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口、电梯、候车室,焦急地环顾寻找之间,我远远地看到被草莓从检票口拦下的那个人,拖着行李箱,高挑的个头,半长的头发,我亲爱的该死的凌墨问她:“小妹妹你有什么事吗?”
草莓干净利落的一记耳光甩了上去,她说:“这是你欠月桂的,你让她哭了。”
捂住脸的凌墨看到渐渐走近的我,开始微笑,“是你呀,这小孩是你的护花使者吗?”
我看着面前这张脸,我曾爱过的容颜。抑制住悲伤平声发问:“凌墨,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分手吧,我要到下一个城市去。”他依旧微笑,好看的大眼睛熠熠闪光,“而且,我觉得我们已经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男子,有着太过漂泊不定的心性。所有所有的悲伤一瞬间向我席卷而来,强拉住一旁因愤怒想冲上前理论的草莓。我在乎的只有一个问题,我流泪喊出那个问句:
“如果你本来就不打算在这里长留,又为什么要接受我?”
他的目光移到我跑多了路而血迹斑斑混杂泥土的双脚上,唇角勾起调侃的弧度,“因为在这里久了也会无聊,恰好想找点什么事情玩一玩。”
手指落空,挣脱出去的草莓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对他怒吼了什么我已无暇去听。
雷电破空,候车室外忽然大雨倾盆。任自己心如刀割,手指伸开又握紧。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拖着行李从我眼前消失。
那一刻,我是一个木头人。
(五)
恍惚的我是被草莓带回的。暴雨之中相互依靠的两个人,状甚凄惨。我呆呆地围着宽大的毛巾被坐在沙发里任草莓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忙活着。
后来她停下来把牛奶杯放在我面前语气坦率,“月桂,你知道《海的女儿》那个故事吗?以前,我最看不起那个人鱼公主,为王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一无所有。但到最后,或许我该敬佩一下你们这样的人,月桂,你和人鱼公主一样,都拥有不顾一切去爱的心和勇气。”
虽然能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事情,但结果却都是如此悲酸。草莓打开热水,把我受伤的脏脚轻轻浸泡进去,灼热的刺痛使我忍不住抽泣。幻觉中我似乎成了那个人鱼,为了虚幻的泡沫幸福,踏过荆棘步入地狱。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我开始号啕大哭,草莓默默递来足够的纸巾返身进浴室调试水温,“水已经烧好了,一会儿来吧,不要总穿着湿衣服坐在那里,会着凉的。”
我依旧说不出话,草莓叹口气关上门开始自顾自地洗漱。
淅沥的水声响起,我仿若石像般坐着,泪水不断地淌下来,仿佛控制不住的泉涌般。凌墨不在这里了,我只是他寂寞旅途中一个轻贱的玩具,当新的旅途开始时,便被无情地抛弃。我擦擦泪水,这才感觉嗓子干渴难耐,探手拿了一个苹果开始削,果皮圈圈而下,心不在焉之时不留神让苹果滚落桌底,没心情捡。我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坐着,陷入新一轮的悲伤。
旁边一声惊天动地的门响,身披浴巾的草莓尖叫着扑过来夺走了我手中的水果刀。一脸说不清是水滴还是泪水,痛心疾首地抱住了我。一叠声地喊着:“至于吗,至于吗?月桂,你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去割腕,你为什么这么傻,你要为自己想想,为我们想想,你就算伤了自己,他也不会知道、不会心疼、不会回心转意不是吗?”
