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门前的黑骆驼终于站了起来,让他骑着它,一阵风也似的去远了。离他的家很远,离他所从出生的武汉很远,离北京、中国和地球很远:去了的人据说从没有一个回来过。是吗?也不尽然。昨夜他可不就回到了我的梦里,但见他带着永不消失的微笑,指着被剧痛折磨了好几年的胸脯:“现在好了,我再不痛了。”音容宛在,一如别前,啊,真难相信他已远行。
不必讳言,死是没有商量的。有比死更强的人么?含着微笑凝视死亡,像凝视太阳的他,不就是?他不但面对死亡还能笑,而且还敢说,对他的亲人说:“我没有被打垮。”他没有被打垮,绝不是侥幸。有关专家提醒:孤僻,抑郁,心胸狭隘,多疑善感,沉默寡言,易躁易怒……是癌症最佳的催化剂。然而,他豁达,豪爽,乐观,无私,完全没有那种“癌性格”。60年来,我从没有见过他拿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或者拿自己的苦恼(他也不是没有苦恼的)去麻烦别人。然而,那个绝症怎么也把他给缠上了,让他承受如此难忍的剧痛?然而,他被它给缠上了,却一直在同它搏斗,就在被活检为“阳性”后,还兴致勃勃地邀我一同爬武当山,一同到海南去游泳,不也同梦一样是真实的么?
为了自己,他毫不畏惧死亡;但是为了亲人,他却十分憎恶死亡。他太爱自己的亲人了,生前多次向我流露过多情的痛苦;这时,我往往和他一齐长吟鲁迅的诗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忘不了当年对于被迫分离的亲人的刻骨相思,他的名篇《有赠》不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其沉重分量都是不容否认的。在儿孙面前,他从没显示过父祖的威严,而只有一位老朋友的亲切。从这种骨肉亲情来说,他的死既令他的亲人们痛苦,更令他自己痛苦。他在弥留之际,除了告诉亲人他“没有被打垮”,还叮嘱她们“不要为我摆花圈,不要为我奏哀乐”———这当然是他真实的自白,但也是他对亲人的安慰。亲人们一一照办,并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追思会,用诗词和音乐“送老水手远航”。他对死亡的憎恶和蔑视,他与死亡相抗争的不可摧毁的精神,显然使泪流满面的亲人们引以自豪。
在朋友们中间,他的豪迈性格又是对某种疾病、某种苦难的特效药,是一切悲观绝望的融化剂。1955年祸从天降,最担心阿垅受不了的是他;1979年一解除隔离,就到北京来,最先往贫民区寻找并发现迷失了的路翎的也是他。1995年邹荻帆猝逝后,他从武汉匆匆赶到北京的太平间,要和老友见上最后一面。前一个月,通过长途电话,听说我近期患了一场大病,他便像一位强者鼓励我,“对任何疾病都要勇敢些,至少要战个平手”……
香港诗人犁青计划为他出一本汉英对照的短诗选,他在病床上嘱托我为它的编选斟酌一下。我把那些熟悉的诗篇,通过两种文字,从头到尾读了几遍。似乎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些诗作为纯情的结晶,人格的演化,都是超文字的存在。它们不需要任何不相干的辞藻,只有本当属于它们自己的天然的风致,就像他每次和老友重逢时爆发的大笑,就像他在八十大庆穿过的那件合身的红夹克,就像“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要展翅飞翔”的那棵“悬崖边的树”,就像“在笼中旋转”而又被“铁栏锁着”的一团“火”!读着读着,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他的诗和他的人一样,外表上那么朴素,内涵上那么真挚,而整体上又是那么自然———这就是他和他的诗的本色啊。
在绝症面前,他终于没有被打垮。他以惯有的潇洒跨进了黑暗的永恒,像一片消失了的白云,像一场消歇了的风暴。但他留下了他的诗,留下了他对人间的爱,留下了友人和读者对他的记忆和怀念。对于他,死不是生命的中断,而是后者从一个形式向另一个形式的过渡。在这一过渡中,他的高贵的情操将转化为未来者的希望。现在他终于解脱,再也没有任何痛楚,而我却忍着精神上的剧痛,来写这则小文,已经实在写不下去了。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