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义刚刚有点儿走神，紫星马上便从他的眼神和动作中察觉到了，原本兴奋的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快：“喂，我帮你这么大忙，你怎么都没一点儿反应啊？”
杨天义的思维被倏然打断，心中的那个念头也忽现忽隐，便心不在焉地说道：“是啊，老婆立了大功了，要好好奖赏才是！嗯，赏些什么好呢……对了，你刚说挖了一批宝藏，哦对，是抢来的，大概价值几何呀？”
“都是些金锭银器、奇珍古玩什么的，我也没一一细看，估计总共也就是个百十万两的样子。”紫星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百十万两？还也就是？”杨天义吃惊不小，便取笑道：“老婆，什么时候你胃口也变这么大了？”
“我又不是没人养，谁还稀罕这些玩意儿！”在紫星的概念里，这些战利品是要上缴的，便随手朝外面一指，不屑一顾地说道：“都在库房里堆着呢，一共十四辆马车，我只卸开了一辆，大约值十万两上下。其余的你自己去算吧，反正我是没兴趣！”
“没兴趣？呵呵，当初在西安的时候，是谁端着个破碗向我讨银子来着？”杨天义开玩笑地说着，却见紫星气咻咻地作势欲打，便又赶紧连连讨饶，道：“好了，老婆大人！这批财宝既然是你得到的，那我就把它全赏给你！这总行了吧？”
“你少哄我开心了！那可是上百万银子呢！我就不信你能做得了主？”紫星难以置信地问道。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杨天义淡淡一笑，注意力已再次分散，便随口说道：“这本来就是笔意外之财，去打仗的也是我的私人部队，战利品当然也就归我所有了！再说了，咱们的新军刚刚成立，武器装备正需要花钱，还有，枪支弹药、铜啊钢啊什么的……”
紫星见杨天义说着说着，眼神便又飘移了起来，心中那股刚刚燃起的如火激情顿时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便是一阵愤懑：“哼，我就知道你没把我放在心上！你一定是在想你那个小情人吧？娶了一个公主还不知足，那你就把她也一块儿娶了吧！”
杨天义被这句满含气愤与醋意的话语吓了一跳，便赶紧收摄心神，把目光重又凝聚在了紫星的脸上——他心中的确是在想着一件关于阿秀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于是，他便温柔地搂着紫星的肩膀，指天对地地说道：“老婆，阿秀最讨厌的就是皇亲国戚，我又怎么可能娶她？其实，我是在考虑……唉，算了……哎，对了，张大哥住在哪屋？你先带我去看看他吧。”
张海，是目前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一个知道朱琪的和硕公主和长公主双重身份的人。那么，有些事情，就必须先跟他商量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然而，紫星的反应却让杨天义颇有些意外。只见她神色忽然变得有些黯然，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杨天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急声问道：“张大哥他怎么了？他还好吗？”
紫星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她从未见过张海，也不清楚他与杨天义之间那种近乎亲情的关系，只是从何霖的描述中知道杨天义对他很是敬重——更多的情况，何霖也是一无所知——因此，她也无法猜度杨天义知道此事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正因为这样，紫星并不打算马上告诉他这件事情。可是，杨天义的再三询问，让她已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了。紫星重重地叹了口气，便低着头说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
从紫星的语气中，杨天义已经猜到了结果。然而，直到亲眼看到张海面色安详、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却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浑身的肌肉仿佛一下子便完全僵硬，神情木然地缓缓走上前去，在床边艰难地跪倒了下来，伸手抱住了张海那早已冰冷的身体。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空洞干涩的嘶鸣，肩膀也在不停地剧烈抽搐，虎目中两行热泪早已无声地喷涌而出。
张海死了。
那个可亲可爱、可敬可佩的张大哥死了！
人的一生之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即便杨天义见惯生死，却并不代表他对感情就已经麻木——事实上，他心中那道被杀手的冷酷所冰封的感情的河流早已解冻，而那第一缕融冰的温暖，便来自于张海。
他一生颠沛漂泊，从来没有一个安稳的家，然而，杨天义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温馨，却是从他那里获得；他一生担惊受怕，从来没有过安定的日子，然而，为了解救杨天义，他却义无反顾地主动去挑战仇家；他一生形只影孤，师父与亲人先后阴阳相隔，然而，他唯一的一个徒弟，却又被他毫不容情地拒之门外；他一生别无所求，从未为自己索取过什么，然而，他却一次次毫无保留地奉献着，直至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张海——一个对杨天义有着救命之恩、授业之德、帮扶之义和父兄之情的亲人！
过了许久，杨天义终于渐渐地忍住了悲痛，便声音暗哑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
紫星看得出杨天义眼中那一团将要爆炸的怒火，她身体微微一颤，早已想好的那些为何霖开脱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便只得将其中的经过如实相告。
原来，当何霖遭遇鞑子包围、即将弹尽的时候，便命人带着张海他们从后面的小山包上突围而去。张海重伤未愈，行动迟缓，便在爬山之时不幸被流弹击中，而乌力吉为了救他，也被弩箭射穿了大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恰好紫星率军赶到，杀光了鞑子追兵，救下了张海和杂耍团。而那批五十人的亲兵队员，却已全体遇难。
回到锦州之后，紫星便急请名医为张海救治。可惜的是，那时的他早已昏迷多日，积重难返，便是神仙也无回天之力。当晚，在弥留之际，他只含混地说了一句“照顾好肖莲、琪琪”，便与世长辞了。