“可是,失去他我就一无所有了。”我低低开口,声音沙哑。我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不想多解释,无意之间却看到草莓浴巾下的背脊上,斑斑新旧伤痕。
“草莓你这是?”我忘却了凌墨的事,慌乱地抚上她的身体,草莓也意识到了什么,急急跳起,浴巾却被我拽在手里,她的伤痕一览无余,那些纵横交错,斑斑点点的血红,有的已经痊愈成伤疤,有的刚刚结痂。草莓在我惊讶的目光中,难堪地转过了身。
“草莓……”我喃喃着,她背过身去穿着衣服,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我们就凝固在那里,世界一瞬寂静无声。
她忽然扭头注视着我,“月桂,或许你可以听听我的故事。”
我看到大滴泪水从她脸颊上流下。草莓开始讲述,用那隐忍坚强的口气。
被忽略,被放弃,七岁之时父母离异。结束了常年的争吵和家庭暴力,姐姐跟随爸爸,她跟随妈妈,两人从此一去不回。
妈妈忙于工作,平日不回家,她三餐也只有饥一顿饱一顿,三年后,妈妈不堪重负,为她找了继父,她被继父逼迫改姓,外出时一群小孩追赶嘲笑“野孩子”的称呼在她心上挥之不去。
十三岁那年,被继父猥亵,一次走投无路的她抱着必死的心从二楼跳下,胳膊被铁丝划伤,缝了二十多针,除此之外,竟无他伤。
继父成为她心中的阴影,她开始住校,一个人打理所有的生活事务,继父却仍然前去骚扰。她终于把这事吐露给妈妈。那表面上风光优雅的夫人,在上一次失去爱情中已变得敏感而神经质,患上了严重的躁狂症。听完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冲上前疯狂地撕打女儿。小小的她在惊恐和无助之中哭喊:
“妈妈别打了,不是我的错,他爱的是妈妈,我没有勾引他……”
打完之后会抱住她静静流泪,但听闻继父对她的动静后,又会忍不住对她大打出手,周而复始。
“包括这一次我不住大学宿舍也是为了躲避他们,那些给了我痛苦记忆的人。”她轻轻地说,把自己眼泪擦干后,又探身拭去我的眼泪,“月桂,我们哭过一次后,就要学会怎样不为这类事哭,我们要坚强一点,不要为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哭。”
我无言地拥抱了她,那单薄却倔强挺直的身体。
“月桂,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并不是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人生会有很多痛苦的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肯坚信,就可以。”她的眼神这么坚定闪亮。轻轻地回抱了我,“包括凌墨也是。”
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互拥抱彼此取暖。我忽然想起家乡关于“未央花”的传言:开到一半的花,那含苞欲放的极致美丽。我想我和草莓也是那样吧,即使在成长过程中受到风雨的侵袭也努力不放弃绽放自己,完成一次不后悔的花期。
明天会有明媚的阳光和灿烂的彩虹吧。
“草莓,谢谢你。”
(后记)
我和草莓在一起住了四年。
相濡以沫的我们,用努力迎来了彼此的花期,我已经升为编辑部主任,工作更忙,手下一群人需要我的调遣。我写的稿子也被各大报刊转载,读者来信纷纭而至,而草莓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四年的学业,并获取了出国留学的保送资格。
原来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的,往日的伤都会被岁月的沙尘掩埋。
我也已有了恋人在身边,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对我的关心几乎无微不至,和他订婚的那天,草莓已办妥了所有的出国手续,前来和我告别。
她已长成温柔知性的女子,商妥了何时把东西搬走之后,她附耳过来,轻轻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你知道吗,‘草莓’是我在家时的小名,而‘月桂’是我的姐姐,我多年都杳无音讯的姐姐。”
心中一瞬间温暖感动,我怔神了一会儿,与她微笑道别。
我终于知道了蕴含在名字里的信任和关怀。在这个陌生冷淡的城市里,能寻找到一缕属于家人的温暖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她的身影飘然远去,那一刻,我由衷地相信,青春之中的未央花,它曾灿烂开过。
草莓,你看见了吗?
许我为你落一滴泪
(一)
林若言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晚上。
周六,她像往常一样前往奶奶家,屋里却黑着灯,似乎没人在,她摸索伸手按了开关让灯光亮起,瞬间就被面前的奶奶吓了一大跳。
头发略带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对着一堆已经完全剥好的毛豆发呆,不知道坐了多久。
“奶奶,您怎么坐在这儿?”
奶奶仰起头,如鹰隼般尖锐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声音冷漠,“言言,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我家啊。”林若言感到好笑,“奶奶,您怎么这么问?”
