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原本在熟睡中,突然掉到了地上,摔得疼哪有不哭的?客栈里自从被黑袍人包下,平日连伙计老板都低着声音说话,客栈内一直很安静。罗父与杨氏进来时,黑袍人微微侧目,好在没有接近二楼就被罗溪玉拦下了。
现在人走了,本来没事,却没想到两人竟突然把孩子扔到了客栈里。
罗父走前不知跟杨氏说了什么,连杨氏都不敢去捡孩子,跟着罗父便鬼祟地跑了。罗溪玉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婴儿的哭声才惊醒。小孩子听不懂人话,看不懂脸色,只要疼了就哭,何况是被摔疼的?那声量几乎能冲破大脑皮层,直达云霄。
孩子一开口,离近的黑袍人就已经将手放在抽刀上。这些黑袍人是被下过死命令的,他们不会站出来阻止,或劝你离,而是无论对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人命,分毫不差地执行着圣主的命令。越二楼雷池一步,杀无赦,这不是开玩笑的。
罗溪玉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急急地跑过去喊:“二牛,别站着,快点,抱着孩子去追刚才那两人……”
伙计二牛被突发状况给惊傻了,顿时缓过神来,闻言,二话不说,抱起并掖住孩子嘴几大步就蹿了出去。
随着孩子的哭声离客栈越来越远,罗溪玉小心用余光见几个黑袍人放下了手,继续面无表情地隐在黑暗中。于是,她再瞄了眼楼上,似乎也没什么动静,不由得松了口气,心中虽奇怪,但却不敢上楼查看,只是脚跟一转向后院走去。
之前她甩了圣主一巴掌,没被当场砍死,过后想想真是够走运了,讨好都嫌来不及,怎么还敢这当口挑战圣主的底线,往刀口上撞?
可就在罗溪玉走进后院没多久,二牛居然又抱着孩子回来了。“罗姑娘,那一男一女跑得老快,出门就不见人影了,我没追上。你看这孩子……”二牛把一个尺来长的襁褓要放不放地在半空递着。
罗溪玉震惊了:那夫妻俩失心疯了,居然真不要自己儿子?
突然想到什么,她脸色一变,目光移到孩子身上,急忙接了过来,飞快地将襁褓打开。婴儿才十来天,又瘦又小,脸皱皱巴巴,连眼睛都没睁开,但好在不缺鼻子不缺耳。于是,她接着往下寻,小手小脚挨个儿看。当细看到左手时,罗溪玉动作停住了,目光留在了婴儿左手的手指上。
旁边的伙计二牛见着也倒吸了口冷气,“这、这这是六根手指……”
这里人迷信,认为生有六指之人不吉,轻则散财穷苦,重则家破人亡。在普通人眼里,这种人就跟诅咒一样,很多人家如果见到生下来的孩子有六指,都会惊恐万分,生怕人知道,就偷偷溺死或丢掉,绝对不会养大。
当然,这是世人对自己不清楚的恐惧找来的借口,而罗溪玉这个现代人十分清楚,无关诅咒的事,只是畸形而已。她也猜到罗父与杨氏为什么会丢掉他,大概罗父觉得自己的霉运全是这个六指儿子带来的,杨氏或许不舍地维护一二,但也被罗父说怕了——这样一对能为点钱卖掉女儿的夫妻,丢掉畸形的儿子保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今选择丢在她面前,可能是想丢给她养,或者打的是祸水东移的主意,让要账的来跟她要钱。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一场空,因为那些人是根本进不了客栈的。
罗溪玉想明白后,这才要绑好襁褓。整理小被子时,突然有道白芒映入眼中,那是她熟悉的光色。她手一停,立即看向婴儿胸口,只见明明刚才还空无一物,此时竟是有一团足有乒乓球大小的白芒在上面闪动。
乒乓球大小的白芒!几乎要闪花了罗溪玉的眼,她不由得被惊得微微张口。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大白芒的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普通人的白芒离得近了才看得到,因为小而无光。好人的白芒大得足有指甲大,隔着人群也能隐约发现,但眼前这个猫大的婴儿,身上的白芒却足有乒乓球大!
