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房子是一个套间,一壁墙上有一扇蓝色的大门。位末非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夏天就在里面。
夏天是一把蓝色的吉他,躺在屋子中央。
吉他没有记忆,谁的手指在上面拨动,就会演奏出谁的夏季。从这把吉他里飞出的音符全部是蓝色,蒲公英飘满天空,梦指引着梦……
他坐在院子里一口喂猪的石槽上,弹他的吉他。“叮咚叮咚”,几个音符飘出来,钻进爷爷的耳朵里。爷爷正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含着纸烟,听得不入耳,瞥他一眼,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作弄这些东西!”老头儿嘴里接着发出一声:“咄!”一个还未成调的音符被他噎得又从耳朵里跑出来,跌落一地,夏天没有升上天空,摔在了地上,麦子一哄而上,把它围住……
“麦田好高哦!”麦穗已经泛黄,夏收要到了。
他在石槽上坐着,等那个老头儿走出院子,又用手指在弦上拨了两下,“嗡嗡嗡”,弹在了低音弦上,音符直往地里钻。高考落榜,我的夏天回乡。乡间的空气并不新鲜,除了牛粪味,就是羊粪味,再就是每家门前一只旱厕里的大粪味。
夏日的低飞是为了一次更高远的冲刺,他用七天时间,终于学会了一曲,《西班牙斗牛士》,院子里的老石槽上,飞出了狂暴的音符,它们纠集在一起,像旋风一样升上天空,两棵老榆树上的榆叶被席卷一空,又从空中纷纷坠下,重重地砸上老屋的屋顶。
夏日在低空滑行。
麦子没有收完,他就去了工地。工地上的生活如火如荼,工地上的生活如泣如诉。他白天甩开膀子干活儿,晚上趴在工棚里甩开了膀子写字儿。写好的稿子没处发表,全部寄给同学自办的油印诗刊,一期一期登出来,他们看到了,都说,是一股黑旋风!冬天到了,工地停了工,他搭一辆车,去了城里。路过村口,没下车。母亲说:“路过家门怎么能不回家呢?”母亲又说:“路过家门怎么能不回家呢?”父母都不知道,一个夏天,他的身上已全部晒黑……
“……
夏天,夏天
夏天是夏天的衣
夏天的皮肤
被夏天晒黑……”
他走后,一沓遗留在桌柜里的书稿,被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发现了,几个人读了几晚,身临其境,感到吃惊,就问:“谁写的?”
“谁写的?”他们再次发问。
撰写书稿的人找不见了,故事留在那儿,是一个疑案。这疑点留在几个年青人的生活中,用它的故事参与着他们的生活,像神话和传说一样。低飞的夏日与飞上天空的夏日互相呼应,衬托着蓝色的天空。
……又过了七天,他学会了几个和弦,能够配唱了。幻尽住在小城里,他就来给幻尽演奏。
“看我的指头,都磨出老茧了,褪过三层皮才成为这样。”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这次是泉水的声音,是一个和弦。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也带来了我的烦恼……”说唱就唱了起来,还有吉他伴奏,自弹自唱。幻尽就笑了……
“这个和弦能配很多的歌呢,你唱一首,我给你配乐。”
幻尽就唱起来。唱的什么歌呢?忘了。
忘了就忘了。蓝色吉他弹奏出的夏季,重重叠叠叠在一起,把忘了也忘了。夏日终于从低空起飞……
“位末非!你怎么在这儿?”
一看,红幻常站在面前。
怎么办?
先问问她,你怎么也在这儿?
“那你又为何在这儿?”位末非反问道。
“我一直在这儿,你为什么也到这儿了?”幻常再问。
这次位末非想不起该怎么回答了,支支吾吾,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夏天已经过去,我为什么还在夏季?夏天已经过去,我为何还在这里?炎热的夏季,烤熟的麦子!
夏天已经过去,我为什么还在夏季?夏天已经过去,我为何还在这里?蓝色的夏季,一生的高地!
“哦对了,刚想起来,我是从春天走进来的。”位末非想到,这是事实,告诉红幻常。
“春天?春天来了吗?”红幻常脸上滑过一道悲戚。
位末非脑里又是一团云雾,说不上话来。
“我一直在这个夏季守候,好久好久以来,我在这里看守这把吉他,追寻着从它这里飘出过的每一个音符……它在这里已经沉默了很久,安安静静地躺着,我不想让任何人拨动它,它已经演奏过最好的曲子,演出了最美妙的夏季……”两滴清泪扑出眼眶,滚在幻常的两腮上。
位末非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是你么?”幻常抬起泪眼,看他。
“什么?”位末非惊慌起来,也没有思索,摆手急着说:“不是不是!”
“我说你是位末非吗?”幻常更正道。
“是呀?我是位末非。”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从春天而来?对不对?”幻常睁大眼睛问。
“是的。我从那屋推门就走进了这屋。”位末非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么,春天有什么消息么?”
“消息?”位末非又是犯怵,感觉脑袋里装满了浆糊,想到肯定大脑已经短路,窘迫至极,就要钻进屋子中央那把蓝色吉他里。
“你别动!”幻常手一推,止住他。
位末非一惊。
“你听,这把吉他里好像传出一种声音。”幻常屛着呼吸向吉他一点一点移动脚步,侧耳去听。
位末非也停了气息。
“是有声音,是有的,是一个和弦!”幻常脸上泛着涟漪,两腮渐红,“一个非常亲切的和弦!”
