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升起,照在沃雪之上,折射在屋中,不添温馨,反增这屋中的触目惊心。
一间屋子,四个人,两具是尸体,一个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一个正扶墙而出,不知要去哪里。
正午的时候,是这雪峰上最暖和的时辰,青樱所躺的床坐北朝南,正对着窗户,几缕阳光透了进来正洒在她身上,冰冷的身体迷糊中有些感知。
拓跋彦正是这时候进来的……郑鸿飞带人搜官道,唯有雪兰关上步步惊险,旁人哪有慕容青樱那般拼命,竟是无人肯上来搜索,好在拓跋彦功力深厚,又何惧独身上岭。
却不想见到慕容青樱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地上还有两具尸体,死得干净利落。拓跋彦摇摇头叹了口气,心道大魏的两枚暗子潜伏多年,竟然死在这里,真是可惜。
拓跋彦的暗子从来都选用几乎没有任何身手的人,他们潜伏在敌国,和普通百姓一样生活作息……也唯有这样,才能潜伏得够深够长,在关键时刻出人意料的致命一击。
谁人的手笔?他历经世事,只瞥了一眼胸口血迹已经凝固的青樱,再看看地上石头和阿云的伤口,司马明禹却不见踪影,立时就将其中的关窍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一时何尝有工夫去寻司马明禹,慕容青樱的伤贯穿肺经,堪堪避开心脉,否则只怕早已失血而死。但即使是这样,她根基不算深厚,又是怯寒体质,料想昨夜上雪山体力已经油枯灯尽,再受此重创,现下又没有续命的参汤吊着一口气,唯有用真气激她的丹田,再立刻带她下山疗治。
拓跋彦会来,是司马明禹意料之中的事,此人不比郑鸿飞那等草包,司马明禹深知现在的自己绝不是对手。
然而他心机深沉,客栈的言语之间已然觉察出拓跋彦对青樱似乎另眼相看,这一刀一时不取青樱性命,赌的就是拓跋彦不得不出手救青樱,否则只能看着她死,而只要以司马明禹的意志力,便有希望下山前往兰陵郡。
倘若此时不是慕容青樱生死未决的躺在床上,只怕拓跋彦的脸上会浮起一丝云淡风轻的笑……这世上终究也有人同他一样,心思机敏下手果决,这才能在命悬一线时谋得一线生机。
拓跋彦也不能不承认,至少司马明禹没有赌输。他与青樱在凤鸣山上相识,却断无交情,要说有几分情意,也只不过喜欢她的聪明伶俐。只在见了青樱在客栈中拼死保护司马明禹,却现在又被他所重伤后,心中不禁起了一丝温柔缱绻之情。
倘若她拼死保护的人是自己,他必不会这般辜负。让他莫名想起少年时期和这大夏皇长子司马明禹一样的艰险岁月,如果,也有一个人,陪着他长大,陪着他在深宫里险象环生,他的一生至此,也许也有繁花似锦的时候,未必像此刻一样,独自一人站在风口浪尖。
是以他的心如司马明禹所料一般一软,微微叹了口气,伸手点了青樱胸前要穴,先彻底止住血,再度以真气在她丹田替她护住心口的热气,不至于立时就冻死在这岭上严寒当中。
拓跋彦见她略有知觉,笑道:“你才送我一个双环,我就要费许多真气救你一命,算下来到底还是我亏。”言语虽然算计,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青樱身上既痛,心中也不甚明了,也不知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没有,口中发出几个模糊的声音,两行清泪随之而下。
拓跋彦一见,心中像被刺了一下一样,忍不住道:“你肺经受损,我得马上带你下山疗伤,我从大魏带了上好的雪参可以助你益气。”停了停嘴角又浮起一抹淡笑道:“你以后不如跟着我,不管有再多女人,也亏不了你。”
青樱得他打通丹田真气,周身只觉得酷寒顿解,倦极之下眼眸闪动了几下,口鼻中涌出血沫还是昏了过去。
拓跋彦叹了口气,不再耽搁,一手轻轻一挑便将青樱抱入怀中,另一只手快速点了她的风池,血池,阳关,神阙,关元五大要穴,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蕴在气海之中,全力施展轻功在雪上疾走。
此刻正午刚过,岭上的雪略略有些融化,拓跋彦足尖点过的地方脚印很快便消失不见。
拓跋彦负着青樱奔了将近四个半时辰,已经交了子时才赶到雪兰关山脚,低头看了眼怀中的青樱,一路上他都催动内元,自身生热护她周身不受寒气侵蚀,此刻她已经微微睁开眼睛,似乎尽力冲他一笑。
将将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一条白影从右侧冲地而起……一把短匕精光在夜色中一闪,瞬间逼近拓跋彦。
以拓跋彦的功力,要避开这样一个简明的袭击并非难事。然而他怀抱一人已经奔袭了许久,之前又耗费过不少真气替青樱打通丹田的凝滞,本来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此刻又见终于下了雪岭,青樱救治有望,腹中的一口气泄了下来,正是最疲乏懈怠的时候。
而此时拓跋彦已经听得到短匕划开空气的寒声。
他顾忌怀中的慕容青樱,只能堪堪往后略退了一步,短匕便已经从他右边腋下的肋骨直没入进去,寒凉入骨,心头一口血急涌而出。
幸而不是从左侧袭击,否则这匕首该直插心脏了。
他很是冷静低头看了一眼青樱,将她俯身将她平稳地放在地上,这才拔出匕首来。他北魏朝中十三子争嫡,能活到现在与皇后嫡出的皇七子分庭抗礼,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是以这样的危急竟不曾让他蹙眉。
只见他拔出短匕,雪光之下隐隐看得见上面刻着两个字。
只见他拔出短匕,雪光之下隐隐看得见上面刻着两个字:明禹。
那么这个伏在雪地里,只待他下山这一刻一击得手的人,当然就是司马明禹。
稍稍一运气,浑身经脉像是寸断一般大痛,立时深知伤到了要害,不敢再动。盘腿坐在地上缓缓地吐纳,腋下血流如注,连点了数处大穴这才渐渐止住。
见青樱怔怔地看着自己,苦笑道:“你们合谋?”
