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阿月之时,是在她的生日宴上,小小的身影悄然离开宴会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随父兄一同拜访江家,自然免不了应酬,可是当时的我委实那些讨厌虚假的恭维之语,便寻了个空当溜出来一探究竟,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身粉装的少女,映在碧池旁格外美丽灵动。
只见她蹲在池子旁边,将一盏荷灯放入,手指拨动着池水将灯划向远处,动作轻柔得如同三月里的春风,拂过面颊之时只剩下袅袅花香和暖暖春意,之后双手合起,似是在许愿。细看之下,池子里已有好几盏那样的荷灯了,我不由感慨她的愿望还真多。
南陵素来有一种说法,就是在节日或是一些重要的日子里放下一盏荷灯,许下一个愿望,那愿望便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对此我一直不大相信,事实证明这说法确实没有什么依据,可是当时的我竟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回到家中也学着少女的样子放下了一盏荷灯。
我当时在想,这样可爱的女子恰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而娇美活泼,于是在自家设计了一处院落,苑中的一湖碧池正是当日所见之景,命人插下荷花,落名为芙蓉苑。只是没有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芙蓉苑中真的住下了那么一位粉衣仙子。
后来从父亲的口中得知那粉衣少女正是江家大小姐,江家老爷的掌上明珠——江映月,毕竟年少懵懂,当时的一份悸动不久便不了了之了。
再次相见是六年前的一个雪天,那才算是真正的相见吧,毕竟之前阿月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倾城大雪下了十日十夜,白雪掩埋了一切的血色和污秽,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和无数受冻的百姓。南陵国本就不是苦寒之地,却下了十日大雪,人们都在说这是上天的警告和惩罚。
或许是吧,南陵国百年来的第一大冤案,牵连数百口人,江家一百余人全数入狱,而我和阿月再次相见之地便是监斩台下。我不知道该痛恨这场冤案还是感谢它,如果江家没有被灭族,阿月的脸上是不是会多一抹笑容,就像初见她时明丽的笑容。可是,如果没有这场冤案,我想我和阿月的人生永远不会有交集——其实没有交集也好,最起码她可以继续当她的江家大小姐,寻找到本该属于她的幸福。
当时我从外地归来,正碰上江家行刑,监斩台下一身粉衣的女孩咬着唇瓣,眼角含泪,极力隐忍着什么。我一眼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池畔边笑着放荷灯的女孩,她的个头长高了些,身形也纤瘦了不少,隐隐约约间已经带有女子的气息。她不适合这样的场景,她不该待在血色中的,不知怎的,我的脑中一直回荡着这样的话语,调用唐家的势力偷梁换柱保下了她的性命。那时的我十五岁,阿月堪堪十四,就这样将她带回了唐府的芙蓉苑中。
十四岁的年纪,遭遇了太多的变故,一段时间内我从未见过阿月脸上的笑颜,我知道她的心中很痛苦,痛到快要窒息,正如我曾经历过的丧父丧母之痛一般,或许阿月比我更加痛心,最起码我还有兄长相依为命,可是她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没有了疼爱她的父亲,没有了宠溺她的母亲,她的日子该有多么难熬。不得不说阿月真的很坚强,那段日子里即使没见过她的笑脸,也未曾见过她垂泪,我清楚她一定是躲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偷偷哭泣,偏偏她越是表现得镇定自若越令我心疼。
她或许是害怕了,当江家被宣布抄家之时人情冷暖显而易见,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沦为阶下之囚,曾经一同玩耍的伙伴冷漠离去,曾经仰视她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毕竟阿月只有十四岁,懵懵懂懂的年纪遭遇至此如何不害怕?如何还能敞开心扉地相信别人?
她不该这样的,那个本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女孩儿,那个本该素手空弹琴,纤腰舞晴雪的女孩儿,怎么能够对月空伤心呢?