“哼?你家?你家不已经是老于家了吗?”
平板的声线却如同一把尖锐的刺刀,一瞬间就戳上了她的心尖。林若言按压着心中猛然翻卷出的酸楚和疼痛,近乎绝望地想着,奶奶她果然还是知道了啊。
林若言绝对不是个幸福的孩子,七岁那年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家里一下子就塌了天,小小的她一边抽泣,一边拼力扶住哭得痛不欲生的奶奶,祖孙两人相互依偎着向家中走去,儿时那些阴暗而哀伤的回忆,足以是她一生的阴影。
就因为那是最最亲爱的家人,她无法选择怨恨。
那时她仅仅上小学,奶奶每日沉浸在哭泣里一时还难以平复,她只好跟着妈妈辗转住在亲戚家,艰难地一过就是数年。
但是单凭妈妈一个人,在经济上确实颇为困难,终于,在她即将要升上大学的时候,妈妈不堪重负,为她找了继父。
继父姓于,是个脾气很好的男人,有着高大的身材和总是微笑着的眉眼,为人老实憨厚,经常帮她们家做些扛煤气罐之类的重活,有时还会帮林若言辅导功课,妈妈的笑脸渐渐多了起来,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林若言清楚地记得妈妈对着她忧伤地笑着,“言言,日子太苦了,我需要找个人一起生活,让他对你也好一点。”
她听话地点点头,心知这些年来妈妈也颇为不易,若是能有个人让妈妈稍微宽慰些,该是多好的事情。
“言言,总之这件事在我彻底决定之前,先不要告诉你的奶奶,我怕你奶奶太过伤心啊。”
因此,林若言开始了一场善意的欺瞒,有时,继父中午会在她们家一起吃饭,三人聚在一张桌子上,久违的温馨气息和欢声笑语,她几乎要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因此,林若言将那天中午忽然造访的奶奶,几乎是强硬地拦在了门口。
“言言,俺还一直觉得你真的是个好孩子,从小俺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可你连奶奶也骗,你那天明明说你妈妈不在家,硬是拦着不让俺进门。”
如今奶奶擦着眼泪,声音颤抖,“可是俺后来从后窗户里一瞅,跟你妈坐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啊?”
“奶奶,是这样的,你听我说……”谎言被揭穿,林若言的心里一团乱,几乎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行了,俺知道你妈也难,可是,你们都瞒着俺,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就连言言你也跟着骗人!”奶奶忽然歇斯底里地吼出了声,“出去!咱林家就当是没你妈这个媳妇、没你这个孙女……你不是愿意跟着你妈找后爹吗?
那你还来这儿干什么?”
林若言扑过去,一手按住奶奶拽过来就要往外扔的书包,声泪俱下,“奶奶,不是的,我妈妈她只是在下定决心前,不想早说出来让您伤心,您为什么还……”
“出去!”奶奶阴沉着脸,指着门口,平板着脸一字一顿,“既然言言你跟着你那嫁了人的妈,你是不是也得改姓了啊,那就走,别在我们老林家。”
林若言咬紧了唇,慢慢走过去,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奶奶,泪水还在一滴一滴地滚落,“奶奶,我不会走的,不管我妈妈跟了谁,我都是林家的孙女啊,奶奶您也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你别缠着俺,俺不听你胡说八道!”奶奶用力地挣开了她的手,狠狠往后推了她一把,“快走!”
