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决定没错。我现在不觉得要迷路了,Las Vegas竟然是我的幸运之城。
3
我们没吃Paris的自助餐,只在麦当劳里凑合了一顿了事。
吃完饭,我们急急火火地赶回旅馆。桐子好像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刚输了钱心里不服气。我说那干脆再回去赌,反正林老板至少还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再说大家都有手机,不会联系不上。
桐子白了我一眼说:干嘛要跟他联系上?走吧,非把今天输的都赢回来!
我随他逞能,我看着好玩儿。
于是我们又回到Paris。可这回他兴致显然低了不少,心思好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跟着他东晃晃西晃晃,小腿肚子有点儿发酸,我说你丫到底赌不赌?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赌呀!说着就凑到一桌儿21点儿前站定了,认认真真看着牌桌儿。可那桌子的所有座位都坐满了,并没有空地方。我说你丫真想玩儿,干吗不找个有空的桌子?
桐子没理我。正在这时,坐在他跟前的中年人叹了口气起身走了。看那架势是输了不少。我推了推桐子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有点儿犹豫,突然有个小个子的白人老太太凑上来,拍拍桐子的肩膀儿说:
“May I? ?(可以吗?)”
这白人老太太瘦得出奇,皮包着骨头,鼻子上架着巨型的老花镜,镜片儿后面俩眼珠子好像比鸡蛋还大。
桐子索性闪身。老太太嘻嘻笑着坐下去,颤颤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筹码儿,全部堆在下注的小圆圈儿里。
这得有好几百刀,一次就全压上了。我跟桐子都把眼睛睁大了。老太太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冲我们一笑,露出一双白得出奇的门牙,颤悠着下巴慢条斯理儿地说:
“别担心,我输不了!”
庄家开始发牌。老太太拿到一张K,又回头冲我们挤了挤眼。
第二张是红桃五。凑起来是十五。庄稼亮出来的竟然也是一张K!我和桐子对视一眼——看来老太太形势不妙!
老太太却仍面带微笑,好像画像上印的人,就算画纸烧着了,她也不会着急。
在老太太前边儿的两位赌客都要求添牌,结果都暴了。
老太太示意庄家添牌。一张A,又是一张A!一挥手,不再要了,动作果断至极。
不过才十七点。哪儿来这么大把握呢?
庄家亮了牌,另一张是也是五,一共十五点儿。庄家按规矩又抓一张。是张七!庄家爆了。我跟桐子同时低声惊叹,老太太却仍不动声色,保持着同样的微笑,慢慢儿地把大把的筹码都收起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对桐子说:
“现在轮到你了。”
桐子摇摇头。我想他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上头。我倒是对老太太有点儿兴趣,我问她:“您运气这么好,干吗不玩儿了?”
老太太笑道:“这跟运气无关,是眼光。”说罢冲我眨眨眼,问道:“你不想玩吗?”
我笑道:“您不是说靠的不是运气而是眼光吗?您的眼光一定告诉您不要再玩儿了,那么我为什么要再去无谓地冒险呢?”
老太太哈哈一笑,刚才还跟鸡蛋似的眼睛,这会儿拉成了两条长长的缝儿,几乎一直伸到太阳穴了:“聪明的年轻人!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眼光了?”
“我最好相信。您不是刚赢了一百块吗?”
“好,那还想相信我一回吗?让我告诉你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吧?”
老太太伸手到提包里一摸,立刻摸出一副扑克牌来,动作熟练极了。
我明白了,她是专门给人算命的。这让我有点儿失望,立刻对她信心大减。我问她:
“您是吉普赛人?”
“哈哈!年轻人,不是只有吉普赛人才会用纸牌算命的。我和他们不同,我用普通的纸牌。”
我猜她是Psychic。电视里常看见这种广告,一个披头散发神神叨叨的女人,信誓旦旦地玩弄纸牌。画外音是各种认识吹嘘她算得有多灵,鼓励大家都拿起电话,别心疼一分钟两块九毛九的电话费,让她给指点前程。
我还以为他们都只在电视上或者电话里出现,没想到今儿在赌馆里遇上真人了。当然这想法也很幼稚,就跟小时候认为黄瓜和茄子都是在菜市场里长出来的一样。
我看她并非世外高人,只不过是拉着客户做小生意的。我耸耸肩说:“可我并不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没关系的,年轻人。我也不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又冲我挤了挤眼,转而对着桐子说:“你呢?我的孩子?算一次只收十美元。”
桐子有点儿犹豫。我知道他要“思考人生”,可也别寄托在这种东西上。我偷偷儿捅了捅他的后腰,他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来吧!我的孩子,算算吧,没坏处的。”
老太太微笑着鼓励桐子。也难怪,桐子的眼睛正闪闪发亮。
桐子终于冲老太太点点头:“好吧!干吗不呢?”
虽说命运这东西就是因为事先猜不透才有意思,可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能算出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就巴巴地跟着他们找个长椅坐定了。
老太太递过牌来,对桐子说:“洗牌吧,三遍,我的孩子。”
那副牌看上去很普通,而且很旧,摸起来一定很涩。桐子一看就是从没摸过牌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洗牌,所以只好随便插插完事。
老太太从桐子手里接过牌,在手掌中摊开了,对桐子说:“这游戏简单得很,你只需抽出三张牌,不过抽的时候不要看!”
桐子照办了。老太太接过那三张牌,拿起一张,背面朝上,对桐子说:“我的孩子,这一张是你的前半生。现在请你告诉我,它是黑色还是红色?别急着回答,先闭上眼,仔细回忆一下你的童年,还有你的家人。”
桐子闭眼想了想说:“黑色。”
老太太问:“你肯定吗?”
