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县学斋内一片静悄悄。学子们正在自习功课,有的在伏案拟文,有的在摇头吟诗。赵小宝悄悄溜下位置,蹭到吴承恩身旁,学着戏文上的书生公子,拿腔拿调、毕恭毕敬地深深鞠了一躬:“吴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吴承恩逗他:“嗨。太阳从西边升起啦,堂堂县太爷家的衙内,什么时候学起文绉绉的了?”
沈坤说道:“—假充大公鸡。”
屁股上插芦花——李春芳说道:“哪里,分明是大头菜搽胭脂,趣得像个桃子。”“哈哈哈……”学子们哄堂大笑。“别笑啦。”赵小宝脸红脖子粗的喊叫起来,转而又低声下气的对吴承恩:“吴兄,救我一救。”吴承恩:“你有困难,不会找你的干老子刘知府开后门?找我干吗?”
赵小宝唉声叹气:“咳,这难事就是他老人家引起的。他不是出资给我家开了一家粮行吗,新开茅厕三天香,啥都是新的,唯独差一副新对联。这不,知府大人硬逼着我写,说是考考我的长进如何。发话啦,写得好,补助加倍;写得不好,就断了我家的财源。唉,我这猪脑子装了一盆糨糊,哪里写的出?只好……只好求吴学兄大笔。”
吴承恩:“你该请你的干哥哥刘衙内写呀。”
赵小宝倒是说了真话:“你说刘骏?咳。论耍奸刁,你不是他的对手;论做学问,他不是你的对手。”
沈坤说道:“别看小宝平时傻乎乎的,这几句话,深刻、精辟、实在。”赵小宝得意洋洋:“别人不了解他,我还不了解?他哪是读书的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瞧,今天又缺课,八成又逛窑子去啦。”沈坤打岔:“承恩,还是不能写。他那粮行是班黑店,在淮城臭透了,怎么说也不能为他伤天害理的店贴金。”李春芳也横插一刀:“就是。承恩,你是淮安才子,为他吹嘘,岂不误导了百姓,怎么能污了自己的名声?”赵小宝急了:“去去去,别起哄。吴承恩,我只问你,写是不写?”吴承恩脸一沉:“不写,你又能怎的?”赵小宝掏出了撒手锏:“不写,这本书就不给你看。你不是想写上天入地的神话故事吗?”他从袖笼中抽出本《淮南子》,炫耀道:“石头中生出个人,听说过吗?哎,看不看由你。”吴承恩略一沉吟:“店名叫什么?”赵小宝保证:“全兴。全部的全,兴旺的兴。只要你给我写了,立马就把这本奇书给你看。”吴承恩点头:“好,我写。”“承恩。”沈坤、李春芳拦阻。吴承恩说道:“你们有《淮南子》给我看吗?”
“就是,躲一边儿去。”赵小宝得意洋洋地捧来文房四宝。吴承恩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上下联是:全兴大粮行,慈夙楚城扬;横披是:去首留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大才子竟然写了个别字,居然把“慈风”的“风”字写成了“夙”字。
李春芳刚要纠正,被沈坤一捣膀肘制止了,二人望着吴承恩会心地笑了。赵小宝哪里看得出来,用嘴吹着联上的墨迹,脸上笑开了花:“嗨嗨,这下小宝可就在干老子面前抖文化了。”
赵小宝随即跑出学堂,一阵烟来到胯下北街,得意洋洋地把对联挂在全兴粮行门口。众市民争着看对联,太太从柜台里扭出来,高兴得脸上飞了金:“呀,这写字的,就跟龙飞凤舞差不多。宝贝儿子有出息了,只可惜死鬼丈夫看不见了,唉。你们这些买粮的小市民张大眼睛看看,我儿子的大才。”
赵小宝高喊:“妈,快叫邵师爷去请干爸爸来看儿子的手段。”太太:“对。邵师爷、邵师爷。”邵师爷闻声从柜台里出来,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先是低声嘀咕,后来大声嘲笑,顿生疑惑,再一看对联:“哎呀,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快撕快撕。”赵小宝头一梗:“干吗?”邵师爷抖着干枯的双手:“我的宝贝少爷,亏你还是个秀才,你上当了。你看横披‘去首留尾’提示的,‘全兴’去首就是‘王八’,‘慈夙’留尾就是‘心歹’,连起来一念,就是……”他连忙刹口。可是,此时,粮行斜对面的小巷巷口,观阵的吴承恩和一班学子正指挥着顽童已经有节奏地唱了起来:“王八大粮行,心歹楚城扬。”“王八大粮行,心歹楚城扬。”“王八大粮行,心歹楚城扬。”
