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龙座上的司马明禹出言道:“朕一向广开言路,张太师不妨也让崔大人说来听听。”
张太师只得道:“是。”
崔思博本来外号“莲舌太守”,当年口齿伶俐就是出了名的,现在有皇帝撑腰授意,更是淋漓尽致。“太师所言武则天和郑氏都是从后宫干预朝政,那自然是牝鸡司晨,而户部右侍郎本是朝臣,上有户部尚书管辖,下有众郎中,员外郎,主事,司务襄助,不能一人独大。左右又有御察使监督,一言一行未尝不循规蹈矩,又何来祸乱朝纲坏了祖宗基业呢?女子参政也要区分看待,倘若女子真的有才,并没有哪条祖宗礼法规定女子不得为官吧?”
他真真是思维缜密,又善于攻击言辞当中的漏洞,张太师本意本是说女子参政不合本朝礼法,崔思博却抓住牝鸡司晨做文章,叫一众附议的朝臣也无从反驳。
他见皇上眼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许,接着道:“况且微臣有幸与芳华侯共事过五年,收益颇多,其心胸与智计绝非一般男子可比,听闻慕容大人从前便是户部尚书,芳华侯在家时以其伶俐睿智,或许早已耳濡目染,轻车熟路。太师又何以断言她身为女子便不能胜任右侍郎之位呢?”
简直是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他说完后半晌都是鸦雀无声。司马明禹面色平静道:“既然众卿对崔大人所言并无异议,此诏令便从明日起生效,还望朝中同心协力,复兴大夏。”
皇帝金口玉言,臣工纵然再有万千理由也不便多言,当下也只能缄口散朝。
只是后宫之中却是无不纳罕,只是彼时后宫之中妃嫔并不多,皇上刚刚登基,现有的都是从前的一些老人儿,多数是西北将领之女,当年司马明禹为了争取她们父兄的支持,笼络后方,联姻却是一个最常用的手段。那时青樱与崔思博常私底下玩笑道:“也幸亏这些将军们生有女儿,不然现生一个也来不及做王妃啊!”
是以这些人青樱多半都有所耳闻,算不得完全不了解。
只是虽然圣旨已下,她往后在清明殿的偏殿抱厦出入是平常之事,然而这本是开了祖宗先河之事,实在不便大张旗鼓地再去与宫中众人会面一番。况且她是外臣,也不是后妃,向来外臣不得见后妃。
这****理完户部江南水灾拨款的账目,见时候还早便知会了一声清明殿的首领宫女素若道:“我多日没有回府,今日要回去料理一些事务。劳烦姑姑遣人安排车轿。”
素若从前是服侍过司马明禹的,为人持重,他登基之后便擢升她为自己清明殿的正一品管事宫女,她却也从不恃宠而骄,为人公正,在御前十分得当。听青樱这么说,并不多言,福了一福后答应着去了。
待到明黄的衣角从门外一闪,她叹了口气……真真是能料到了……素若刚走,她便想到来的定不是向来送她出宫的小忠子,而是脚步几乎可算追云赶月的司马明禹。
明禹一见她还在,顿时松下一口气道:“你做什么又要出宫?”
说到底他们之间有着悠长的过去和最青葱岁月中的携手,满是少年情热,尚不懂得伤情刻骨,每每吵闹,即便再凶,他哄上一阵子或是她缠着他一会便又好了。前些时日,两人为施谨瑜提亲之事闹得剑拔弩张,几乎在几个近身服侍的人面前都不加掩饰,素若和汪福兴****忖度着这青年天子的心思,唯恐哪一句话惹他想起与芳华侯的龃龉又大发雷霆。半月前的一日便是,青松的亲事定了下来,今日双方纳吉问名,青樱如今在家中身份贵重自然是要回去的。
司马明禹也不好阻拦,只是便苦了汪福兴,半夜忙到了丑时好容易才略略打了一个盹儿,未到寅时守在皇上寝殿外的小昌子便打发人来请他,只说皇上醒了在叫人呢。他匆匆赶过去,连唤了几声:“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上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满目血丝只穿着寝衣坐在床前,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过不了一会挥手不耐地叫他出去,自己复又躺下。
如此折腾了一夜,连早膳也未用就早朝去了。汪福兴只当国事上有何烦难,只是他深知皇上不喜宦官涉政也不敢多问。谁料次日芳华侯照常回来清明殿抱厦,圣上中午就比平日里多进了一碗粳米粥,直夸配得小菜清爽可口。
这一回便也是如此,即便两人闹腾了一番,后宫自然无法真的废除,况且青樱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偶尔拿来口中说说便罢,司马明禹若存心宠着她也便相安无事。
青樱奇道:“何来的又?侯府我就从来没有去过,上回出宫是为我兄长要娶亲的事。偌大一个府邸在那里,不能总是空着无人居住吧?”
她说的也是,本来这女侯兼之女侍郎就出得古怪,千百双眼睛瞧着,只等着抓住她一星半点的错处好叫他们的猜想落到实处,世人皆是如此。芳华侯府自打落成以来,府邸的主人慕容青樱却一天都未在里面住过,京中的议论已经纷纷而起,她若再不回去几回,也怪不得人背后碎嘴。
司马明禹一手伏在她肩上,目光却顺着飘窗出去老远,忽然眼神灼灼道:“既然你非得要出宫,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我也想看看你的府邸,如何?”似是想到了一个极新鲜主意的孩童。
青樱作势摸了摸他的头,故意在他额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然十分轻快地跳开了,只咯咯笑道:“私自拐带皇上出宫,可是死罪,微臣不敢!”
