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随便成性，不论是报到、领薪或收挂号信，大都是信手一挥，签名了事，在社会生活中很少用印，更不论闲章了。但说到它，几度为了消遣，也曾搜访几枚，不过只是作为“收藏文物”，不时拿出来鉴赏一番，可从没有煞有介事地正式使用过，后来多散置到不知下落了。至今还留在手边的，一枚是寸长的蜡黄鸡血石，文曰“胆欲大而心欲细”（语见《旧唐书·孙思邈传》），字体为小篆，前后“欲”字共用一个，边线上下有缺口，整体半圆如上弦月，是地道而雅致的闲章，它是已故作家萧乾先生当年与我结邻，送给我的一个纪念品。另一枚是半寸立方的透明冻石，文曰“护封”，顾名思义，是用来印在保密文件上的一种钤记，虽不及正式的关防郑重；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已记不清了，仿佛是一位年长亲戚清理旧书箱，拣出来送我的；我一度打算把上面原文磨掉，重新请人镌刻，想不到它坚硬如铁，据说可能是块玉，便只好照旧“收藏”起来。还有一枚不知名的拳头大的梨形石头，横剖表面本有不小的书写容量，却只留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等字迹，不知镌刻者怎么半途而废，难道是后面笔画繁密了些的缘故？但对我来说，这篇未刻完的《陋室铭》，本身就有纪念价值，它将按原样保存下去：世事无常，动手刻章的人已驾鹤西去，留下这块梨形石将长久见证着我们今世有过的缘分。
章与名相关。名者实之宾也，闲章所表示的悠闲情怀，大都与一定的生活韵味相搭配。实之不存，名将焉附？韵味既已随岁月流逝，这些闲章也就一直摆在角落里，几乎被遗忘了。佛家有言，人生“如蜡印印泥，印坏文成”，是谓死生相续也；这里借用一下，那么这些闲章即使被遗忘了，甚至被损坏或失落了，它们印下来的记忆，看来却是不可磨灭的。宁文先生来信约稿，正好让我把这点记忆顺便重温一下。
2006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