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口,贾惠拍脸臊成大红萝卜,等于承认海中救人这回事。正如所有见义勇为英雄们那样谦逊:“这是我应该做的,谁见到都会这样做,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贾惠拍刚从海中出来,头发还在不停地滴水,他忙抹了把脸,谁也没有注意他脸上颜色的变化。
公司的人见贾惠拍承认有这件事,还谦虚地说不过是一件小事,实在是为劲风集团争了光,觉得刚才是错怪他,转而纷纷夸奖起来。
庞一行上前对廖立柱等人道:“朋友们,我们是劲风集团总公司的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廖立柱不爱听,打断道:“这位领导你说得不对,我儿子说,他身边还有好几个人游来游去,他死命叫喊,谁也不理睬他。只有你们这位同志,品德高尚,舍身救人。兄弟,别人奖励不奖励我管不着,我得奖励你,我的衣服呢?”廖立柱转身假装问身后的弟兄。
庞一行道:“这个你们放心,我们组织上知道怎么对待见义勇为的同志,小贾同志不会收你的钱。”
乔正良说话:“你们看,我们庞总说了,出了这样的事,公司会认真表扬这位同志,你们就请回吧。”
解传游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乔总,那位是庞副总,我们公司的主要领导,你们就放心吧。”
廖立柱心说:“戏演长难免露馅,目的达到见好就收吧。”于是说道:“行,你们是外地的吧?哪个单位的,回头我写封表扬信寄过去。”
“好哇,我们是劲风集团总公司,你写信寄给我们,把整个事情经过写下来,我们要奖励这小贾同志。”
乔正良说到这儿,解传游手中的手机颤动起来。他扫了一眼,是分公司于总的电话,他们等急了,又来电话催促,便向前对乔正良耳语。乔总拍下贾惠拍的光膀子,道:“快去换衣服,我们要出发了。”
贾惠拍此刻心情复杂极了,瞅表哥和几个兄弟一眼,不知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好。头一扭,急忙跑去换衣服,然后随一群人上了大客车。
晚宴安排在满天星宾馆大厅,酒席以海鲜为主,味美而丰盛,可贾惠拍如同嚼蜡,一口也吃不下去。表哥一通胡说八道,他瞬间成了救人的英雄,叫他心里很不舒服。这岂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骗人吗?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是,转念又一想,今天若不是表哥和几个兄弟解围,我贾惠拍还不知让全公司人奚落到何种地步,沙滩上要是有一个洞也能钻进去。想到这些,贾惠拍释然了,庆幸今天能在茫茫大海之中碰到表哥,有这样巧遇真是上天有意帮我。天意呀,天意。我就顺乎天意吧。他抓起一只大海螺用牙签挑里面的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在家里时候他最爱吃这东西。
乔总给各位机关干部敬酒,几位副总还有分公司领导相陪。每到一桌,乔总说些大家工作辛苦、感谢工作支持之类的话,亲切地与各位碰杯,然后象征性地抿一口酒。
到贾惠拍这一桌,乔总一眼认出贾惠拍来,轻轻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是刚才海中救人的英雄,我心中有数。好样的,我先单独敬英雄一杯。”
贾惠拍臊得脸绯红,忙起身站立,又像作了贼一般,慌忙将头低下。
贾惠拍和乔总碰罢杯子,道:“谢谢领导……表扬,您多保重,我一定努力……工作……”他紧张起来不仅结巴,还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但他懂得一个基本道理,酒桌上说不好话关系不大,但酒一定要喝好。他一扬头,“咕嘟咕嘟”,把满满的一杯白酒喝得一滴不留,众人齐声叫好。
分公司于总心里很喜欢这个胖乎乎、不爱吱声吭气的小伙子,亲切道:“小伙子,听你话声,海蛎子味特浓,怎么像我们这儿的人?”
