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不能保全尸,交了烧饼钱才可以保你们留一口气活着出去,男人买命五十两,女人与小孩要翻三倍,你们十四男,一女一婴儿,合计十六个人头一千两,加三日住宿两间屋子六百两,共是一千六百两。只要给我一百六十两金子即可,不收任何银票,零碎银子也不要。这钱里不包括水,若需要水,一碗十两银子,可随意添碗。销金窟内价格童叟无欺,账目算得清楚,人头也数得清楚,下次来,我就不再重复了……”
这话一说完,不说罗溪玉全身僵硬,便是十二剑手都已摸到了剑柄上,只因另外几桌人在听到一女一婴儿时,驿站里瞬间静得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那本来挑衅的眼神扫向他们时全部都变了。
这到底什么鬼地方?从没见过女人和孩子还是怎么的?什么男人五十两,女人和孩子翻三倍,歧视弱势群体啊,老板娘不也是女的吗?罗溪玉真恨不得用帽子将脸全部盖上,这些人难道眼睛都是探照灯不成,一身黑袍再盖上羊皮囊子都能让人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
此时,圣主的脸色终于阴了下来,他冰冷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人,最后定在三娘子的脸上,对一边的葛老沉声道:“把钱给她!”
没想到这个三娘子眼神这般毒,本想掩一时是一时,却刚进门就被看穿了。葛老只好无奈地对厉护卫挥挥手。
要说这位圣主确实是有钱的,罗溪玉在“棺材”里待了不止一月,如何不知里面那五只黑漆无雕花的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一次厉护卫没避她地当面打开,里面连块碎银子都没有,全是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十两金,一百六十两金只不过是一箱十排其中的一半而已,更不用提葛老身上那一沓沓大面额的银票了。
厉护卫很快取了金子来,那三娘子接过口袋掂了掂分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不过,随即又将视线移到了门口的那只“棺材”上,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这才叫来伙计将袋子收走。
葛老又给了两锭金子,要一人一碗水。三娘子掂了掂,态度好了不少,“无巴,去倒十六碗水,烧开后加点红糖,给客官倒满了解解渴……”说完,她冲他们笑笑,转身又回了柜台,叮叮当当地继续拨动起算盘。
那个叫无巴的伙计是个哑巴,听罢便顺着柜台旁的石门进去,不一会儿,又提着长嘴壶走了出来。十六碗水,当真是用碗量出来的,倒的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随即,烧饼也被端了上来,一个只比巴掌大一点,一看便知是放了许久,硬得都能当砖头使。虽说有些夸张,但罗溪玉确实饿了,拿了一块放嘴里,硬得差点硌掉牙。
三娘子边整理账目,边冷眼看着黑袍人的反应,目光在只喝水的圣主和试图继续咬烧饼的罗溪玉身上各扫了一眼,然后看向对面倚墙站着的宝蓝衣着的男子。半刻后,她招来伙计跟他说了两句话。
不一会儿,那个叫无巴的哑巴便从厨房端来一盘子热气腾腾的发面大包子,个个白又胖,如半个馒头似的,正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面香,摆到了罗溪玉与圣主一桌。
“这……”葛老指着这盘包子问三娘子。
三娘子笑笑,伤疤扯动间更显得可怖,她道:“刚出笼的包子,送你们的。”
罗溪玉确实馋坏了,桌上有几个青花瓷的茶碗,里面满满的一碗水,她忍不住喝了半碗,再闻到那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见圣主与葛老都不动,厉护卫虽瞅了两眼,也没有去拿,她犹豫了下,随即往盘子方向伸手。
这几日在沙海中别说是吃点肉食了,就是面饼都因高温被烤得一点水分没有,干得都掉渣渣,吃一口不喝水能噎死人;更不用提路上带的一些蔬菜了,只一日工夫,就从新鲜的变成了菜干,根本吃不到这种白面皮、表面又油滋滋的软胖大包子,罗溪玉怎么可能不馋呢。
结果她刚伸出手,就被一根筷子打中了手背,急忙吓得又缩了回去,有点委屈地看向葛老和圣主。葛老直拿手指点她,圣主也是瞪着她,厉护卫有点鄙视的眼神,她只好咽了下口水,把注意力又放在面前的印青花的茶碗上。
她心里忍不住嘀咕:只是想看看什么馅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吃,干吗大惊小怪的?