杨天义眼含热泪听紫星说完，已是悲愤地目眦欲裂，便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狂吼道：“去，把何霖给我拖来！他有负重托，非一死无可谢罪！把他押来，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紫星万没想到杨天义竟会如此震怒，竟然会说出杀掉何霖这样的话——平心而论，何霖未能完成军令，依律确也有罪——但他既是杨天义的徒弟，又是何雪的亲弟弟，不管怎么说，自己都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她便急急地劝阻道：“天义，小霖他，他确实已经尽力了，你就饶他……”
杨天义只将两眼一瞪，紫星便再也不敢说下去了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痛不欲生的样子，而这个男人，又恰恰是她的丈夫。从他那压抑而痛苦的哭泣中，她已经读懂了他与张海之间的感情，那就像自己和自己的师父一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相信，为了他，张海可以放弃所有；为了张海，他也同样会不顾一切！
那么，现在自己应该做的，就不是劝说，而是让他好好地发泄。
他想骂，那就让他痛痛快快地骂吧。等他骂够了，小霖也就解脱了。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自己再出面求情不迟。
紫星暗自思忖着，便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向守在门口的亲兵传达了命令，然后，便也忐忑不安地留在了屋外。
过不多时，何霖便赶来了。但他既不是被拖来的，也不是被押来的，而是——被抬来的。
何霖来到门口，便强撑着伤躯从担架上翻身落地，拄着双拐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在杨天义的身后扑身跪倒，充满悔恨地戚声说道：“师父，小霖罪该万死！”
“别叫我师父！也别说什么万死的废话！”杨天义怒斥了一声，便背对着何霖，冷喝道：“何霖，你可知罪？”
“何霖知罪！”
何霖心中一片凄苦，便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地面上已是留下了斑斑血迹，“何霖未能完成大帅交付的任务，以致张海负伤亡故，所部五十名弟兄无一幸免……何霖甘当军法，愿以死谢罪！”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失败？”杨天义怒冲冲地质问道。
“我……”何霖声音一滞，心中顿时便有一股委屈与悔恨之意。这个问题他曾思考过无数次，见杨天义问起，便泣不成声地说道：“大帅，鞑子阴险狡猾，何霖学艺不精，最终寡不敌众——”
“胡扯！你简直是愚不可及！你——”
杨天义怒骂了一句，便猛地转过身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何霖的头上、身上、腿上，长长短短的绷带缠裹着大大小小的伤口，粗略一数，竟是不下二十处之多！
由此便可想见，当时的战况是何等的惨烈！何霖伤重如此，犹奋力拼杀，其意志又是何等的顽强！
杨天义心疼得如遭电击一般四肢发麻，嗓子突然间便像是被死死地堵上似的：别忘了，他才刚满十五岁啊！
而且，他只是第二次亲临战场，便担负起了独当一面的重任！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又能比他如何呢？
他固然是个战士，但他也依然是个孩子！
他固然还有许多不足，但他的那种勇敢与无畏，却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谋略与经验可以慢慢学习，但胆色与豪气却是与生俱来！
或许，急于让他独自去面对凶险，是自己太求全责备？
或许，这个任务所以失败，自己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杨天义的怒气早已消弭了大半，却仍是硬着心肠站在原地，并不去扶起何霖。他的语气依旧严厉而冷峻，但措辞却已完全改变：“你根本就没有认识到问题的关键！你最大的失败，并不在于敌众我寡，或者武功不济……”
说到这里，杨天义的腔调忽然有些梗阻，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轻咳了两声，便接着道：“而是在于你不会随机应变！别的且不说，就只说你发现追兵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马上派人到接应地点求援！”
何霖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而你呢，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妄想以一人之力而击败十倍之敌！这简直是拿生命当儿戏！你既然是一名主帅，就别想着去逞匹夫之勇，更别指望敌人都会笨如蠢驴！你以为拿着手榴弹就能无敌了？你给我记住，战场上，真正无敌的绝不是武器，而是脑子！”
何霖只觉得眼前一亮，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失误所在，目光中已是满含羞愧与自责。
“你想想看，若非紫星见机行事，及时赶到，你们谁也难逃一死……别说是在这儿听我训斥了，就是见上一面，也永远不……”
说到这里，杨天义却是哽咽地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便再次转过身去，草草地结束了这次总结教训的教导：“明天，你就扶着张海的灵柩回京，找个好地方好好厚葬，让他早些入土为安吧……你朱玥师娘的医术，也比这里的军医强得多……告诉你姐你爹，就说我说的，你是好样的……”
何霖本已泪流满面，待听到“师娘”二字时，顿时便明白了杨天义的一番良苦用心，却是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杨天义再不说一句话，只深深地注视着张海那慈祥而安然的面庞，心中默默祷祝了一番，良久，便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生死之事，对杨天义来说已是习以为常。对逝者的缅惋与怀念固然重要，但对生者的珍惜与爱护，那才是告慰逝者最好的方法。
照顾好肖莲和朱琪，既是张海最后的心愿，那也就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使命！
第二天，杨天义送别了何霖和张海的遗体，便与紫星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而他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想好了，我要娶阿秀！”
紫星惊得差点儿一个趔趄，便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杨天义：出尔又反尔，这人怎么这么没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