贾惠拍道:“报告领导,我正是咱海湾人,家在十三里铺。”
“哦,我们还是老乡。哪天请你到我们分公司作场报告,讲一讲你舍己救人的事迹。”
贾惠拍一听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心说:这都是哪儿的事,救人不过是我表哥的恶作剧,我对你们讲什么?讲我在什么情况之下行骗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他不知如何回答于总,乔总替这个木呆呆的小伙子回答道:“这个没有问题,我心中有数,总公司会统一安排。”说完,他们就到下一桌敬酒。
贾惠拍望着领导们的背影,记住乔总又一次说心中有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数?是知道我海中救人是假的,回去之后找我算帐,还是要提拔重用我?贾惠拍心里很是迷茫。
乔总敬过酒,各桌人便开始相互敬酒,来来往往,大厅顿时热闹起来。大家敬到贾惠拍这一桌,免不了要与见义勇为的英雄喝上一杯。贾惠拍因为有与乔总干一满杯的先例,就不好再推辞,只能硬着头皮碰杯,然后往肚子里灌酒。
贾惠拍原本有些酒量,不知喝进肚子多少酒,居然没喝醉,直喝得热血沸腾,精神焕发,异常亢奋。他不再去担心那个救人的谎事。事情已经过去,就像一件泳衣,从海中出来就把它脱掉,谁也不会再想到它。他反倒频频出击,主动去与别人碰杯、敬酒。
这一切都被公司办公室副主任杨涛看在眼里。他很喜欢这个胖乎乎、老实又能喝酒的小伙子,有心将他招到自己手下工作。公司办公室虽然两位主任都是男人,但工作人员女多男少,阴盛阳衰,许多事情得他一个副主任身体力行,主动去做,累得脚打后脑勺,还不得好,常被主任批评,说他不会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他早就盼望着能有个听话能干的帮手。
杨涛坐在贾惠拍的上司袁仕仁身旁,想与他喝一杯,借着酒劲,合计着把贾惠拍弄到办公室工作。老袁推说他正在练功,滴酒不沾,敬他烟也不吸,杨涛只好自喝自抽,探着袁仕仁的想法。可杨涛说话袁仕仁就是不接茬,环顾左右而言他,让杨涛很是恼火。
袁仕仁不想耽误贾惠拍是事实,他同贾惠拍说过,让他去找领导,早点调出研究室,去哪个部门都成,就是到一个分公司从最基础干起也好,心里就是不愿意贾惠拍去办公室工作。办公室是什么地方?都是些跟在领导后屁股后面转的人。尤其这个杨涛,成天东一趟、西一趟,吃吃喝喝,没一点正事,跟他能有什么出息?两个主任一个比一个猴精八怪,心眼太多,贾惠拍人老实,跟他俩非得学坏不可。袁仕仁便将杨涛拒之于千里之外,杨涛说什么他都摇头,只是一句话:贾惠拍这孩子太老实,不适合办公室工作。
杨涛连连碰壁,心中恼火,道:“老袁,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办公室什么工作不适合他,你天天在屋里打坐,抱着一个球,人家来几个月一点正事没有,就适合?太荒谬了吧。”
袁仕仁见杨涛揭研究室的短,辩解道:“研究室有事没事,是怎么一回事,公司谁不清楚,那是我老袁说了算的?得得,你别跟我说这些,人事的事都是领导们定,何况你我都是副职,瞎操什么心?”
杨涛听出袁仕仁意思是怪他瞎管闲事,不服气道:“那咱可说好了,我去跟乔总说,你可不要挡路。”
“废话,领导发话我能拦住?”老袁知道杨涛在吹牛,他一个刚提拔不久的副主任,跟乔总能说上这事儿?至少得办公室主任解传游向上申请领导才能考虑。
杨涛与袁仕仁话不投机,便想直接探探贾惠拍想不想到办公室来工作。他端着酒杯起身走到贾惠拍身边,与贾惠拍碰一下杯子,亲切道:“小拍,酒不能这么喝,跟谁都干,得喝多少酒?咱公司这些人,你越给他面子,他越欺负你。来,咱哥俩沾沾嘴唇,意思一下。”
贾惠拍认识这个杨副主任,他分管食堂,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时常见他倒背着手,笑眯眯地到各餐桌征求意见。“伙食怎么样?有什么要求,尽管吱声,还需要点啥?”贾惠拍已经喝得太多了,杨涛这么说他自然求之不得,便与杨涛碰了杯子,抿了一小口。
两人喝过酒,杨涛一手搂过贾惠拍的脖子,贴在他耳旁说:“我跟你说个事,你有点准备,过几天我帮你调到办公室来,咱哥俩在一起工作,对你进步有好处。”
贾惠拍一听这话,忙挣开杨涛的手,见杨涛一脸真诚地看着他,立刻喜笑颜开。办公室是什么地方,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干活,进步最快。去那儿工作的人,得久经考验、领导相中,他想都没敢想过。贾惠拍一激动,道:“那太好了,谢谢杨主任,您随意,我再干一杯。”说罢,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满上一杯,一扬头,又全喝光了。
这时,贾惠拍发觉衣兜里的手机不停地颤动。他的手机既有铃声又设置振动,餐厅里人声嘈杂,没有听到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电话是表哥廖立柱打来的,立即紧张上了,像作贼怕被人发现似的,急忙跑出餐厅接电话。