罗溪玉记得清楚,她收到的白芒最大的也只有比黄豆稍大一点而已。乒乓球大小的这到底是多少功德?
别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这功德白芒是不断消耗的,帮人时积攒,被人帮时则消耗。能有这么一团,只能说明这个孩子未来所做的事有大益。
罗溪玉习惯性地在脑中计算,指甲大白芒的好人,她见过,是天宝城的一个大善人,前日曾从客栈前走过。他平日舍米送粥,人缘极好,全是他一点一点积累,一辈子至少救过十几人的性命才会攒到这种功德量。
当然,这样的功德也让他家享富贵,财源滚滚,子孙有福。不仅如此,如果有一日他受了难,这些功德还会庇佑其渡过难关。
那么乒乓球有几个指甲大?五个,十个?还是几十个?罗溪玉不由得凝神开始认真看起眼前这个不起眼,甚至有点丑的婴儿——干巴巴的,显然是营养不足,大概生下来见他是六指,也没怎么照顾,能给口奶就不错了。
婴儿小脸苦唧唧的,被人丢在地上,就算力道不大也是极疼的。罗溪玉将他翻了翻,见后脑处还有一小块红印。
白芒在告诉罗溪玉,这个孩子长大后不会像他父母一样自私自利,他可能是个好人。罗溪玉也很好奇他将来的际遇,但是,她知道这样的际遇恐怕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因为养他的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她并不是嫌弃这孩子六指畸形,而是明白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不说别的,只说那个龟毛圣主,也根本不会允许一个像定时炸弹一样爱哭爱闹的婴孩留在身边,说不定出不了两日就要被掐死,或劈飞,还连带她一起。所以,这个她想都不敢想。
但是,这孩子要怎么办?
二牛见了六根手指,吓得舌头都大了,要知道对他们而言,这种人抱上一定都要倒霉的,他刚才抱了何止一会儿,此时脸都哭丧了起来。但伙计憨厚,倒也没掉头跑掉,只是退得老远,见罗溪玉还抱着,还结巴着提醒,“罗、罗姑娘,这个孩子不吉利,他爹和他娘都把他扔了,你、你也快点扔了吧……”
扔,往哪儿扔?这世道,好好的孩子放门口,尚且都不愿意喂养,何况是多一指的,恐怕扔到街上都没人敢捡,再饿上一日命都没了。
“罗、罗姑娘,你要不敢,我帮你扔客栈外面……”
“二牛,要在你们村子寻一好人家,我出银子,让他们抱养这个孩子可不可行……”罗溪玉给他盖好小被,一时为难起来,试探地问了问。
“好人家是有,不过,六指的讨债鬼没人敢养的,我可不能祸害我们村子的人……”二牛慢吞吞地说,见罗溪玉还不撒手,忍不住提醒,“罗姑娘,还是早一点扔的好,抱久了要倒霉一年的。”他也是一片好心。
但罗溪玉却是直摇头:迷信真是害死人,跟这些错误观念根深蒂固的人根本讲不通。她低头看了看下意识直往她怀里拱的孩子,又瞅了瞅他胸口明晃晃的功德球,一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孩子放到街边已经半个时辰,看着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罗溪玉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一遍遍问二牛情况。
“罗姑娘,有两个老妇抱起来了……”
“又都丢下了。”
“罗姑娘,他在哭……”
“现在没动静了。”
“罗姑娘,来了两条狗,他被狗叼走了!”