太太气得眼白直翻:“小活宝。你的书念到鼻孔中去了。”邵师爷:“还好,还好,不幸中之大幸也,幸亏没有让刘知府看见。小宝,是谁设圈套耍了你?”赵小宝气得七窍生烟,一跺脚:“找姓吴的算账去。”
赵小宝怒气冲冲地冲进县儒学衙,刚到“小成”学斋窗下,就听到里面有窃窃私语声。学子们在摺白花、扎花圈、铺松枝,沈坤正写一个大大的“奠”字。学子们悄悄议论,充满了神秘……吴承恩用手指挡住嘴唇:“嘘!轻一点,别让赵小宝听到风声,知府大人的老娘突然抽风去世,她可算是赵小宝的干奶奶唷。我们一定要抢在她的干孙子之前先去吊丧。这一先,知府大人的内心就一顺百顺,就怎么样?”沈坤:“我们的仕途就会顺……”众学子抬起花圈:“对,走。”赵小宝紧忙缩头,悄悄退出学衙。
淮安府知府大人的老娘确实在办大事,不过不是丧事,而是喜事。
后衙正厅灯笼高挂,吹吹打打,宾客盈门;寿厅内礼物已经堆成小山,中堂“寿”是红底金字,左右有俗套对联一副:寿比南山松不老,福如东海水长流。知府刘降的母亲七十大寿,正接受众宾贺拜。按例,这是官场上司冠冕堂皇接收礼金、变相受贿的绝好机会。刘骏忙着记录礼单,安排宾客。
突然,一阵哭声,一阵极不协调的哭声从厅外甬道传来。赵知县的太太披麻戴孝,宽袖遮脸,带领着一帮念哭丧经的和尚们,一路干号“我的干娘哎,你死得好快哎,咋不带走我们哎。呕呕呕。”跌跌撞撞进了寿堂。紧随其后的是赵小宝,他一手拿哭丧棒,一手举招魂幡:“干奶奶哎,小宝给您老烧纸来了,吊孝来了。”就如同大火中突然投进了冰块,这一闹,宾客全愣住了。
全场鸦雀无声。
赵小宝被镇住了,他往正厅定睛一看,分明看见了穿红戴金的刘老夫人,撒腿回头就溜:“啊,干奶奶!有鬼,有鬼!”
刘知府吹胡子瞪眼睛:“混闹,拿下。”刘骏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抢步上前,顺手夺过哭丧棒,兜头就给了赵小宝一个棒喝。
刘老夫人经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如同大暑天掉进了冰窖,一气一急,真的昏厥过去,歪嘴抽筋。
赵太太本来已经傻住了,晓得闯了大祸,触了大霉,吓得打战。
这时见老太太可能真的骑鹤西游,不由得为自己的英明预见、超前行动而暗暗得意,号啕哭丧有了用武之地,立时如同一只白羽母鸡,飞将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响遏行云地干哭起“干娘”来。
全府红事变白事,一片哀号。乐队的乐手们立刻将欢曲翻换为哀曲,与和尚们的经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宾客们面面相觑,进退两难,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陡地,刘降听出了哭声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是笑声。刘骏:“爹,你看。”刘降向厅下望去:正是县学形态各异的生员们——有的笑弯了腰,有点笑得揉肚子,而领头的,不是吴承恩,又是谁?
刘知府低低骂了一句淮安土话:“—魔头星。”
斗篷没盔子——偏此时,一只猴儿——正是吴承恩的猴儿,“呼”地跳上了寿桌,大啃特啃供奉的寿桃。又是猴儿。刘知府的脑海中闪过那个可怕的夜晚:孙大胜愤怒的脸、呼呼飞舞的棍棒、猴儿的龇牙咧嘴、赵知县血肉模糊的胖脸……难、难道那个该死的响马盗又从天而降?躲藏在宾客之中?又乘寿筵之际刺杀本府?刘知府吓出一身冷汗,连退三步,四面张望,大叫:“瘟猴。刺客。给我拿下。”衙役们刀枪出手,家丁们举起扫帚,扑向猴儿。猴儿上蹿下跳,东躲西藏,逗得衙役、家丁欲打不得,欲罢不能。寿堂被砸得一塌糊涂。吴承恩与淮安官府结下的梁子就更深了。
数年后的一天,街市稀落的河下镇街道,突然响起了敲锣声。河下镇的一个里长站在镇中心的拱形砖桥桥顶,高声宣告:“知府有令,晓谕各户:我淮安乡人、探花郎蔡昂现供职翰林,官居禁近,位高爵显,换句话说,也就是很得万岁爷的宠爱,可算是功成果满,明日将荣归故里,回乡探亲啦。凡全城百姓,每户必须出银二十两,以为贺仪。什么?不懂贺仪?就是礼金。”
围观的市民,内中有吴锐、沈父、李父等,一片喧哗:“大官视察,百姓倒霉。巧立名目,变着法儿捞银子。三天一征税,五天一送礼,还让不让我们活啦?奇怪,听说蔡翰林是个清官,怎么也回老家来这一套?”
