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域黑蛭?说的可是我的命虫?命虫能让我死而复生,便能保我长生不死,我就能得永生。只要我的儿子们每个都娶妻生子,我既能保子孙昌隆,又长生于世。就算人人避我又如何?我的钱财照样能让我过上富贵日子,用女人之身享好酒好肉,过五代同堂……”
“这些如果让你的儿子们听到,又会如何?”葛老时隔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槃虫教的永生之法。圣主既然默许,葛老倒也不急,开始打量此人。这等槃虫长生法,确实也有几分邪门之处,延长寿命之余,能将人越来越虫体化,眼前这个童老爷子的眼睛已隐隐散有绿光,牙齿尖长,虫体化已有些明显。
童老爷子一听到这话,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黑袍怪人,尖叫道:“我的儿子是我给的命,我的血肉,是我的东西,与你们有何干?你们就算看见又如何?”
葛老自然不会与他分辩对与错,他此时只关心一件事,“不知你的命虫从何而来?”
童老爷子一听,咧开嘴笑,“你们想要?当初我用东西换来的虫方,你们想要白得是不可能的,除非能拿出交换的东西……”
这个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何况是只能以这种恶心的方式活下去,葛老不动心,厉护卫鄙视,圣主不屑。不过,对于喂养虫方能延长寿命的方法,葛老倒是有些好奇,想要来研究一番,否则便不会这般与他浪费口舌。
就在他要说什么时,不远处有个身影,额头还流着血,脚步踉跄,差点绊倒在地,正双目发红地看着童老爷子,吃惊,难以置信,愤怒到泪流满面。他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童老爷子,从小将他哥仨养大的老父,他平日恭顺孝敬的好父亲,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此时童老爷子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的儿子。
童三颤声问:“爹,你为什么要这样……”
童老爷子此时也有些慌乱,强自狡辩道:“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想救我的大孙子而已,可是你看看你的好媳妇生的是什么东西!”说完将手上的圆球扔到了三儿子面前,随即他放软声音道:“童海啊,你别难过,媳妇可以再娶,爹只有一个。爹还要抱孙子呢,爹回去再给你娶一房,保管能生儿子……”
童海的身体开始发抖,“爹,你觉得我还能信吗?你之前的话我全听到了,大哥,二哥,三个嫂子,还有,还有凤梅……都是因为你!为什么啊?爹。”童海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他拼命爬到童老爷子身边,抱着他腿,悲痛欲绝地哭道:“爹,你总得告诉儿子,儿子们哪儿做错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些可都是你亲孙子孙女!娘是不是也是这么死的,娘死的时候还怀着老四。爹,当年你得病快死了,突然就全好了,是不是因为吃了老四?爹,你说啊……告诉儿子个明白话,到底是不是……”
童老爷子腿被童海的手抓得很痛,又听到儿子把自己老底揭了,顿时恼羞成怒。他一脚就将童海踹倒在地,吹着胡子骂道:“小兔崽子,老子把你养大,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别说是你媳妇孩子,就是你,我什么时候想要你命,就能要你命,你敢有什么怨言?再敢跟我大呼小叫,我就踹死你……”说完,他便拿脚踹在童海的胸口。
老爷子长年吃自己一脉骨血,身子骨比年轻人还壮,那脚十分用力,几下就把童海踹得嘴里出血,满地打滚。但他仍没有停,脸上表情越加狰狞,腿也越来越用力。在踹了十几脚后,童海身体已经不动了,但他似乎还没有泄气般,脚下不停。可是突然间,他人就跟定了型一样,不动了。
然后,童老爷子就如吞了鸭蛋一样,一双眼睛开始向外凸,本来就血糊糊的脸更加可怖。他嗓子似发不出声一般,仰着头,手抓着自己脖子,就跟吞了根鸡骨卡在那儿,上不去下不来的样子一样。
“啊,啊……啊!”他开始抽风地抖动全身,嘴张得老大,似要痛苦地叫,却叫不出声。接着,他往后退,却被身后女尸绊倒在地,然后他想到什么,开始指着地上的女尸惊恐莫名。
“你,你……”第三个“你”还没有吐出来,整个人如被化了骨一般,整张皮肉堆了下去,一层一层如人体皮具。接着,从里面钻出一条赤红色的狰狞血虫,将人带骨地吃了下去,转头正向着葛老几人的方向挑衅地嘶叫。它刚要蹿过去,突然被弹来的一小撮火星化成了骨水,最后慢慢渗入土里。
幸好罗溪玉被圣主强压着脑袋,只能用耳朵听着,不过光听着都觉得似从心里往外直冒凉气儿。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怖的父亲,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儿女子孙的命,杀人就跟宰小鸡小鸭一样,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这种言论简直让罗溪玉愤怒得想回头跟他理论。
可是,她一回头,圣主那只大手就用力地按住她;她静下来,他就放松力道;她示弱后趁机一回头,那龟毛圣主就跟手上长眼一样,立即扣得她一动不动;尤其后面突然没动静了,罗溪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想回头,但圣主那手就没有放松力道过。
待到过了好半晌,他终于松开手后,罗溪玉反而不敢回头看了。等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转身,结果整个坟地只剩下两个人,还是躺在地上,一个死,一个不知生死。而那个刚才还嚣张的老头,竟然不见踪影。
人呢?怎么没了?发生了什么事?罗溪玉疑惑了,目光想四处搜寻,却又怕真相更让她难以忍受。
葛老脸上露出可惜的表情,“成也噬虫,败也噬虫,可惜没拿到喂虫方子……”
厉护卫则仿若未闻地将刀收回刀鞘中。
圣主手指落在呆呆的罗溪玉肩膀上,他道:“我困了,回吧……”
“等等……”罗溪玉忙拽住他,回头见圣主脸上并无不悦,犹豫了下,便拉着他衣袖好声央求道:“唔,毕竟与童家夫妇相识一场,人死了要入土为安,这么陈尸荒野总归不好,不如,我们埋了人再走吧……好不好?”