“小拍,我打半天电话,你怎么才接?”廖立柱不高兴地问。
“表哥,正吃饭呢,餐厅太吵,没听见。”
“怎么样,那些人没再难为你吧?”廖立柱声音里透着得意。
贾惠拍四处看了看,无人注意,手捂着手机道:“没有,表哥,你不该编那个瞎话,要是让人……”贾惠拍看见有人出来,立即停下话。
“怎么是瞎话?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就是几个小哥们,他们不说有谁知道。看你们公司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凶,晚回去一会儿就要把人吃掉。你担心什么?事情应付过去就没人再提起。”
“表哥,你是不知道,酒桌上大家拿我当见义勇为的英雄轮番敬酒,快给我灌趴下了。”
“哈哈,还有这事?我知道你的酒量,你要是趴下,他们全都卧倒。小拍,适可而止,哪天有空给我来电话,帮我商量办销售点的事。”
“行,表哥,那我进去了。”贾惠拍挂断电话回到餐厅。
贾惠拍手记
由于表哥恶作剧,我莫名其妙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为此,我心惊肉跳好一阵子。这事本身就有太多的漏洞,要是有人认真追问表哥几句准会露馅,可能是大家都饿了,急着去吃饭,才无人细想。
我本是一个诚实人,不能说从没有撒过谎,比如跟女朋友红辣椒,小谎没少撒,多是善意谎言。但从没有当着这么多人撒过如此弥天大谎。当然,表哥这样做也是好意,怨他不得。但愿这事就此过去,谁也不再提起,谁要是再提,我骂他娘。
会餐时,办公室杨涛副主任跟我耳语,说想办法调我到办公室工作。那可是个好地方,我要是再待在研究室非得憋疯不可。可是,我与他没有过深交情,不知他是真有此心还是说说而已?一般而言,酒桌上说话是认真不得的,杨涛姑且说之,我且听之,不必往心里去。
从海滨旅游回来,一晃几个月过去,贾惠拍调办公室的事再无人提起,一点音信没有。贾惠拍心说:我没有猜错,杨涛就是一个顺嘴胡说的人,不必当真。
贾惠拍所在的研究室由于成立得晚,办公室不好调整,就安排在六楼办公。资料室、档案室没有办公处室,又常常锁门,这层楼平时只有老袁和小贾两个人。
袁副主任静功一练就是两个多小时,用他自己的话说,得练一个时辰才起效。贾惠拍无事可做,就看老袁扔给他的那几本公司文件汇编,翻来覆去地看,将桌上的几本全都翻烂了,总公司机关工作职能、各主要处室的职能权限,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能一条条地背下来。
贾惠拍是个记性不错之人,念书时就善背课文,先秦诸子百家、唐诗宋词,一篇几千字的文章,一字不错地背下来不算难事。
贾惠拍能够接触的公司的资料只有这些,他想看公司财务报表、销售分析报告却看不到。他不知将来能研究些什么东西。
背完这些文件,贾惠拍就用屋子里的旧报纸练书法,内容还是这些文件上的字。先练楷书,然后练行书,后来又练狂草。几个月过去,贾惠拍书法见长,脑袋憋大了,肚子也凸现起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成了每日打坐念经的小和尚。
在机关办公楼对面,隔一条窄马路是个幼儿园,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是孩子们户外活动的时间。一到此刻,欢歌笑语,燕雀儿喳喳,传到楼上,他估摸时间快到了,就打开窗子,探头去看那些孩子做游戏,直到孩子们进入房间,才恋恋不舍地把头收回来。这是贾惠拍一天最开心的时刻。
贾惠拍叹道:“长此下去,我非得神经病不可。我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为何鬼使神差来到这个鬼地方?哎,真是天将毁其斯人,必先闲其筋骨,饱其肚皮,荒其心智……”
其实,办公室副主任杨涛并非唬弄贾惠拍,只是他无法直接跟乔总对话。杨涛虽是乔总相中,从处室一般干部提拔到办公室任副主任岗位,如果给乔总提些工作上小建议,乔总也会采纳,可事关人事,他却不敢冒然插嘴。他跟正主任解传游说过一次,解传游未置可否,说别的事将话头打断。杨涛明白解传游对贾惠拍不感兴趣,再说就厚脸皮了。
解传游对这个舍身救人的英雄印象并不好,耽误大家那么长时间,让他一个组织者很没面子。再说,救人这事他总觉得有些蹊跷,茫茫大海之中竟这么巧有一个孩子等他去救?看那孩子爸爸样子猴精八怪,不像傻了巴叽的人,怎就舍得把自己儿子丢在岸上自己去玩?再看站在贾惠拍身后的几个小子挤眉弄眼,油嘴滑舌,他们好象认识,可又没有什么证据。更何况贾惠拍这人说话还有点结巴,这样的人到办公室来能干什么?所以,他不去接杨涛的话茬。不明说反对贾惠拍到办公室来,是怕杨涛把话传给贾惠拍,无形之中凭添些矛盾。所以,不吱声也是一种态度,杨涛在公司待这么久,还能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