想了想,她还是掰了块硬饼放碗里用水泡泡,暂时填填五脏。此时大概是听到罗溪玉吃东西的声音,羊皮囊里的宝儿开始不安分地动了动,小嘴开始发出吧唧声,估计他也是又饿又渴。可是罗溪玉却下意识地不敢打开包喂他,防着那些人的眼神,只得隔三岔五地用嘴嚼一嚼,带着些水分偷偷摸摸地用袖子挡着吐出来再抹在他小嘴里。
大概是圣主一行人付了高额的“人头费”,本来静无一声的气氛开始放松下来,几桌人依旧喝起酒啃起肉,声音也开始慢慢变得嘈杂起来,只是视线仍时不时地落在他们身上。
对这种“人头费”,在这里待过的人都清楚,便宜的肉包子与昂贵的素烧饼其实是销金窟的暗语,毕竟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地儿,杀人越货几乎是家常便饭。有钱?你不拿出来,不杀你杀谁?是要保财还是保命,贪便宜选肉包子,还是舍财买高价面饼,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前者几乎是有来无回,如肉包子打狗,后面兴许还有活着离开的机会。
当然,你可以不住这里,沙海无穷无尽,尽可以到外面歇着去,没人管你,只要你的水源足够你穿过这片沙漠。否则,就都得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面前止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如此。
当然,交了所谓的“人头费”后,并不表示可以高枕无忧——留你一口气,不等于不能打你个半死,不代表你随身带的钱财就能一文不少地保住,多少个英雄好汉闯销金窟被扒光了衣服扔到沙海里,连骨头都被风干成了黄沙。
这块地方虽然不大,却不是个人人想占便占、想走便走的善地儿。
圣主在桌前坐着,已添了第二碗水,厉护卫及十二剑已喝干第三碗。水是贵得离谱,小小一茶碗就要十两银子,葛老心疼得直抽抽脸。可圣主对钱财没有概念,只是在保存体力方面,绝没有因为一点儿银子苛待属下的道理,只要觉得渴就继续添满,三天的时间总能让人喝个饱,补充这段时间体内损失的水分。
解了干渴,大家脸色都好看起来。因气氛慢慢轻松下来,没有刚才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罗溪玉也吐了口气,跟着喝了两碗水,甚至还吃了小半块烧饼。虽然放置的时间长了,但是只是干巴并没有坏。毕竟一个要五十两呢,而她这个竟然要一百五十两,这店简直黑得发蓝了,不吃都对不起这些钱啊。在葛老确认没问题后,她有些不甘心地撕了几块泡在碗里,浸了水后就好嚼多了。
厉护卫也有样学样,就算人生地不熟,总得先填个半饱再说。虽然没有罗溪玉在沙子上用锅贴面饼来得好吃,饼里也没有什么可口的芝麻,也不是按个人口味做得甜咸味儿适中薄饼,但总算是个能吃的食物不是。众人低头填肚子时,罗溪玉想撕两块给圣主来着,圣主却是嫌弃地扭过头,明显地拒绝,眼睛却是微微凝起,不看向众人,只看上面的石壁,目光偶尔还时不时地移动。
罗溪玉也能理解,放置不知多久的烧饼,闻着就一股子馊味儿,挑剔的圣主大人自然是宁可饿着也不会入口。她送到他嘴边两次无果后,只好作罢。
正吃着呢,那边几桌的说话声就传了过来,不知是哪条道上的,但说话透着一股跑江湖的味儿,只是口音时不时地让人听不太懂,需要细细分辨才听得出来。
罗溪玉吃烧饼的时候,还扫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吓得她顿时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坏人,却都长了一副凶恶相,总之这些人没几个长得正常的。就近那桌,其中一个脸上一半长着个褐色的大瘤子,不知是不是恶事做得太多,那瘤子把半边脸都长死了,还像蛋糕一样层层垂到了下巴。便是这样,那人还啃着桌上的肉骨头,淋了满脸油。
而桌上,除了包子,还有切得一片片、码得一层层的瘦肥相间的肉片,及几壶水酒。伙计还时不时地来回穿梭,上着各种肉菜。这样看起来,倒很像一个普通的客栈了。