罗溪玉良心不安的同时,她蓦然发现那个童海胸前的白芒不见了,可是叶氏胸口的白芒却还在,要知道人死魂飞,魂都飞了,白芒怎么会还在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童海已死,叶氏却还活着。活着!怎么可能,死了最少有半个时辰,何况还被人开腹切肚。
这要换成别的人,断不会想到人还有活着的可能,只会以为见鬼了。但罗溪玉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灵魂,她自然知道有些人会假死,假死一段时间后又醒过来,肚子破了还可以缝上,活着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大概是觉得这两人躺着碍眼,又或者之前的事罗溪玉答应得爽快,圣主竟是目光微微一闪,点了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让罗溪玉没想到的是,她的猜测居然是真的,那个叶氏竟还活着,拖动时手指还微微动了。葛老竟破天荒地抬指给她把了脉,那脸上震惊的表情就跟画了图一样。
都这样了居然还活着?对古人而言,这简直跟鬼附身一样,就是葛老都不例外地脸色大变。
罗溪玉还真怕旁边的厉护卫以为是尸变直接掐死埋了,便急忙跑过去。
“之前也许是昏死过去,并没有真的死掉,葛老你再看看……”
葛老立马摇头,“就算活着也没用,肚子被剖开只能死,断不能救活的……”
“也许有可能呢?”罗溪玉看看她胸口白芒还没有消失,甚至也没有消散的迹象,立即焦急地劝道:“如果将婴宫破裂的地方缝上呢?再将肚子也缝起来呢?是不是就能活命?”这可是一条人命,还有一团白芒,罗溪玉略微有些急切,还扯下了头上的一根长发,生怕葛老甩袍离去,而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技能,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
葛老显然被这句话给挑起了兴趣——他作为医生,一生都在追求技术精湛的大道上奔行,突然听到罗溪玉这种看似异想天开,再一想又可行的方法,多少都会觉得有些新奇。
葛老听完罗溪玉所说,摸着胡子不作声,不过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那股新奇的念头。要说葛老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医,绝对名不虚传,只需罗溪玉稍稍指点,便能做得比职业外科医生还要完美。好在子宫割开的口子两边整齐,没有彻底被破坏,皮肉也很快被缝合成原样。
一切都恢复完整,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毕竟古代没有那么多的医疗条件,凡是能做的,他们都已经做到了。她还偷偷取了一朵玉兰花在嘴里嚼成一团塞入叶氏口中——这玉兰花对治疗身体的伤痛、伤口特别有效,说不定能够救她一命。
葛老擦干净肚皮上的血迹,看着自己缝合的伤口,如欣赏着精美的工艺品一般,甚至还在回味刚才缝合时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迈进了一个新的领域,足以让他毒医之名再上一个高度。他随即又开始打量脸上微微冒汗的罗溪玉,眼底更是带着些惊疑:这个女子怎么会想出这般异想天开,却又极为可行的方法?甚至还想到用头发配金针缝合,难道她是什么名医之后?或者……是天纵奇才?