为了转移阿月的注意,我试了很多法子,夜里曾对月吹奏忆起伤心往事,她也合曲而弹。有时候世事就是这般神奇,两个悲伤人,相似的经历引起共鸣,音律所能表达的东西岂止是心意。那段最为平淡的日子,没有见面,没有说话,却在用乐音谈心,琴箫合奏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慰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去了芙蓉苑,看见阿月静坐在书阁读书,半开的窗户下我坐在一旁,总觉得即使安静也是一份恬淡的快乐。阿月读书时很是专心,从清晨到傍晚,她未走出书阁,而我也陪在一旁未曾离开。犹记当时夕阳西下,半边天被太阳的余晖映得微红,绚丽的云彩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就像是醉人的醇酒,迤逦开来。阿月淡淡的笑容,如三月里的桃花春水,甜美中透着微微苦涩,映在夕阳之下。
“谢谢。”
她还是开口说话了,可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一声道谢,我扯了扯嘴角的僵硬,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平淡,对她微微一笑。
其实我不想听到她这么陌生又客气的话语,不是谢谢,什么都好,只要她愿意跟我说她的故事,讲她的心事。可是我知道她远不如我看到的这般坚强,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只是一个少女罢了。她在逃避着这个令她陌生的世界,她害怕相信别人,所以即使有着相奏乐曲的默契,她依旧保持着与我的距离。
后来的每日,我总会寻着各样的理由去芙蓉苑内报到,坐下来品几杯阿月斟的茶水。她的手指白皙如玉,很适合煮茶,纤纤细指握起茶杯优雅漂亮,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加上娴熟的茶道技巧,往往令我看得发呆,待回过神来已是茶香缭绕、满园清香。
渐渐地,阿月不再对我如最初那般抵触了,我高兴了许久,那大概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品茶下棋、谈诗论乐、读书赏景,带着年少的羞涩与悸动,迎来了第一份属于我的爱情。
夏日的天气有些闷热,烈日的炙烤下总是懒洋洋的,端一杯酸梅汁来消暑气,静静地坐在树荫下也是一份享受,闭目感受风吹过荷塘,丝丝清凉的荷香从鼻尖飘过。满池的荷花开了,粉嫩的花苞犹如亭亭少女,阿月从一旁走来,一身粉色薄纱,我傻傻分不清楚到底是花还是人,直到她走进对着我笑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见你看书看得正入迷就没有打扰,刚刚读的是什么书?”我问道。
“不过是本游记罢了。”阿月轻叹道,“不过真想去那些地方看看。”
“看什么?”
“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极为有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曾经在家里就许过愿,希望可以去更多的地方游玩,可惜以前是碍于女儿家的矜持不能随意出门,现在是碍于罪臣之女的身份不能见人。那外出游玩的梦就似一只彩色的泡沫,永远都不会实现了吧。”阿月说着便低下了头。
我自然不舍得让阿月伤心,便执起她的手,郑重道:“等日后唐家经商路过时,我带你一起去。”
我永远忘不掉阿月眼中的期盼神色,又在一瞬间褪却转为失落,她轻声应着,甜甜地笑着,心里却难免忧伤,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居然只能靠躲藏渡日,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帮阿月摆脱身份的枷锁,替江家洗脱冤屈,总有一日带着她堂堂正正地游山玩水。
秋日里我教阿月习武练剑,她学得很快,一手花剑舞得很漂亮,原本充满杀气的剑法被她耍得如同舞蹈,纤细高挑的身段正适合手中的流云软剑。
我一直认为学习武功除了自保便是杀敌,不应该向她这般只会耍花架子,可她告诉我她不愿杀人,她情愿所练习的武艺只是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那时的我毕竟太过自信,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便也默许了她的说法。那时的我太傻,竟不知这是她对我说的情话,她说练武只是为了享受其中的乐趣,我一直不赞同这样的说法,现在回忆起来,与她共同舞剑的人除了我又有谁呢?那份乐趣就可想而知了。
那日舞剑,阿月撒下漫天红叶,倩影在落叶中游走,风吹衣袖飘飖,犹似天上仙子。她捡起一片红叶赠予我,然后红着脸扭过头去,红叶最是寄相思,我又岂会不知?
她娇羞地说着:“江清映月照,落枫随水流。”原来,不止是我有意,她亦有情,只是这份情意太过于内敛含蓄。
夜色拢清江,江清映月照,玄月日日洒清辉,素晖长照痴情人。
红枫寄相思,相思随水去,流水绵绵难断绝,此情如水惜细流。
冬日里,临近年关,阿月碍于身份不能上街玩耍,我便陪她去梅园赏梅,寒梅下我送她麦芽糖,她也曾笑得如你一般满足。
春夏秋冬,共度三载,最美好的年华里我遇见了她,却又失去了她……我的阿月。
讲到这里,唐禹忽然停顿了,玉夭看到他眼角隐含的泪珠,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