只是,他们说话的内容听着却是让人大变脸。
“三娘子,这店里可许久没有好货色了,这些又老又硬的牛肉啃起来没劲啊……”那脸生褐色瘤子的半瘦老者高声道。
三娘子笑了笑,表情有些怪异,“梅老不必心急,也许不久就有了,到时定让你吃个新鲜……”
“哈哈,那敢情好,可不要让老子等太久了。”梅老笑起来脸上的肉瘤颤了颤,目光溜了一圈,落在圣主一行人头上,随即又移开。
罗溪玉听到那个满脸肉瘤的梅老头说起美人肉时,被惊得口里的饼都掉回了碗里,随即便是又哆嗦又愤怒,连带到了嗓子眼的饼都恶心得想再吐出来,她第一次特别想杀人!
她有些激动地吐了口里的饼,擦了擦嘴,随即又低下头的举动被倚墙站着的宝蓝衣着的男子注意到。虽然她抬袖口时黑袍帽下只隐隐露出一个下巴,却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不由得打量起来。但他随即注意到女人旁边的那个瘦削的男人突然看向他,那随之而来的一丝难掩的杀意,不由得让他心头一凛。
圣主一脸阴沉地站起身,可目光倏地却转向右面石壁处,那里似乎有什么一闪,随即又移到左上角,接着再次落到宝蓝衣男子身上。见他目光隐有一丝挑衅与不屑,圣主眼睛微眯了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弓起来。
葛老早见圣主脸色不对,他一站起来,便立即招来伙计,让伙计引一行人去房间休息。同时,葛老顺势急急地在圣主耳边道了一句话,使他生生压下了心头的汹汹怒火。
可就在一行人起身向石门走去,经过桌边时,罗溪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衣领。她手里抱着羊皮囊,根本倒不出手去查看,只得紧跟在圣主后面。可是这么一快走,似乎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衣服,她有些无奈地想回头看是不是葛老拽着她,结果原本遮掩的帽子便突然从头上掉下,顿时一张肤如凝脂、皓齿青蛾的脸一下子便露了出来……
正好酒好肉吃着的几桌人,见到黑袍人突然起身,说话时皆以眼角余光瞥视,密切注意着一行人的一举一动。
当然,罗溪玉帽子掉落之时,他们大部分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半面生恶瘤的老者,手一抖,指间的筷子掉落一根,弹在了地上,只是此时并没有几人注意到。
圣主本是走在前面,似感觉到什么,他眉头一皱,心生警觉,倏然停住脚步,扬起手,将指间本就夹着的小块碎石倏地便往空中一弹。
顿时,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如碎石迸裂的响声。
众人看过去时,无一物的半空中,那块指头大的击出去的岩石,如遇到什么障碍般擦出一抹金色的火花,十分刺目,接着黑岩石碎成渣,向四处弹开,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什么事?大多数人看得一头雾水。因在罗溪玉帽子掉落与圣主出手之间只有一瞬间的时间,正是因为这般一阻一挡借力之下,罗溪玉原本被拉下来的黑帽,转眼又被拉了上去,美人半遮面,只露了短短的一瞬,昙花一现,如被晃花了眼。
可是,坐在这里的毕竟都不是泛泛之辈,不能以平常人而论之,至少有一半的人,已将刚才一瞬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投向圣主与罗溪玉身上的目光,刹那间简直是火热与忌惮交替,一方面对那黑袍人精准的身手而震惊,另一方面又被美人的颜色所迷惑。有的人连手里拿的骨头都掉到桌上而不自知,尤其是那个半脸肉瘤的梅老头,眼睛都似放出光来,死死地盯在那个掉了帽子的黑袍女子身上。
圣主的怒火对自己人向来轻而易发,尤其是罗溪玉。可是,对旁人,他却是越怒气冲天,眼神反而更显得冰冷,情绪冷静到足以洞察到敌人所有弱点再加以还击,直到让对方感觉到肉痛为止。