罗溪玉若知道此时葛老心中的想法,定会大笑三声。现代那些医疗器材随便说说都能吓死他,管子还能伸进身体里呢,刀子还能切开血管呢,眼睛还能动手术呢,不过这些她当然不会说的。
她刚松了口气,站起身擦把汗,便见旁边厉护卫一脚将童海踹到坑里,打算埋掉了事。结果,这一脚,竟是让童海突然间缓过气来,睁开眼自己爬了起来,厉护卫简直眼瞪如斗。不仅是他,连葛老和罗溪玉都惊呆了。
他从坑里爬出来,满面的血不顾,却是向自己媳妇扑了过去,“凤梅,凤梅,你们对我妻子做了什么?她都已经死了,你们还不放过她,你们还是人吗?”他狂吼着,不过在看到媳妇的手动了动,甚至开始痛苦地呻吟,而肚子居然没有破,好好的之后,顿时惊喜莫名,将媳妇抱在怀里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而罗溪玉却是感觉到了一团白芒自叶氏身上飘了过来,慢慢地融进了身体,一瞬间让她觉得身体上的疲累感渐渐消除,最后全身都暖洋洋的,极为舒服。
此时的圣主站在不远处,由一开始背着手仰头望月,到此时蹙紧了眉头不耐烦的样子。葛老、厉护卫了解圣主脾气,顿时不敢再耽搁下去,提醒正站在原地不动的罗溪玉,便急急忙忙跟随圣主离开了此地。
不一会儿,整个乱葬岗只留下了一对死而复生的夫妻。
回到房间,罗溪玉先看了看宝儿,见他睡得正香,没有哭闹便放下心来。这一天过得太诡异,她都有些精神恍惚。直到睡前圣主用力搂着她,将头埋在她颈间时,她才觉得真实了些。
圣主力道比平时要重很多,几乎箍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样要怎么睡?罗溪玉自然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思,身体表现出那么强烈的意识,罗溪玉就算想忽视都忽视不了。本来她还有点生气呢,此时只得像安慰孩子似的拍着他后背轻声道:“没事的,别担心,我好好的,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给你做好吃的,睡吧睡吧……”不知哄了多久,身上的这个穿上衣服专横霸道、脱了衣服依赖孩子气的龟毛圣主才放松了力道,安静地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童家老宅,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灯光。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过厅堂,来到了后院,然后悄声进了一间房间,慢慢地走了进去。这时童家祖宗牌位前亮起了烛光,寂静且有些阴冷的房间里,一个男人正伸手将其中一块牌位拿开,露出了下面的桌面。桌面下有一个被掏空了的木洞,他的手缓缓地伸入其中,片刻,从中取出一只三寸大的漆红色陶罐。
陶罐上紧紧地盖着盖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那个男人显然有些紧张,但在看到陶罐后,脸上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此时烛光正好映在男人的脸上,他脸色异常惨白,额头还有一道被门板撞破的狰狞伤口,嘴角还有撕裂的血迹。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坟地号啕大哭的童家的三儿子,童海……
漆色的暗红陶罐里,装着的正是童老爷子口中所说,能让人永生不死的命虫。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罕见的吸血毛蛭。
可是,在童海意外得知当年只剩下一口气的老父,一夜之间病愈的真相,那种恶心感过后,心里却慢慢产生了一种隐隐的、甩不掉又去除不了的印迹,这让他很害怕又很惶然。
没错,童海早在大哥续弦、继嫂又怀了孩子时,知道了童老爷子的秘密。
那时那种对父亲的痛恨与无法言说的恐惧时时折磨着他,于是他开始少言寡语。那段时间里,他亲眼见到大嫂一日一日地消瘦,最后到身死,看到老父在坟地露出的丑态。愤怒又麻木之下,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悔恨与心中根深蒂固的孝论,让他没办法与任何人说出真相,可良知又时时不断地谴责他。
表面仍慈爱的父亲,却是一切罪恶的凶手。
他只能将所有事情憋在心里,每日不断地给人做活,帮忙,白干,不求回报。这些事做得多了,他便得到一个心善厚道的好名声,用这些人的称赞来减轻他心中越来越重的罪恶感。他以为父亲老了,早晚会收手。
但是不久后,童老爷子就开始将主意打到了这个三儿子身上。
在童海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童老爷子为他定下了一门不容许拒绝的亲事。娶亲那天,他掀开了女子的盖头,脸上带着笑容,可眼底却是说不出的痛苦。
一个笑着的男人,心里流着痛苦的眼泪。
可是,他仍然选择为父亲隐瞒。
他想过很多,想到兄弟三人自幼丧母,想到父亲一人拉扯三个儿子的不容易,想到父亲平日待他们三人的慈爱,他最终还是将愚孝放到自己理智的前面,用沉默来粉饰太平,甚至几次为父亲抹去显而易见的蛛丝马迹。
童老爷子是老好人,童家三个儿子都是老实人,三儿子更是个热心肠,他用别人的肯定来麻痹自己的良心,用表现来迷惑所有人的眼睛。
他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可是一件事,却将童海彻底地改变。
他竟然知道了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的秘密:母亲趁父亲外出做工之际,早已与别人有染。自己并不是童老爷子的儿子……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童海痛苦地吼叫,他抱着头蹲在地上许久,他以为世上最重要的亲情、亲人,都离他远去。
心目中美好贤惠的母亲是个不知廉耻的荡妇,慈爱的父亲是个吸食子孙骨肉的怪物,而他只是个母亲与别人偷情而得、受人唾弃的私生子。
真相是如此血淋淋!他甚至想着不如就此死去。
这一切,岂止是击垮了他许久以来辛苦建立的心理防线,更让他整个人陷入了泥沼。
自古道德与沉沦相隔很近,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并不遥远,只有一层纸的距离,只是一念之间。重新站起来的童海,却已不再是原来的他,在将所有隐忍和愤怒重组后,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儿子的媳妇有身孕,童老爷子都会暗中收买郎中,所以每一个看过脉象的郎中所说的话都是母子平安,可实际上,叶氏正慢慢走向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