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雨林东北边有一处极为隐蔽的洞穴。它居于天然水、木二灵支脉汇聚之处,借地势而藏,其上又额外布有隐蔽型预设固阵,很难为他人察觉。常人是不可能深入到林中此处,自不必说;即使是外出游历的修行者,若非刻意寻找,也未必能察觉出此地的情况。
此时,在这洞穴深处,正有一名形销骨立的男子盘膝坐在一堆枯枝败叶之上,闭目冥想。他面色苍白,脸颊和眼眶深深凹陷,嘴唇之上几无血色,如同一具干尸一般,仅能从其紧蹙的眉心和微微颤动的指节看出他还活着。这正是于夜风一直寻找的赵无觞,因为重伤导致魂力不足以支撑肉体而变成了如此形状。
他的面前放着一枚通体透绿的叶状法器,若以魂视视之,则会发现,那法器正在水木二灵的滋养中化作愈合之灵,通过他冥想而凝聚成球,缓缓渡入到他体内。待一颗灵球引渡结束,赵无觞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力也因魂伤的缘故而变得极差,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尽头。
“你感觉如何了?”
虽说赵无觞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却能从声音辨别出她的身份。杀害并伪装为元楚瑜的人——名叫谢敏。
“我的药呢?”赵无觞冷漠地问道,嘶哑晦暗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浑身不适。
“我的到来对你来说就只有这点意义么?”谢敏微微蹙起了秀眉。
“我对你来说,不也仅仅是个提供情报的傀儡么?”赵无殇讥诮地反问道。
“傀儡?傀儡能让我去为你盗取愈灵叶?”谢敏不悦道,“若非我竭尽全力救你,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活到现在?”
“别说得那么好听,”赵无殇嗤笑道,“倘若不是我有那许多重要情报提供给你以作交换,你会如此作为?你又敢说,你真的做到了尽心?”
谢敏知道他所指的是没有带他回澜泽殿,让澜泽殿的强大资源来救治他。
“赵无殇,你莫以为是我想要独自居功,故意不带你回澜泽殿。倘若你完好无损,或是伤患不重,你去了自会受到重用。可你伤重若斯,凭殿里的行事风格,必不会为你大量耗费。你以为你手中所握有的情报便是生存的筹码,却不知他们的手段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到时,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到将你榨干,你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不过是等死的命运。又怎会有如今这般安心养伤之态?我倾尽钱财、费尽心力地治你,给你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却如此恶言相向,当真是不识好歹!”
“你莫要唬我,澜泽殿奉洛漓为尊,自有宽容博爱之旨,你当是炽焰教般强者为尊,力量至上?”赵无殇不为所动,冷笑着道。
“若是当年,如此说法倒也没错。”提及此处,谢敏露出了些许痛心之色,“只是如今,世道已变。主事祭司们骄奢淫逸、贪图享乐,早将娘娘的旨意抛诸脑后。他们口中的神旨不过是用来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借口。我们的性命,在他们眼中有若蝼蚁,怎可能怜惜?”
“既然你有此之感,为何不离开澜泽殿,另谋出路?凭你的易容之术,要想逃开,又有何难?”
“即使离开澜泽殿,我又能去哪儿?”谢敏苦笑道,“乱世之中,无可安身。更莫说我的家人尽皆在澜泽殿掌握之中,我若逃走,又如何能保得他们周全?”
“那你倒是说说,你费尽心思救治于我,所为为何?”
“若我说我依旧对娘娘虔诚如初,你信么?”谢敏定定看着赵无殇道。
“你说呢?”赵无殇不屑道。
“好,我给你个理由。”谢敏脸上闪过一抹失落,“我想要有个能信得过的朋友。”
“朋友?”赵无殇蹙起了眉,“我可不认为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我知道,但是除了你以外,我找不到别人了。”谢敏面无表情地说到,“我自幼被带离父母身边,入澜泽殿修行。从最低级的漓神庙侍女一路爬到中阶祭司的位置,除了超出常人的努力以外,不知践踏了多少同龄人的前途和理想。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们,早已被功利心侵蚀。即使真有如我一般依旧敬奉娘娘的,也只能为了生存而泯灭自己的良知。我永远不可能找到真心待我的人,也找不到我能够诚心以待的人。”谢敏直视着赵无殇道,“但你不同。你不是那个环境中长大的,你一定会与他们不同。”
不同么?赵无殇自嘲地想,说不定我比他们更加不堪。他想到炽焰教那弱肉强食的环境,想到自己充满血腥的成长过程。这个女人所经历的还不够残酷,所以才让她萌生出这样天真的想法。她永远不会明白那种亲眼目睹父母被人虐杀却只能得到大家的嘲笑和一句“他们太弱了,所以活该”的感受。她永远不会明白被兄弟出卖却只得到一句“你太蠢了,所以活该”的感受。朋友?多么天真的词语!多么可笑的想法!多么愚蠢的愿望!