明禹只嗅到一阵清甜的馨香一掠而过,身上肌肉骤然一紧,伸手要去抓她却被她逃开。她倒是远远站着冲他得意眨眼睛道:“你可追不上我!”
她轻巧工夫一向比他好,况且这是在宫中,步步有太监宫女在,造次不得,恨得他低声骂道:“一定要引得人浑身火却又要跑掉,哪天别让我抓着你了你可别想活了……”
青樱闭眼笑着摇头道:“等你抓着我再说……”这回可是轻敌了,谁知他这次这么说可是迷惑她之意,趁她得意洋洋不备之计,运起叠梅身法,呼吸间移到了她面前将她抓入怀中,大笑道:“看你怎么活?”他语气颇有暧昧之意。
青樱直觉得跌入了浓郁的青桂香气当中,一时间有些眩晕,惊疑道:“你怎么会叠梅身法?”
这是凤鸣山的绝学之一,林轶不懂武功,却收藏有不计其数的历朝秘籍,他的贴身侍女段思烟却是武道中的高手,想必司马明禹是那时候得授于她的。
明禹缺不轻易被她岔开话题,轻笑道:“难道只许先生多教你些东西,就不能私下教给我?况且,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如果我是你,倒要好好想想待会怎么求饶。”这可轻薄的很,连门外伺候着的宫女脸上也一红。
青樱乖觉地紧,立时粘着他讨好笑道:“我带你出宫玩,这次就放过我好不好嘛!”她一时又娇声软语,明禹心旌荡漾之下哪里会拒绝,只道:“这会子就不怕死罪了?”
青樱又黑又深的瞳仁一转,嘻嘻道:“反正都是死罪,才不要落在你手里。”说着趁他分神一下子挣开了。
明禹咬牙道:“迟早落在我手里,你以为跑得掉?”
一室言笑,年华轻负不觉。
却说认真说起带司马明禹出宫,青樱着实犯难。一面强逼着给他套上太监的衣饰,摘下所配的玲珑玉和紫薇符等物件,一面远远地坐下托腮摇头道:“还是觉得不像……不然给你脸上抹上几道污泥?
司马明禹看着镜中的自己,本就别扭……他常日里一向万分注重仪容,自负相貌英越,即便是在宫中郑氏欺凌最落魄的时候,脊背也是挺直极高傲的,这会要弄成一个猥琐的太监模样,真是左右觉得不是,竟然这促狭鬼还想作践他的脸,登时沉下脸断然拒绝道:“不行!”
青樱拍手哈哈大笑,只觉得他有趣极了,“谁叫你风姿绝世,不作践些只怕宣德门的守卫都认得你。”青樱深知他的秉性,此刻怕他要恼,连忙哄着他。
司马明禹这才哼了一声,算是没再反对穿这身太监服。
好在从前青樱时常进宫出宫,总有小忠子等人一路服侍出去,走宣德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再者如今谁人不知这女侯的风头,当下也不阻拦,只是陪笑着行了礼便放她过去,虽然觉得今日陪同的太监面生,举动也颇有些奇怪,却无人刻意去查验。
真正出得宫来,青樱却不像司马明禹一样处处感到新鲜,反而因着要看顾他的安全提心吊胆。虽然她自己也是头一回回府,芳华侯府却还不难找,便就在京师最繁华的东升街附近,却又闹中取静,恰恰建在往里拐了十多步的小巷当中。
府中仆从并不多,又都是宫里拨出来的,下午便已得了宫中素若姑姑的信儿说自家主子今日要回来,早早就打扫了寝房,备下了饭食。谁料皇上竟也从天而降,这也罢了,竟然还一身太监的打扮,看情形是和芳华侯一道私自出宫的。
当下整个天井里跪了一地,侯府中的管家是从前在司马明禹母妃宫中当差的水榕,她那时还是一个方留头的小丫头,不过做些烧水喂鸟的活儿,但是那时郑妃得势,有皇子的妃嫔皆是她的眼中钉,份例从来都是克扣的。明禹母妃身边服侍的统共也就五六个人,所以感情颇深。
由于有着这一层的关系,司马明禹很是与她亲近,倘若不是尊卑有别,几近视为自己的姨母。
青樱细细打量此人,只见她三十五上下,并不十分标致妩媚,贵在端庄老成,鹅蛋脸微微有两颗雀斑,给她平添了两分和气,给她印象倒不坏。
水榕此刻何尝有半分欣喜声音都紧张道:“不知皇上驾临,奴婢罪该万死。”深深地叩下头去,说着又惶恐道:“侯府地处闹市,只怕人员复杂,皇上可带了多少人护驾?”
青樱哭笑不得,她才是正牌的侯府主人,不是么?这素未谋面的管家姑姑到目前为止却还没有正眼瞧过她一回。
司马明禹一路出来已经玩心大起,到底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当下指着青樱道:“她一个护驾,不够么?”说着自己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