春天不在,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燕子!燕子!
春天回来,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去意!去意!
春天不在,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大地!大地!
春天回来,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归意!归意!
蓝色吉他真的是在弹奏,整个屋子都是蓝色的音符,花朵纷纷绽放,吹出一个个蓝色的世界……
“位末非,你听!”幻常舞动衣袖,用手一指。
位末非身体后仰,险些跌倒。
“在这个世间,有地有天。现在说来,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一男一女,男的在外面,女的在家里。若说耕织,也是两个,男的去耕,女的去织。若说诗书,还有礼义。若说文章,不离道德。若要出行,必定回来。你往西去,他从东来。北上南下,熙熙攘攘。日出东山,月挂西苑。花开又落,愁容笑颜。醒来再梦,梦中又寻。水路茫茫,陆路绵绵。人从桥过,水在形夭。不寒而戾,不暑而暴。不温不火,掌中难逃。有执有缚,有得有失。牵手一生,松手一瞬。千金易握,难得放了。日月高悬,情见绕膝。你说我是,我道他非。长幼高下,颠倒相续。天长日短,山高水急。若有人来,莫问青白。柴门大开,雪盖去迹!”
幻常足尖点地,衣裙缦舞,千万个身影在屋内闪动,蓝色吉他浮起在半空,百千乐音在四下里回荡……
位末非像一根柱子立在那里。
“嗵!”的一声,吉他落到地面,音符四溅,幻常“咚!”地坐在地上,飞舞的衣衫徐徐下落。
“我累了!”她说。
“这是夏天,我不能这么唱,满身是汗了。”幻常伸手揩着额上的汗珠。
“这是你的琴,里面有这么好的音乐,为何不唱下去?”位末非指着地上的吉他。
幻常茫然看着他,缓缓站起身,整一整衣裙,默不作声。
位末非一向不能忍受尴尬,无所适从之下,就要去抱琴,一边说:“我来弹奏如何?”
幻常也不接他的话,自顾说道:“我的影子叫幻尽。当时我们随父母西迁,她死活不肯跟我们走,哭闹了三天三夜。
“我说出的这段因缘,正与一把吉他有关。
“幻尽为什么不走?我悄悄问她,她说,她听到了最好的音乐,她觉得,离开,她就再也不会听到这样的音乐了,那样她会很难受。就这么简单。我觉得也是,这个理由就足够了,问她是什么样的音乐?她说,是一个和弦,简单的和弦。简单的和弦会有这样神奇的吸引?是这样的。她给我形容了,是很神奇,我也想听到这样的音乐,就一个和弦,就足够了。
“她说那是一把蓝色的吉他,一把普通的琴,她永远忘不了,那是她的夏季,不能丢……
“结果,她还是随我们走了,此后的生活里,她再也不去听音乐了,闷闷不乐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去树林里听风,去山间听水声,平常里,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安安静静。每年春天她都要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下十几粒麦子,夏天到了,十几棵麦子在风中摇曳,麦穗饱满,麦芒冲着天空……夏收到了,她把麦粒一颗一颗收在一个精致的小礼盒里,藏在她的抽屉……”
位末非是否还记得过去?夏收后的田地,鸟雀在啄食麦粒?
过去的过去,记忆归记忆!夏收后的田地,麦茬狼藉!
位末非你好狠心,一个人在山里孤零零!
位末非没有忘记,夏夜流星,划下的轨迹!
位末非你好冷冰,一个人在夜里孤零零!
回忆!回忆!你怎么去喂养日子?
“叮叮咚咚叮咚叮咚……”吉他又弹奏起来。红幻常继续说道:
“我再说一段因缘。
“幻尽的父亲是木匠的时候,他的第一批活儿,为家里打了三个衣柜,妻子一个,幻常幻尽每人一个,三个衣柜一样的漂亮,里面装着她们三个女人的新衣。薰衣草的香味至今仍然留在她们心里……
“幻尽的父亲是石匠的时候,他的第一批活儿,为村里凿出了三个磨盘,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一个,三个磨盘一样的宽广,村人夏天磨麦,秋天磨谷,冬天磨豆腐。那些日子的甜味至今仍然留在他们心里……
“幻尽的父亲是铁匠的时候,他的第一批活儿,煅了三把砍刀,樵夫一把去砍柴烧,岁月一把去砍白发,流水一把去断烦恼,月亮船在天边摇,夜儿静悄悄……
“幻尽的父亲去做火神了,他的第一批活儿,是为人间撒下火种,一点在南,一点在北,一点在中,星星点头,水上渔舟……”
位末非是否还有感知?饮食衣物,如何报之?感觉从感觉,认知到认知!沧海一粟,投之归之!
位末非你好狠心,一个人在高楼冷不冷?
位末非没有麻木,暴雨击打海水,孰是孰非?
位末非你好清高,一个人在月下凉不凉?
醉!醉!月出星稀,谁望着谁?
“叮叮咚咚叮咚叮咚……”
红幻常再说道:“我自雨里来,你从风里去,风雨交织的梦,缠绕着日子。我是飞来的信,你是滑过的音,音信全无的日子,有谁在等?疯长的夏季,湍急的流水,蓝天下,白云飘向哪里?罢!罢!树木成行,河无边际!”
位末非马上叫到:“红幻常!你跑调了!”
红幻常双眼迷离,望着位末非,说:“怎么会呢?”
夏天购得的“生活万花筒”,与春天的没有不同,在秋天里,还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