什么?罗溪玉忍无可忍,飞快地奔到客栈门口,让二牛从狗嘴里把孩子给夺了下来。
罗溪玉看着转了一圈又抱回来的婴儿,脸上还有一块狗牙印,应该是被狗啃的,还有点血迹,鼻子差点被咬掉。孩子睁不开眼,哭得已经没了声,手却在半空一动一动,似乎在寻找娘亲的怀抱。罗溪玉看着看着不由得叹气,眼眶微微发红,忍不住仰了仰头。
日头渐落,后院厨房里传来一阵甜甜的面香。罗溪玉给擦干净的婴儿包上干净的被子,然后取了她调好的面糊糊,手忙脚乱地用个磨圆的小竹片,将面糊一点点喂进小婴儿的嘴里。
罗溪玉也不知道他到底饿多久了,总之像吃不够似的,一直朝她张着小嘴吧唧。她从来也没带过小孩,半点经验也没有,想了想还是不敢喂得太多。
随即,她用柔软的手巾给他擦擦嘴巴,便拍着他,想尽快让他睡着,嘴里还念叨着,“乖乖啊,你喝了兑了露水的面糊就快点睡吧,千万不要吵了人,尤其是圣主大人……”
刚哄他睡着,葛老却一路风风火火地走过来,看到罗溪玉怀里的襁褓,顿时吹胡子瞪眼,用手指着她气不打一处来,他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东西都敢留?别以为圣主平日容你一二,你就能随意放肆,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地,把他从哪儿捡来的扔回哪儿去,否则吵到了圣主练功,你有十条命也不够死!”葛老此时见着一大一小可真是气火攻心。
刚带着一身血的圣主回来,一转眼的工夫,这边就多了个婴儿!你说捡什么不好捡,非捡长嘴的东西?找死!圣主回来时,看不出颜色的黑袍,一路上顺着落下的那点点滴滴的血花,吓得客栈老板直哆嗦,当然,上面溅的都是别人的血。
这些日子圣主有半个月没有发泄,葛老本以为他好多了,可是因剑十二的事,又再次引发了胎毒带来的遗症。
这种遗症是一种精神上的癔症,俗称入魔或魔怔,因理智已被压制到最低点,治不好、防不了,只能顺其自然地堵不如疏,因为药物强压下来只会让后期爆发得更强烈,伤害也更大。
所以,葛老只得带上几个黑袍人,跟随在圣主身后。
一路上,圣主仿佛解开身上的束缚,速度越来越快,枯瘦的体内似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手握着枯骨鞭,身体微微前倾,如一道风一般奔跑于城外无一人的旷野中。身后几个黑袍人拼尽全力跟在其后,就如同无数道影子一闪而过。
快速前行时,风刮到面上如柳叶割肉一般疼,但圣主却仿若未觉,脸上隐隐带着一股血腥的兴奋之意,眼中映着半落的夕阳,里面不时跳动着赤色的火焰,似马上就能见到他觊觎已久的猎物一般,咧了咧嘴角。
葛老之所以选了这一片人迹较少的盆地,也是不想让人见到圣主杀人枯魔的一面。若被人看到他挥动起几丈长的枯骨鞭,就如死神收割尸体的镰刀一般,恐怕枯骨魔圣在天宝城这个消息不出多久就要传遍整个惠州,到时不说他们寸步难行,应付起来也极为麻烦。
圣主虽不惧,但也没必要冒这个险。
就算人迹再少,仍然遇到了一些人,其中不乏抄近路的江湖人士,或一些偷运奴隶入天宝城的人贩子。那一刻,圣主就像是铺开了整张大网,而凡是出现在圣主的视线中和嗅觉中的人,就如黏在网上的虫子,无处可躲,无路可逃,惊恐欲绝,最后归于寂静。
直到大半时辰后,圣主眼中的血腥才开始慢慢消退,神色间也有些疲惫。
回到房间,圣主换下衣袍便盘腿在床开始运功。因每次胎毒出现遗症后,体内经脉便会出现强弱之差,强时无人能敌,弱时却必须运用功法缓冲经脉,否则以这样非人的疯狂强度,他早就化为一摊皮骨,经脉爆裂而亡。
葛老才刚从圣主房里出来,连口水都没喝,便听到黑袍人向他禀报了此事,他这才怒气冲冲地找到罗溪玉。
“葛老,真的不行吗?他是我弟弟,爹娘狠心不要他了,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葛老就帮我跟圣主说一下,我会好好带他,尽量不让他哭……”
可是,一个没有人权、没有发言权的女人,和一个受诅咒的六指婴,根本没什么希望。她也只是抱有幻想地这么哀求一下,不是说医者父母心吗?
