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彩色的营帐内,传来笔尖轻滑纸面的声音。执笔的人,身着艾欧尼亚最高级别的将领军服,腰间跨着样式古老的长剑,单通过外表很难判断出执笔人的真实年龄,因为岁月,并没有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什么。
他写字的右手平缓而稳定,他长着一张约摸四十岁左右的脸,他面庞上的两道平行的英眉,就像那腰间未出鞘的古剑,又恍若芥子,饱含今世的沧桑。
一番疾笔,他长长唏嘘,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既然人都来了,还不赶紧给我进来。”
躲在门帘外偷窥的樱挚手指微动,眼中惊讶而调皮的神色一闪即逝,下意识地就走了进来,脸上流露出滋滋的乐态,目光里满是恭敬的神情。
两个人挨得很近,樱挚能够看到执笔人瞳孔里的自己,便欢喜地问候:“易师父!”
语出,站在文案边的执笔人开心地笑了,他深邃的目光隐隐涌动,包罗着万象:数月的集训,使得弟子的精气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提升让做师父的他倍感欣慰。
两道亲切的目光交织在一处,持续了很久。
易点点头,缓缓弯下腰来,拍了拍樱挚的肩,算是回礼,然后望向了文案的角落上,悄悄躺着的一封嫩黄色的信,脸上露出一抹别样的味道,他有意地问:“是不是找为师讨信来了?”
樱挚的目光上移,落在了易的胳膊边那封看似普通的信封上,但就是这封普通的信封,却让他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了七个夜晚,因为这封样式平凡的信是艾瑞莉娅寄给他的。
见到师父有意取笑自己,樱挚登时鼓起脸颊,像是个红透了的柿子般,说:“师父,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易望着弟子扭捏的面色,故作惊讶地笑道:“哈哈,今天的运气可真不错,居然一猜就猜中了。看来为师下午可以去买福彩了。”
易教官笑得很开心,实际上,樱挚走进门帘,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前时,他的心情就变得愉悦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喜欢樱挚的天性使然,或者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膝下还没有孩子,还是说,欣赏樱挚超人一等的学习资质。
归根到底,易本身也蛮想见到自己这个宝贝爱徒的。
“哎呀,师父……你就别难为我了,好不好啊。快把信给人家嘛。”
樱挚噘了噘嘴巴,有些委屈地说道。
话语落罢,樱挚轻轻地抓起了师父并不宽松的袖口,他本想挨着易的肩头,因为身高不足的缘故,他的脑袋友好地靠在了易师父的左臂上,亲昵地磨蹭着。
易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他本以为爱徒此行是专程来拜候自己的,顺带着取走艾瑞莉娅小姐的书信。事实情况却是截然相反的。他洞察到,当樱挚眼角的余光搜寻到那封嫩黄色的信时,就再也没离开过。易突然觉得早早地得知真相并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便决定小小地捉弄了樱挚一下。
其实,说捉弄也谈不上,因为师徒两人又彼此的熟悉。
感受着左臂的温暖,以及樱挚真诚目光里的迫切,易大师忽又于心不忍,索性便将那封信拿起,塞到了樱挚的怀里。
樱挚心摸着手中心驰已久的事物,愣是一怔,随即从喜悦中醒来,眉眼瞬间舒展开。
此时,樱挚一刻也不想多呆,脑海中有了想欲离开的念头,这股念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地向自己杀来。
我想走了!
樱挚本想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看着师父疼爱的目光,又不忍心了。
他很敬爱自己的师父,同时他又很急迫地想了解信里的内容——他担心此刻若是自己转身离去,会引起师父哪怕是一丝的不满,那双正考虑着后撤的脚步又折了回来。
看到徒儿如此知礼数,易格外的高兴,那颗略微不平静的心,变得舒定下来:弟子心不在此,再作强留,岂不是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不通情达理?
他慷慨地大手一挥,道:“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想走就走吧。”
闻言,樱挚自然是一喜,接而恭敬地鞠了一躬,正色道:“师父,徒儿走了。”
说完这几个字,樱挚哪里还有停留的心思,以极快的速度揣好了艾瑞莉娅的来信,提脚后转,匆匆地奔出了帐外,形若一阵飓风,要多迅速就有多迅速。
看到这一幕,饶是以易教官的心性,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渐渐敛去了笑容,就知道你呆不下去了,但是……你这走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易哀叹道:“这小炮崽子。还真是专程来取信的。唉,何时才能把为师放在第一位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樱挚已是走出了好远。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后,他转头望向了身后的一处阴暗,下意识地挑了挑眉,喊道:“韦老弟,看够了没有?”
顺着易的目光朝里寻去,阴暗中缓缓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同样身着艾欧尼亚的将军服饰,腰后背着的是张朴素的弯弓,一双阔叶俊眉透出淡淡的开心。
男子打趣道:“啧啧啧……我威武四方的易大哥,竟被自己的爱徒,折腾成这幅模样?”
折腾?易听到男子现身后话中的最后两个字。登时变得表情丰富起来,他取出两坛口感极佳的“艾之蓝”,把其中一坛推至中年男子的身前,说道:“是我徒弟,难不成就不是你徒弟了?”
男子接过酒坛,分辨道:“不,不,不。这不一样,他叫我老师,叫你师父。”
“师父和老师,不都同样教么!”听到男子的话语,易的心中似是想到什么,又道:“韦老弟,我记得没错的话,樱挚他经常称呼你为骗子老师吧?”