脚下一滑,林若言向后倾倒下去,脑袋和身后的衣柜,重重相撞。
脑海中的轰鸣由小变大,眼前黑暗了下来,意识模糊的一瞬,她听到了奶奶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二)
有一段时间林若言总是不住地掉眼泪,偶尔想起什么事泪水就自动地滑出眼角,如此发达的泪腺,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经历了撞击的缘故,她甚至有时候觉得,如果她愿意,一定可以从天亮落泪到天黑。
那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窗边围了一圈亲戚,就连继父也来探望她了,据说后脑勺磕出个大口子,还有脑震荡的症状,她茫然地环顾,人群里却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
于是妈妈要改嫁那件事还是不得不挑明了说,妈妈向奶奶郑重地道了歉,随后林若言的姥姥拉着奶奶的手,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女儿不得不再次嫁人的苦衷。
那些话,被奶奶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每一日每一日,拿出来在嘴上絮絮地念叨。
“你听听那老婆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女儿还年轻,守寡一辈子太委屈了她,你就指望你自家的闺女吧,言言大了指望言言……’这些真的是安慰人的话?”
奶奶颠着步子,蹒跚地将淘米水泼了出去,转回来又继续唠叨,“居然还说什么‘你也老了我也老了,我也不来看你了’,一见到闺女找了新主立马就要断绝关系啊还是怎么的?德行!”
林若言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翻动着面前的习题集,忍耐着不发一言。
她确实没跟妈妈走,选择了和奶奶在一起,妈妈苦口婆心地劝着会有更好的物质生活和家庭环境,她也没有应允,而即便是奶奶横眉冷对、冷嘲热讽,却依旧没有使得她从奶奶身边离开。
只有她知道的,姥姥讲的话并不是那个意思,姥姥曾背地里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言言啊,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的奶奶,她岁数大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她爱说点什么话发泄,就让她说吧,我真的是怕见面了反而更惹她伤心啊。”
但是心情沉浸在难过里的人,确实看谁都充满了敌意和不安,这类情绪,林若言太过于了解了。
“言言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上学的时间到啦!”屋外又传来了奶奶的大嗓门儿。
林若言看了看离上学时间还差二十分钟,还是叹了口气,顺从地起身收拾东西,又去洗了把脸,然后,对着镜子,抓起了衣架上的帽子戴上。
她的后脑勺上,有着奶奶给予的伤痕,有些东西,一旦碎裂,就再也不能完好。
她终于想起那时的自己为什么落泪,只是因为舍不得她和妈妈离开,就用残忍的话语和粗暴举止伤害了自己的人,居然是奶奶。
但是,就因为那是最亲爱的家人,她无法选择怨恨。
(三)
林若言最怕的事情是家长会,她的学习成绩只是一般,偏科偏到几乎人神共愤,数学成绩超好,而语文尤其是作文成绩几乎不堪入目。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了周末召开家长会的事宜,然后就听到身边同学一片窃窃私语声。
“惨了,这次数学没考好,我老爸会揍我的吧。”
“我要叫我妈来开家长会!她会表扬我。”
“哎,你呢?你叫谁来开家长会?”
胳膊被人从旁边捅了捅,林若言才意识到刚才这个问句是问自己的,刚从邻镇转学过来的新同桌,名叫滕林弦,是个有着高挑的个头和俊朗的眉眼的男生。
想起别人都是父母前来开家长会,考好了考差了自然会有父母苛责或嘉勉,林若言是真的嫉妒。
“用你管?” 她不知不觉对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也起了尖锐的敌意。
滕林弦彻底愣在了那里,沮丧地摸了摸鼻子,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让林若言没想到的是,奶奶真的来开家长会了,她穿了一身崭新的、一看就是最近才买来的鲜艳色彩的衣服,昂头挺胸地进了教室,不理会旁边人小声的议论和指点,径直坐到了林若言的座位上。
家长会开始,各科老师轮番讲话评点,语文老师见是她奶奶来开家长会,自然不好十分发作,将卷子甩到了桌上,板着脸,“老人家您倒是自己看看。”
林若言在窗外踮着脚尖偷看,奶奶拿过那张试卷,推动着鼻梁上的老花镜,有模有样地看着,边看还边点着头。
“俺们家言言绝对是个努力的孩子,这个老师你可以放心,俺回去好好和她说说,让她再接再厉,考得更好!”
再接再厉?语文老师对着那张只有四十九分的卷子干瞪眼。
只有林若言知道,奶奶并不识字,可是,即使是这样,奶奶也不想让她在旁人眼中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