青樱连连摇头是眼前这个人在她生死一线之间出手救她,正要解释,司马明禹已经在她之前答道:“那是自然,她是我的王妃,当然和我生死与共。她为救我,肯行此险招;倘若她有事,我也不会独活。”他在雪地里伏了几个时辰,此刻皮肤已经冻得像玉一般,隐隐看得见其下的经脉,声音也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但是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由不得人不信。
一面说一面上前去扶起青樱,紧紧揽入怀中,低声道:“我们回凉州城,现在郑鸿飞在官道上,城里暂时安全。”
拓跋彦一笑,胸中似乎牵动了什么,鲜血涌出,对青樱道:“人说南国女子多狡黠,果然……只是自古女子有才则薄命,你好自为之。”
青樱全然不顾他们两人各自说了些什么,自顾自问司马明禹道:“你花了多久下岭?”
司马明禹也不隐瞒,“三个时辰左右,戌时到的。”
这巍巍雪兰关,他们上到岭腰石屋花了六个时辰,然而他重伤未愈雪地严寒的情况下,拼着一口气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下到了岭脚,意志力顽强可见一斑。
“你,重伤我,就是为了偷袭他?”
“是。”司马明禹答得快而冷静,“我料定他必跟上来,除了这个办法,再没有更好的办法让我们能安全逃脱。而且,事实证明,我所料非差。”
“那你选择埋伏在这里也是料定他行到这里时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青樱似有嘲意,咬重“料定”二字。
“是,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本来功力就强过我,况且我还重伤。”
呵……好。“你凭什么认为他就会救我?就算救我又凭什么会竭尽全力地往岭下赶,这才正好能被你抓住这个时机?”青樱想,自己的脸上应该是在笑的,因为她不知道放什么表情,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从十一岁起那个一直最亲近,心里最信任的人,会有一天不发一言的砍向她。
司马明禹一直对答如流,唯独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阵,看了一眼闭目自行疗伤的拓跋彦道:“我就是知道。”
说完一臂揽着青樱,一手去拾起被拓跋彦丢在地上的天水匕,拓跋彦倏地睁开眼睛,淡定道:“要杀我?”
青樱抢先对司马明禹道:“是他救我,你要杀他,我必挡在前面,只当还他。”
司马明禹心知青樱此时维护拓跋彦,微微叹道:“你放心,凉州城虽然暂时安全,保不定郑鸿飞会找回来,有他在手,就是护身符,我怎会杀他?”
拓跋彦笑道:“没想到我还价值千金。”
司马明禹摇头,“何止千金,我还有大事要做,有你在手,成算大了一大半。”
青樱挣开司马明禹,站起身来走到拓跋彦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伤势,蹙眉道:“这一刀贯穿了血池,先生以前说过,血池蓄气须三月,你三个月都不能运气。”继而目光一垂,轻而坚定道:“我一定护你周全……谢谢你。”
灰心犹如浓重的夜色,压在心头,吐出来的言语亦失了往日的灵动跳脱。
拓跋彦没有接她的话,却忽然道:“你,在他身边,迟早伤得体无完肤,不如跟我一起去大魏。”
青樱此刻心乱至极,眸子失色,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直起身子回到司马明禹身边。
司马明禹现在反倒是三人当中伤势最轻,身体最灵便的了,他去附近农家雇来车马,扶了青樱先上去,至于拓跋彦,伤势极重,竟也不必去点他全身要穴来防范。
如此赶到凉州城中,趁司马明禹去采买三人要用的药材时,青樱掀开帘子,只见城中果然没有了前几日暗流涌动的朝廷势力。
三人都伤得不轻,续命的参汤也需要文火细熬,青樱提议回到之前客栈的地字三号房间,那里刚刚发生过几条人命的凶杀,必定无人入住,正好他们可以躲在里面疗伤。
好在三人虽然都出身娇贵,却都有一定的根基,将养了五日,已经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司马明禹这日日落时便道:“我们今天入夜就走,去兰陵郡。”
拓跋彦听了喝了一口参汤,闻言微微笑道:“你好像已经把兰陵郡当作了自己的封地,何以这么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