“别吵啦。”里长猛地敲了一阵锣,压下了天怨人怒:“谁不服,去衙门领二十大板。乖乖儿听着:省亲三日内,为保大人安全,境内宁静,人人皆须沐浴焚香,燃鞭点香,户户都要清扫街面,关闭商市。届时,封锁桥梁,管制通道,城里人不准下乡,乡下人不准进城,违者轻则罚款,重则坐牢,切切此令。”街市上,所有的人都铁着脸,以沉默相对。
县学古朴的砖雕门楼楼额嵌石上,刻有“淮河书院”四个楷书镏金大字,书家落款恰恰正是蔡昂。吴承恩与学子们夹着书包,涌出学府。李春芳边走边说新闻:“……听说呀,为了迎接蔡大人,确保街面清爽,不但关闭了所有的商铺饭店,连茅厕都封锁了。”
吴承恩一听来了火:“庙小妖风大。当官的探亲,连老百姓的吃喝拉撒都要限制,可谓千古奇谈。走。我们偏去小解。”学子们一齐不服气地起哄:“对,都去解。”蜂拥而至学衙东首的茅厕。柴门上有铁将军把门,而且有一胖一瘦两个士兵把守——也算是千古奇观了。胖士兵拦路:“去去去!知府大人已在里面洒了香精,不准使用。”李春芳故意把白白胖胖的脸憋得通红,捂着小肚子:“哎哟喂,军爷,学生的小解委实急死了。”
瘦士兵说起风凉话:“给我憋住。蔡大人走了以后再解,不过就三天嘛。”
沈坤插嘴:“三天?还不把人憋死。不就守着个茅厕嘛,多大的权势。本乡本土的,佛老爷心肠就让他解,何必拿着鸡毛当令箭。”
胖士兵拍拍大肚皮:“守茅厕咋的?看不起爷们?瞧你臭狗屎样。”吴承恩讥讽道:“荒唐之至。我口出佛,你口出屎,好臭,好臭。”他一抖肩,猴儿“呼”地越过柴门,跳进茅房了。瘦士兵大惊:“坏了,猴儿进去尿尿了。”胖士兵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我的月饷。”
主角终于在紧锣密鼓中登场了。淮河波浪滔滔,蔡昂的高大官船顺流而下,旌旗飘拂,八面威风。船停码头,大堤上已经摆好香案,鼓乐齐鸣,警戒森严。淮安知府刘降、漕运总督、淮安卫千户、山阳县令及府学训导、县学教谕等一干官员黑压压一片,跪迎蔡昂登岸。髯眉银白的蔡昂走出官舱,上岸与众官员寒暄过后,独自登上堤顶,俯视淮安城,长寿眉抖动,感慨万千:“多少回梦里回淮安,今天,老夫不是做梦吧。”
刘降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蔡大人,您老确实已经回到故乡了。”
蔡昂高兴地:“好,好,好。”
刘降连忙吩咐:“备轿。”
蔡昂:“不用。”他下了堤,抚摸着河下镇口伤痕累累的石牌坊,抚摸着依然苍劲的石桥栏:“让老夫走一走,走一走家乡的石板路。不知父母官可允否?”
刘降附和:“大人兴之所至,舍弃车舆,步行入城,情深意长,实乃吾淮城之荣幸也。”
蔡昂哈哈一笑,把一干仪仗抛在身后,甩开大步,走进古城。他走在石板路上,百感交集。是的,脚下这长条形的、椭圆状的铺街石,这是经过多少代人的步履踩磨才造就的迷人景观。如琴键敲击历史,似陨石珍藏信息,每一条都是家乡文化的载体,每一块都是儿时回忆的见证。蔡昂脚下生风,越走越轻快……
这可苦坏了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的众官员。高高的官靴踩在又滑又不平的石板路上,扭秧歌一般,日常端着的官架子被迫散了架,丑态百出,引得市民争睹这千载难逢的热闹。两个市民窃窃私语:“平时文官轿子武将马,何曾受过这罪?今儿这出官场现形记精彩好看,不花钱,又解气。”
这可乐坏了抬空轿、牵空马的轿夫和马夫,他们总算潇洒走了一回。
蔡昂一边走,一边兴奋地抱拳向市民作揖致意。他突然觉得如芒刺背,只见街市两旁,商铺关门闭市,市民们——他的家乡父老木然地或举灯、或燃香、或跪拜、或作揖。鞭炮“噼噼啪啪”在街石间乱跳。蔡昂停步问身边的漕运总督:“嗯?老夫回家,怎么商店、作坊、饭铺都关门打烊了?”