桐子肯定地点点头:“黑色,我肯定!”
其实我也猜他会说黑色。他的童年,还能是什么颜色呢?
老太太翻开牌,却是一张方片K。
“哦?是个秘密。你的前半生藏着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桐子追问道。
“这我看不出来,真抱歉!”老太太盯着扑克牌皱着眉头说,“好像……和你家里的男人有关系,你以为他是,可他不是……”
我觉得她有点儿语无伦次。算命的都是靠着把实在事说玄乎,把明白人说晕。我看她也不例外。不过被算的人往往就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了,所以难怪他一脸认真地追问:
“谁?是什么?”
“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这张牌就告诉我这么多。”老太太耸耸肩,抽出第二张牌,神秘兮兮的冲着桐子眨眨眼说,“这一张说的是你的爱人。”
我偷偷看一眼桐子,他却始终低头看着老太太,并没有抬头看我,他的脸通红着,他飞快地说:“我没有爱人。”
老太太却郑重其事地对桐子说:“真的吗?我的孩子,别急着回答,像刚才一样,让我们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一想,好吗?想好了再告诉我,这张牌是黑色还是红色?”
桐子再次闭上眼。这回他用了不少时间,眉间也出了细细的竖纹儿,好像实在是难以取决。
这回我还真猜不出他想说什么颜色。
“黑色!”
我突然听见桐子说。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张脸,黑黑瘦瘦,布满皱纹儿,带着永恒的微笑。
我把目光投向桐子。他却突然摇头说:“不,也许不是黑的。”
老太太看了看桐子,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把牌翻过来,却正是一张黑桃K!
“怎么都是K?”
老太太满脸诧异。
“您是什么意思?”桐子问。
“你的爱人和你的家人,竟然都是K,这很奇怪呢!”老太太皱眉盯着两张K自言自语。
“算了,咱们还是来看看这最后一张牌吧,那将是你的未来。”老太太用闪闪发亮的尖指甲点着最后一张扣着的牌,“说吧,我的孩子,你觉得这最后一张牌,是什么颜色的呢?”
“黑色的!”
“你肯定吗?”
桐子一边儿嘴角儿吊了吊,自嘲地笑了:“肯定是黑色的,呵,而且是草花儿!”
打过桥牌的人都知道,草花儿是最低级的花色。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打过桥牌。桐子虽看不起当年宿舍里盛行过的任何娱乐活动,却惟独对桥牌表示尊重,好像它是能上电视的高雅活动,就不再是扑克牌游戏了。所以他对桥牌的规则还略有了解。
我早猜到他会说草花儿。可他的生活哪儿有那么不顺利?
“你肯定吗?”
老太太又问了一遍。
桐子点了点头。
老太太却微笑着摇头道:“我的孩子,要自信些!我猜,那一定是张红桃!”
老太太边说边缓缓地翻开牌。竟然不是草花,也不是红桃。而是一张——Joker(鬼)。
“哦!老天!一个玩笑?这怎么可能呢?未来怎么可能是个玩笑呢?”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要甩掉头顶儿的落叶似的。
桐子却笑得更夸张了。他扭头看着我说:“知道了吧?我就这命!”
我小声儿用中国话回答他:“不就是几张纸牌吗,都是随机的,都能算出来抽到每张牌的几率有多少!”
我边说边拿出钱包儿,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太太,然后说了声Thank You!(谢谢)
可她并不接那钞票,只颤颤悠悠地把纸牌收进书包里,边收边说着:“哦!No No! 就是游戏而已,不要钱,这次算了。”
然后她又转向桐子:“孩子,别太认真了。人生本来也就是游戏而已,一切都是一场梦,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这老太太,竟然还装模作样地认起真了。我又说了一遍Thank You,盼着她快点儿走。
她却突然闭嘴,扭头看着我。眼镜片儿后面那一双鸡蛋眼睛,好像要冲出来钻进我脑子里。
我跟她对视了一秒钟。她突然微微一笑,说:“年轻人,你也一样。”
“I beg you parden? (能请您再重复一遍吗?)”我还真有点儿不确定她说了什么。
“我说你也一样。不要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她冲我挤挤眼,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老太太,整个儿一跳大神儿的!”我总得找点儿话说。什么梦不梦的,我可没兴致去想这些。
“真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太。”桐子也笑着说,目光还一直跟着老太太的背影,半天没收回来。
我拉起他的胳膊:“甭胡思乱想了,没时间了,人都快到了!”
桐子身上叮铃铃地响。他甩开我的手,从兜儿里掏出手机。
我说:“看!到了不是?”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用脊背对着我接电话。
可没说两句呢,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变了颜色:“他今晚来不了了!馆子失火了!我……我得赶快回去!我们这就走吧?不!还是你送我去机场吧,那样更快。今晚还有航班么?”
看着桐子飞速冲进候机厅的一刻,我更加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猜他脑子里现在根本没别的事情,有的就只是林老板和他的饭馆儿。我真不知道应该为他高兴,还是应该为自己高兴。
其实,命运到底算什么?
就好像老太太手里的纸牌,该不该信呢?
我能想象他急匆匆走下飞机时是何种心情。
可我想象不出,当他发现她在机场等候他时,又是何种心情。
是啊,我想象不出,也没想到。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送上飞机。
可即便我不把他送上飞机,就能阻止一切么?
我不知道。
不论时隔多久,我仍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