所以,在空中金光一闪而过时,他并没有收手,而是食指与中指在空无一物之处,轻轻夹住一物,并静止在半空不动。这动作从容又缓慢,却让所有人为之一愣,因他夹着东西的地方分明空无一物。
只有那宝蓝衣着的男子此时面孔一紧,而圣主川景狱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不带半分客气地当着他的面,字字句句极慢还带着一丝冰冷道:“丁掌柜,销金窟的蜘蛛在壁上自行结网,本人替你顺手打扫一下,以酬谢肉包之赠。清理干净后,想必蜘蛛能长些记性,不会再随意掉到不该掉的人头上!”
说完,他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绕一缠,然后五指用力一绷,虽然看着半空仍是空无一物,却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被绷紧了攥在圣主手中。接着,他开始缓缓地控制那空中之物,使之笔直地从右方的石壁开始向左移动,而空中之物移动时却与石壁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
那是刀器击割黑岩的声音,可是半空并不见任何刀剑之类的金属,只能看到接触石壁的地方出现打铁时迸出的火星,越划声音越大,最后密集到如点燃的爆竹捻子,随着圣主的动作,缓缓地沿着石壁向左面而行。
而伴随着这道金光,上方不知何处却隐隐传来几声惨叫。
这几声惨叫使得宝蓝衣着的男子眼里似有一丝怒火闪了闪,但他却只能选择引而不发。大概他万万没想到这般隐蔽都能被此人发现,理亏加之此事本就隐晦,故而一时站在原地没有出声辩解或阻止。
众人哪还记得刚才的美人之事,皆表情震惊、恐惧地看向上方的石壁。见此情景,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中至少有一半人脸色大变。
见气氛不对,葛老忙上前一步,轻声道:“几日辛苦赶路,圣主该到房间休息了……”他在休息两字咬字重了些,以便提醒圣主,留着性命见好就收,此地凶险,外面又风大沙多,实在不宜多招惹事端。
罗溪玉也拽了拽他衣袖,虽然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但那个宝蓝衣服的男子脸色铁青的样子,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本就在这里租住,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善地,但关系太僵总不是好事,何况还得住上三日……
半晌后,圣主才一抖手,将已然断裂、瞬间软下来的一根蜘蛛丝随手嫌脏地扔到了地上,不再看众人一眼,才复又向石门走去。而此时,他已将罗溪玉牢牢地拉到身侧,维护之意不言自明。
人刚一走,刚才直冒金光的石壁,便开始往下渗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如同一道下着血雨的屏障。
而让众人更为胆寒的是,地上那团看不见的东西竟然是传说中的银蛛丝!这东西在空中无风无感无音无味无色,有如空气,还十分坚韧,乃是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最好的偷袭武器,现在已轻易弄不到此丝。只要此物在手,要取人性命简直轻而易举,这怎么能不让众人惊慌莫名。
毕竟这东西刚刚就在自己头顶上!
而刚才那个黑袍人居然敢徒手去抓,不怕被其直接割开整只手臂,反而化丝为刃,割开石壁重伤持丝之人——在场所有人中还没有一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一想到这杀人的东西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居然如瞎眼般不识,几桌人有一半当即震怒起来,愤怒地看向宝蓝衣着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