漕运总督是个有名的二传手,声色不动地:“这个,府台刘大人,怎么回事嘛?”
刘降:“吓,蔡大人不提,下官还真的不曾注意。”他转而又把“皮球”踢给山阳县令:“怎么回事?还不速速向蔡大人禀报。”
县令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手:“是。蔡大人,本县子民从来以有您老作为同乡而倍感自豪,为了一睹大人的风采,故而自动停业。卑职也曾好言劝阻,无奈民意不可违呀。”
刘降话说得很圆:“原来是一份孝心,倒也情有可原。不过,百姓闭市,终究减少收入,影响生计,下次不可。”
县令低首:“遵命。”
蔡昂诚恳道:“说到底,我这糟老头有什么看头?身为淮安子孙回家,总希望看到乡民们安居乐业才好。”“是,是,是。”“对,对,对。”“蔡大人体恤百姓,情真意切。”“蔡大人以民为本,令人感佩。”顿时,官员队伍响起了颂扬交响曲。
冷不丁,从身后的花边花线小店门口传来几声冷冷的插语:“哼!‘安居’严禁小解,‘乐业’勒令罢市’。”太大煞风景了。
蔡昂扭头一看,正看到吴承恩——他的身旁,是一群学子;而他的肩头,是一只猴儿。张氏慌忙把儿子往屋里拉。刘降狠狠瞪了府学教官一眼,府学教官狠狠瞪了县学教谕一眼。
刘降靠近蔡昂,俯首低语:“大人不必介意。这是县学的几个狂生,全怪下官没有调教好。”
蔡昂向后面的众官一挥手:“诸位不必跟着了,请回吧。”他加快了步伐,顿时变得兴致索然。官员们一个个不敢离去,一直把他送到故居门口。尽管蔡昂久居京城,但是故居石狮雄踞,门楼巍峨,仍然抖擞着威风。蔡昂转身对众人:“老夫今晚略备薄酒,请诸位同僚、江淮名流、故里长辈、亲朋好友赴宴叙旧。同乡们倘若瞧得起老朽,皆请徒手驾临,凡送礼者,一律拒之门外。淮安府正堂。”
刘降上前一步:“卑职在。”蔡昂说道:“老夫记得家乡有位叶先生,他的先人叶淇曾做过弘治年间的户部尚书,现在可好?”
刘降禀报:“有、有、有,如今已经改行做了郎中,青囊济世,治病救人。”
蔡昂说道:“虽说家道败落,但叶氏与老夫是世交。听说他的女公子还是个才女,一并请来。”刘降:“是。”蔡昂又加重语调:“此外,凡县学的生员,也需一个不落地邀来见老夫。”
在场的人打了个寒噤:“遵命。”
吴家桌上,大红请柬分外刺眼。这是蔡提请吴承恩赴宴的书柬。是祸,还是福?谁都测不到深浅。吴锐夫妇都愁死了。
吴承恩安慰爹娘:“爹,娘,是他请我,又不是我去闯他的府第,这有什么可怕的?”
吴锐说道:“不知天高地厚。他一个堂堂探花翰林,权威正盛,帝眷正隆;况且,他在京城就简重自居,从不轻易待客。今天回乡请的都是本城有身份的大人物,你一个小小学子,他凭什么请你?我看,多半是鸿门宴。”
张氏想了个主意:“承恩,都怪你刚才顶撞他了。他爹,要不,我们老两口代孩子上门赔罪去?”
吴承恩犟起来:“有什么罪?不去。”
张氏求儿子:“我的小祖宗,刀把子攥在当官的手里,你嘴小,他嘴大。这场天祸,怎么消得过去?”
吴锐担心:“唉,你从小不安分的毛病哪一天能改?将来还有大亏吃。”
吴承恩义正词严地:“爹,娘,放心。天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去。他不找孩儿,孩儿也正想找他论一论呢。”
张氏对着圣柜观音菩萨跪下,口中祷告:“大慈大悲,保佑我家承恩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