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洞天是青阳宫的一座小秘境,平日遁藏虚空,不显踪迹,已然自成一方小千世界,有日月更替,星辰运转,虽然比不得神通大能炼化的紫府洞天,可也汇聚了青阳宫八条灵脉,孕育生机,灵性自生,算是一处修士闭关坐定的难得宝地。
澹台长明当初开启这座秘境,初衷是想让这位一心想要下山的徒弟能亲身经历几场搏杀,神通法力固然在斗法对阵中占据重要因素,可要是真的面临生死搏杀,命悬一线的时刻,任何道法都不抵用,所以世间从来不缺少真丹修士被通玄修士一击斩杀的例子,甚至在数百年前还出现过一座行事诡秘的宗门,以杀证道,专门挑选高出自己一个小境界的修士刺杀,通玄杀真丹,真丹斩返虚,不惜以命搏命,只求生死之间的那一线灵机。
当然这样损人利己的宗门,大都不得善终,同时得罪仙宗魔门的他们,最后被正宗邪道九座宗门联手剿灭,其间那位在生死之间破境返虚的宗主,差点令一位半步脚踩进陆地神仙的大神通者陨落,施展的种种搏命斗阵的手段可谓是世间罕见。
澹台长明想着既然徒弟要下山去,就不能单单只是修习道法,修炼法力,山下可不是西昆仑这等清静仙气的修道之地,不知有多少邪魔行走,所以道教真人才会不愿沾染红尘,一心躲在洞天福地里修长生大道,一般来说,想要求取长生的修道人若不是逼不得已,为了谋取金银黄白,炼丹药材这些俗物,不会轻易踏足凡间,红尘业力,因果纠缠,这两样东西不知让多少陆地仙人的百年道行一朝散尽。
澹台长明心中念头闪动,不知觉间已走到了青阳宫主殿,殿内的九幅画像依然如旧,似乎不论这殿外的日月变换,沧海桑田,这座大殿的时光始终凝固不动,一袭白衣看着画像上独立孤崖的傲岸青年,轻声笑道:“你总是说自己年轻时如何白衣风流,英俊潇洒,连我下山时都要我穿上一身白衣,说要让世间都记起你当年的风采。”
澹台长明自言自语道:“可你当年哪有什么风采可言,世人只记得你出山第一战就败给了吴远山,此后再度连败,就连上阴宫将你列入剑道宗师都被人说成是侥幸,名不副实。老头,你说这一生,你该有多憋屈啊,身为宗师的你,此生出剑都没赢过一次,输给吴远山,再输给李纯阳,一世意气败了个一干二净。”
两鬓白发生的澹台长明自嘲一笑,感慨道:“你输给了剑道,我败给了意气,修行之路实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这些年一退再退,已经没什么再进一步的希望,可我不希望自家徒弟也跟我一样,他性情很执,心性比我强,认定之事很难动摇,取舍得失都有分寸,不像我自诩决断有力,事到临头却犹疑不定,这点我不如千炀。”
青阳主殿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殿内的那袭白衣零零散散唠叨着,一点都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昆仑剑仙,倒似时日无多的临终之人,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以往日子的风光,拢在袖中的手中拎着一枚青色酒壶。
他提壶倒酒。
一壶酒尽数洒在地上。
澹台长明独立在这座大殿中,身影萧索,轻声道:“老头,以后我可能就不来了,下次再有人带酒过来,说不定就是我的画像挂在墙上的时候了。”
“有一句话其实我一直没跟你说,哪怕你在剑道上先后输给剑阁阁主和纯阳剑祖,但你一直都是我心中天下第一的剑士,这是真心话。”
一袭白衣对着画上白衣喃喃自语,袖袍中青气汹涌,一气如龙撞开虚空中的那座浮山秘境。
……
浮山下的那处清澈泉水旁,胖子师叔愁眉苦脸的蹲坐在地上,眼神时不时看向侵泡在泉水里的左千炀,一张圆脸上愈发愁苦,不禁埋怨道:“这样逞强干什么,怎么说那头成了精的乌蟒也有八百年的道行,日积月累的法力,哪里是你这通玄小修士能比的!那头乌蟒狡诈的跟狐狸似得,你进洞窟猎杀它两次了,不但没伤到它,还落得一身惨重伤势,何苦呢!”
将身子侵泡在冷热泉水中左千炀咧嘴一笑,道:“那可是一颗八百年的蛇胆,说不定都结成内丹了,八百年积累下来的法力,都能让我凝聚一道法力种子出来了。”
胖子师叔脸上露出罕见的怒容,大声道:“那也要你拿得到手才行啊,这座浮山里的通道纵横交错,复杂如蛛网,我曾经因为看不惯那头畜生捕杀同族,吞噬血肉的行径,想出手惩治它,结果三番两次都给它逃脱了。你两次进洞,都无功而返,也该死心了。”
泉水中的左千炀低头看着血肉模糊的双手,眼中极为不甘,却平静道:“师叔说得是,这几天是千炀心急了,凡事应量力而行,眼看下山在即,我心绪有些激荡,不免浮躁了些。”
胖子师叔递给左千炀一颗青碧果子,嘴上道:“你这小子就是这点好,别人骂你也不恼,知道自省吾身,西昆仑的开山日的确近在眼前,你师傅过不久应该就会前来接你出山。”
左千炀大口咬着清脆可口的果子,再次提议道:“师叔真的愿意待在浮山里,不跟我一起出去见见外面的天地?”
胖子师叔摇摇头,态度很是坚决,低声道:“要下山,早在甲子前我就下山去了,何必等到现在。你师傅以前常常取笑我,说我估摸着是天底下最懒散的妖魔,不会打架,怕痛怕苦,能修到凝结内丹的地步已经是奇迹了。无论是山下还是山上,我都是一头不太像妖魔的妖魔,没啥用处,所以我还不如待在这座浮山,起码很自在啊!”
左千炀默然无语,悄悄将头沉入泉水里,憋着气,以他现在的境界,一口气提起,哪怕是躲在水下不呼吸,三天三日都呆得住,可他没有提气,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泉水冲刷着那张清秀的脸。
左千炀想着胖子师叔说得那些话,心底浮起莫名情绪,自在,踏上修行自在吗?学会驭剑术开心吗?
“师傅说心念执着是入魔,只要了去缠绕在心头上的种种心念,便能通达畅快,山上的我不够通达,山下的我又是否能够畅快呢?”
左千炀将身子浮出水面,披上云纹袍服,运转气机蒸发身上的水汽,心中似是想通什么,眼神熠熠道:“师叔,等我以后回到西昆仑,再来看你。”
胖子师叔点点头,满脸笑容。
轰隆!
一声震响动荡整座浮山。
恍如一道惊雷轰响,在浮山上炸开一道门户。
有一袭白衣若隐若现。
“两日后,就是西昆仑甲子开山之日,千炀,你可要下山去?”
清淡声音从高空落下。
左千炀眼神恍惚一下,随即坚毅依旧,一字一句道:“千炀想要闯关下山而去,请师傅成全。”
站在那道虚空门户后的白衣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好。
然后整座浮山天地中,都可见一道青气如龙,从浮山顶处轰下。
浮山第八重的一处洞窟中,传出一阵惨烈嘶吼,如野兽濒死前的惨叫。
那头修行八百年,狡诈如狐的乌蟒,被一剑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