听到易说出“骗子老师”这四字,中年男子的神情微变,脸色显得极为的不协调:“咳……易哥!这事儿咱……”
“哼哼,别跟我说,你刚才不是有意躲起来的。”
堂堂艾欧尼亚的大将军,且是站在了【大师】段位的强者,居然会被自己教的学生弄得四处躲藏。这则消息传出去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
不过,在场的易大师清楚,韦鲁斯老弟是为何如此。
对于自己躲避的原因,韦鲁斯本人也是充满着无奈。数月前自己带着樱挚来到了这里接受密训。一路折返后,韦鲁斯便莫名多了一个“骗子老师”的称谓。路途上,他还专门跟樱挚商量过,意思是:我们能不能换一个其他的、好听一点的代号,比如叫自己【惩戒之箭】,既霸气十足,又极富代表性!
可是樱挚却不买账,他说,【骗子老师】是自己对他的独有的爱称,用以纪念那段难忘的岁月——改不得,就叫这了。
接下来的日子,韦鲁斯就有些难以回首了。
一天,他的老搭档乌迪尔神神秘秘地踱步到韦鲁斯的跟前,悄声说:“嗨嗨嗨,我收到一条消息,说你好像有了一个新的封号。”
当即韦鲁斯脸色一烫,低下头偷偷地看了一旁几位神态各异的将军,确认他们并没有偷听,便问乌迪尔:“什么新的封号?”
“难道你不知道?骗子老师啊。”
话音响起的同时,韦鲁斯的面色登时一沉,问:“是谁告诉你的?”
“还有谁,当然是我那婆娘辛德拉啊。”看到老搭档的面色快变成了黑炭,乌迪尔也是暗自窃喜,一股脑儿地倒出了真相,透露道,“我老婆是听卡尔玛说的,好像当时在场的还有索拉卡、娑娜几位士官。不过你尽管放心,我乌迪尔守口如瓶,是不会说出去的……”
截至现在,无论韦鲁斯怎般掩藏,他的新代号“骗子老师”,已成了老友们公开的秘密。
耳边凝神听着帐外嘹响的知了声,易的眉头微皱,眼睛变得明亮至极,想必老友又在为此事烦心了。
果然,韦鲁斯默默地坐在了那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看来这十九年陈酿,今天是留不了。
易有些心痛地望了望酒坛,示意韦鲁斯日后不必如此。易这般讲着:樱挚尚幼,这么称呼你只是觉有趣,并没有恶意的。等他年长些,就不会这么叫了。
韦鲁斯当然明白大哥的意思,他将面前“艾之蓝”的泥封拍开,言道:“喝酒!”
眼下有老弟盛情邀约,易自然是没什么好拒绝的,他笑笑,也是一掌启开了酒坛的封口。
“啪铛——!”
两壶坛装的陈酿美酒碰在了一起,发出了清脆、豪爽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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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易师父和韦老师因为自己的事儿而抱坛痛饮之时,樱挚匆匆来到了一座简陋而温馨的小房间内,他悄悄地掩上了门。
此时已是午后,盛夏的海风像潮湿加着温暖,闻着人直生睡意。
樱挚躺在榻上,却是兴奋地打滚,他把写有艾瑞莉娅名字的信封贴在胸膛,大概是想通过心与信封的接口,来猜透信里面的内容,以及写信人的心。
夏风从门缝中吹入,轻拂着樱挚的脑袋和衣摆,然后他抬起身,直坐在榻前。樱挚分出自己的右手,缓缓地伸向信封的开口。他的动作很慢,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温柔,终是落在涂蜡的接头——想要打开这张信封,自然是要从这里入手。
然而真正落指的那一瞬间,樱挚陡然心生紧张之情,触到信封的右手,竟是不敢再有所行动。
夏风继续往屋内吹入,拂拭着樱挚的背影,以及他那如蜡像般静止的右手。
樱挚低着头,轻轻嗯了声,像是鼓足勇气的孩子:“艾瑞莉娅到底给我写了什么呢?”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动了动自己搭在蜡头的手指,嫩黄色的信封就此被启开。若是樱挚身旁有人见证,便会知道这一简单的动作,樱挚做得是多么的不易。
小房间内一片安静。
樱挚低着头,很认真地读着信:
亲爱的樱挚,作为每分每秒都想与你相伴的我,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经历了人生一次特别的分离,这次遥遥无期的分离,在我俩的记忆里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但是七个月的时间,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我发现,鲜花或者泪水,晴阳或者阴霾,
没有你的相伴相随,总感觉苦楚中少了芳香,芬芳里多了苦涩。
可爱的樱挚,
我知道你在里面接受着严厉刻苦的训练,我也听闻你骄人的成绩。
不管你训练有多久,我,艾瑞莉娅,都会在外面默默地为你加油。
我等你出来。
等你出来,我们继续一起快乐地玩耍,一起去吃遍整条王府井大街。
记得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笑着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彷徨和惑忧。
你不知道这样一个抱着你的、仅长你四岁的女孩,
究竟能带着自己,走多远,行多久;
你不知道这样一座陌生的海岛城市,
究竟能带给自己,是温暖,还是寒冷。
我们同病相怜,我俩自幼都失去了父母。
但,你是幸福的,
因为你有爷爷无微不至的相伴,
还有我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
我也是幸福的,
因为有你陪伴着我,
让你我共同踏上了一个从未涉足、神秘而冒险的武者世界。
隔离也好,分开也罢,
不到最后时刻的相聚,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的珍贵。
那岁月有多温暖有多难忘。
我等你!
想你的艾瑞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