但他不会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愿意这样想,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其实有一点原因,谢敏没说,也无法说出口。那就是那日桃花林中,他那充满柔情的一搂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虽说那是为了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擒住她,但却依旧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种强烈的渴望和悸动。她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被他真正地拥抱自己一次,还能有机会再体会一次那样温暖的悸动。
……
常雨的回信来得很快,白岚收到的时候吴凡等人还未有消息传来。这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进一步处理此事。她抄录下了信中提到的药材,也在齐万晨的帮助下了解到了城中有多少大大小小的药坊。巨大的信息量使她意识到了没有调查权限这个硬伤。这意味着严重的人手不足。她可以选择将这一切告知吴凡,让吴凡来调动人手和资源。但她又有些不愿意在此事上依赖于组织,因为三年来一直没有查出头绪让她有些不信任他们的处理能力,或者说不确定他们到底是真的没想到还是不愿意费心去查,仅仅应付了事。
一筹莫展之际,她想到了于夜风。余露的态度让她笃定于夜风有这样的资源和能力去做这件事情。她取出一张纸,在上写好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思考片刻后,她决定将其装在盛放灵簪的盒子中,托人跑腿送到了于府。
于夜风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正是清晨薄雾未尽之时。淡薄的白雾中,一个素白的身影模糊地映衬在花丛树影之中。他没有刻意隐藏气息,白岚很轻易地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她转过身,透过薄雾看见那熟悉身影,嫣然一笑。
这一笑,令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也为于夜风脑中留下了一副印象深刻的绝美画卷。
二人走近到彼此面前,白岚看清了他头上那些许白丝,眸中露出了心疼。这心疼在于夜风眼中化作了万般柔情,沁润了他总是干涸着的心田。
“大哥平日莫要太过操劳,生意上的事能让二哥多分担些也是好的。”
“我还没老呢!”于夜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若轩不是这个意思。”白岚连忙解释道,“大哥正当年富力壮之时,本是扬名立万的绝好时候。若轩只是担心大哥的身体。”
“你莫要忘了,我乃灵修,不比常人。有灵脉滋养神魂,哪有那般不堪。”
“说来也是,”白岚自嘲地笑了笑,“倒是若轩多想了。”
“不过我喜欢。”于夜风富有磁性的声音令白岚心头一颤,“至少能让我看见你的真心。”
“大哥向来洞悉世事,若轩这点小心思又怎会看不清楚。只是,若轩一直看不清大哥罢了。”白岚微颔臻首,将目光移到了身边的花丛之中,却不敢看于夜风的脸。她心中极为忐忑,不知道于夜风会如何应答。她多么希望于夜风能表明自己的心迹,但又怕极了事与愿违。一颗芳心有如装着一只到处乱撞的小鹿,狂跳得不成样子。
“你想看清么?”
于夜风的话令白岚愈发紧张起来。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看清么?当然想!可是自己能这样直接说出口么?万一结果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呢?她忽然患得患失起来。如果自己逾越了这条界限,两人还能自然地相处吗?
于夜风看着面前藏不住紧张局促的白岚,微微勾起了唇延。他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抬起了她白瓷般的下颌,朝着那娇艳欲滴的樱唇吻了上去。
扑面而来的炽热气息和唇间的湿暖让白岚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于夜风的吻温柔中带着霸道,霸道中含着柔情,令白岚迷醉在了生涩的回应之中。
她无法呼吸,分不清是不能还是不敢。但一种由心而生的幸福感,却令她感动得想要落泪。
大哥心里也是有我的。她开心且满足地想到。但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情形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然,她已无心去思考这感觉源于何处,只愿尽情享受着这种幸福爆棚的美妙。
美好的时刻总是显得异常短暂,但足以为一个人留下一生难忘的记忆。一个吻所持续的时间并不会很长,但在生命长河中所留下的印记却几近永恒。
“大哥,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件事。”靠在于夜风坚实而又温暖的怀里,白岚轻声道。
“你说。”于夜风搂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心情前所未有的踏实、平和。
“我想让您帮我查一查这三年之中,寅城所有药坊中这些药材的售卖情况和购买之人。”白岚取出了从常雨回信中摘抄下来的药材清单。
“有何用途?”
“你还记得三年前差点杀死我的那个导师吗?”白岚眸中滑过一抹寒光,“组织花费了三年时间,想从澜泽殿中查到他的下落,却一无所得。我最近特地回寅东营将当年之事调查了一番,依据调查结果,我怀疑他这几年根本没有回到澜泽殿,而是潜藏在这寅城附近。”
“哦?”于夜风蹙眉道,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也曾安排过水无笙遁此线索调查一番,但同样是没有任何结果。按他猜想,即使元楚瑜要从城中买药救他,也一定做得十分精明,让人无迹可寻。
然而,白岚能通过有限的权限和资源摸出这条线索,确是不易。他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将他们一无所获的情报交给她分析看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此事我会安排。”于夜风收起了药材清单,沉声应到。
“多谢大哥。”白岚舒心地笑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是。”白岚侧过头,娇羞地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隔着衣衫,闻着于夜风独有的气息,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安心地闭上了眼,“大哥,我许久没给你弹过琴了。好想再为你弹上一曲。”
“下次我将你的琴带过来。”于夜风也闭上了眼,静静品味着这难得的浪漫时光。
清晨朝雾掠轻寒,两情相依自生暖。莫言岁月遥相望,守得半世亦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