她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葛老岂是良善之辈?他虽有医名,却实为毒医,要知道光死在他手里便不知有几百条人命,虽然毒死的不一定是好人,但凶名在外,心肠断不会软,何况区区一个婴儿就想打动他?简直妄想。何况在他心中,一切都要以圣主为先,自然不会让个毫无关系的小孩打扰到圣主休息。
“明日我们离开天宝城,就此返回祖隗,圣主需要你一路上好好照顾,其他的事一概不能分神,所以这小东西是绝不能留下的,更不能出现在圣主面前。你若不扔掉,那老朽只有将他毒死丢到乱葬岗。”葛老的态度十分坚决,说完,他就取出了一颗毒丸,要塞入婴儿嘴中。
罗溪玉吓得急忙抱紧了襁褓。
当她再次丢弃他的时候,她没敢再看孩子朝她一动一动的嘴巴,狠狠心转身便走。不是她不救他,而实在是身不由己。她能做的只是匆匆在襁褓里放了一袋碎银,只希望能有好心人看在银子的分儿上,给他口饭吃,就算做乞丐,能活着也是好的。
走出很远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小小的一个在路边毫不起眼,没有哭也没有动,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罗溪玉当时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迷茫还是木然,只觉得那一瞬自己心情都糟透了。
晚饭时,葛老眼皮抬抬看了她一眼,再次警告她,圣主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最好不要多嘴,否则必定适得其反。罗溪玉犹豫再三,鼓起勇气,端着饭走了进去。
圣主此时已练完功坐在桌边,从能吃得下饭开始,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准时坐在桌边。
他脸色看起来确实如葛老所言,很差,罗溪玉有点不安地想。
大概是因为早上那一巴掌,气还没消?总之,他只无声地喝粥吃饭,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罗溪玉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直到收拾碗筷时,她实在忍不住几次想壮着胆子开口,但一张嘴,就被他突然抬起的眼神给吓得缩了回去。
反复几次后,他开始不耐烦地瞪她。这已是发怒的前兆,仿佛只要她一开口,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怒火袭来。
罗溪玉只好闭上嘴,无精打采地退了出来。
罗溪玉晚饭时便只是胡乱扒了两口,然后站在窗户处看着街道。
路上赶着回家的行人不少,她远远见到有人打开了街边包袱看,然后又犹豫地放下;有人只拿走了银子;还有人将孩子抱走了,还没来得及高兴,接着又急急忙忙丢了回来。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客栈早早关门,街边襁褓还在,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想到,他是不是在哭,饿没饿,是不是还活着,罗溪玉莫名地心头发紧。
罗溪玉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二牛,求他抱回家先照顾一晚。二牛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家里小弟还小,娘又有病,可不能再被连累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求了最后一件事。
夜深人静,罗溪玉小心翼翼地将被二牛冒着老大的风险,偷偷塞在腋下衣服里夹回来的婴孩放到桌子上,小心地打开襁褓,见他似乎还活着,不由得松了口气。
大概是感觉到熟悉的气味儿,他嘴巴还下意识地动了动。
罗溪玉小心摸摸他小手,还是凉的。在地上放了那么久,不着凉才是怪事,若是没人照顾,就这样放一夜,恐怕不到明早就被冻死了。
罗溪玉取了手巾给他擦了擦小脸,又喂了中午剩下的半小碗甜面糊,做完后一时紧张得心跳如鼓,额头直冒冷汗。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本来双眼一闭,不听不管就过去的事,可是就跟犯了病一样,明知一旦被他们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却还是忍不住要照顾他。
她可以对别人丢弃的不管不顾,却做不到自己亲手抛弃的事。可能想摆脱这种良心上的谴责的意愿,已超过担心惹怒圣主带来的可怕后果吧,她想。可是,没出息的是,她将孩子带回来了,现在又六神无主,怎么办?
不说将他藏到离开惠州,就是藏过这一晚都很难。若他不哭还好,一旦哭起来,罗溪玉简直不敢想象圣主和葛老的脸。葛老估计不必圣主开口,直接两颗毒丸就将俩人一起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