筑南丹卫于八寨;第二、改筑思恩府城于轩豁秀丽,便于贸易的荒田;第三、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他的方略是:“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险设而敌自摧,威震而奸自伏,”这和当初秦始皇把各国的推倒城墙异曲同工。
在这封奏折的后面还有一封信,仍然是请假条。他根本没有等中央是否批准,就上路,目标是浙江余姚,他的老家。他病的太严重,几乎东倒西歪,他的心学无法拯救他的肉体,他心知肚明。可能就在离开广西的那一刻,他已经知道命不久存,但他希望自己能死在老家。所以,当中央政府那群羡慕嫉妒恨的官员在商量是否该对他赏和罚时,他只是冷笑几声,乘船而去。
对于王阳明在广西建下的不世之功,桂萼说,没有让他剿灭大藤峡的土匪,他既然擅自剿杀,这是违抗君命,所以要罚。有良知的官员说,王阳明抚招田、思二州。不动官军一兵一卒;平定断藤峡,不费官库一文钱。有功如此,反而严惩,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桂萼自知理亏,但却面不改色的说:“即使不罚,也不该赏。”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不赏王阳明就等于王阳明还是从前的王阳明,他没有资格来中央。王阳明根本就没有想过来中央,他曾对一位步入官场的弟子说,在官场中行走要比在江湖行走险恶十倍,如果不能用功致良知,下场将是非常惨痛的。
可能从他提出致良知时,甚至是他提出心即理时,就对官场和政治没有了兴趣。因为在他看来,政治场中能有良知的人少之又少,能致良知的人凤毛麟角。身在那口大染缸中,好人也会变坏,坏人则会变的更坏。因为世界上良知功夫精深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王阳明一路北上,由于身体的原因,在船上几乎很少坐着。到达王阳明到达乌蛮滩时,船家指着岸说,上面有一座伏波庙,王阳明咬着牙到上面去拜谒了。到达梅岭时,他对自己的学生、广东省的二把手王大用说:“你知道孔明托付姜维的故事吗?”
王大用几乎要哭出来,含泪点头。他立即找木匠来做棺材。到了南安,王阳明硬撑着离船,上轿。他弟子周积和张思聪闻讯赶来迎候王老师。他们进船来给王老师请安。阳明勉强坐起,但已经咳嗽成一团。脸色发青,一句话都说不出。
好不容易可以说话了,王阳明第一句话就是:“近来进学如何?”两位门生做了简略回答,立即问老师身体。还用问吗,王阳明苦笑:“所以还没有离开你们,只是一口元气在。”
学生们几乎要失声痛哭。
忽然一日,王阳明问:“到哪里了?”
侍者回答:“青龙铺。”
王阳明沉默不语,然后是剧烈的咳嗽,恨不得把肺咳出来一样。
嘉靖七年(1529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王阳明让人叫周积进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许久,王阳明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说了三个字:“我走了。”周积泣不成声:“老师,有何遗言?”
王阳明微微一笑,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说完,闭上眼。老天爷微笑,王阳明离开了人间。
王阳明去世后,他的很多学生都大肆渲染老师的伟大。不过,这可能不是王阳明希望的事。有一次,他的学生溢美他,老师您就如泰山,如果世界上还有人看不到你,那真是有眼无珠。王阳明说,泰山有平地大吗?有多少人能看到平地?
这就是王阳明,他是平地,我们虽然看不到他,那是因为他太大了,用他光明的心照亮了世界上所有的平地。那些自诩为泰山级别的人物和王阳明比起来,不过一粒尘埃。可悲的是,我们却总拿尘埃当回事,而视而不见王阳明这样渊博浩瀚的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