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禹他倒还怀疑,他大约是不知,从在云渺峰上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开始,从听到宫中他新宠颇多的传言开始,她就不想回来,就算她并不跟着拓跋彦走,凭她慕容青樱,天下之大会无处可去?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的孩子!
可是他竟然还会问:“几个月了?”
几个月了,三个月和四个月的肚腹区别确实不算很大,可是这不是她出宫前的最后一晚的缠绵的结果吗?他终究,还是心存疑惑。
爱一个人,就是百分百地信任。怀疑和患得患失,皆是折磨人的,不是爱人的。
“四个多月。”虽然内心不想回答,但是还是答了,为了这孩子的将来。
明禹听了,沉默了一刻后起身道:“我心里也很乱,这几日……我们各自静一静吧。”
见青樱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连忙又补充道:“你莫要误会,我是说毕竟人多口杂,我怕……你听到不好的言语反而伤了胎气。”
青樱闻言笑笑,垂首道:“你不必解释,凡事有果必有因,知道有因就行,未必需要知道是什么因。”停了停又道:“不出门就不出门罢,这里也很好,很凉爽。将来回了宫也不必在毓庆宫居住了,找一个僻静一点的宫室吧。”
“……再说吧。”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丢下这句话一阵风般地走了。
青樱没有起身,只是轻轻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她必须很坚强,才能把他平安地带到这个世上,他的父皇,从前他们是多么要好呵,她爱吃的东西他都一一记在心上,即使日理万机;她不喜欢的人和事,他一定不会勉强她去见或者去做,即使他是一国之君,有时候其实很无奈。
可是,那一切已经不是现在了,你出生之后,自己要学会坚强,顶天立地地站在这个世上。
青樱果真不再出门,明禹并没有下禁足的旨意,但是既然已经说明白了,她是懂得的。
好在这院中的花草极多,她已经不再伤神地看书,便闲来摘些香花调弄出花油,若琪和云莉都喜欢得不得了,如此,日子也不难打发。
即便是明禹顶不住前朝说英贵妃失踪数日回宫实属后妃失德的压力,不降她的品级,反而一应的吃穿用度全按照皇贵妃来。
即便是如此,青樱也是十分平静的,一个称谓而已,做英贵妃还不如做英贵嫔时开心,更比不上从前从来都没有任何名分的时候。可见,快乐与否,与名分无关,皇贵妃的用度随他吧,她回来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的。
盛夏过去的时候,避暑山庄合庄起驾回宫的时候,穆可儿的孩子已经生了下来,和柔嫔的一样,也是个男孩,宫中付才人的孩子也生下来了,虽然是一个帝姬,但是突然如此添丁,满朝一片欢庆,上表奏请大赦天下的人大有人在,明禹倒是始终没有下诏。
这个孩子被取名为洪示,听说可儿不甚满意,却又不敢直说。青樱心里想想,这个名字的确有敷衍之意,竟还不比洪熙。
回宫之后服侍青樱的仍旧是水榕,落梅和剑兰,三人得知青樱那日后还活着,无不激动得念佛,就是剑兰,嫌隙也少了许多——可见生死与共这四个字堪似千斤,经历过的人才懂得。
不管怎样,她们三人对于穆可儿的略微不如意倒是很心满意足,落梅忿忿道:“小姐不知,小姐失踪之后连娴贵嫔那等素日里来往不甚多的人都常常遣人来过问,矜贵嫔可是从来没有的,枉费小姐从前跟她那样的好!”
剑兰冷笑了一声道:“这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现在为何会搬出毓庆宫?难道不是她在中间搞的鬼?只看现在住在毓庆宫的是谁就知道了。”
青樱忙止住道:“莫要冤枉了她,是我自己同皇上说不必住在毓庆宫,找一个僻静的宫室住的,我看诗霜厅也很好,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待到霜降的时候,这里一定是合宫最漂亮的地方。”
见她这么说,几人才没有再多说话。回宫之后,青樱已经可以四处走动着,但是她依然不出去,即便宫中人已经见风转舵觉得英贵妃已倒,忙不迭地去趋奉新贵的矜贵嫔,青樱这里始终没有半分声响,不争也不露面。
这日正是立秋,蟹黄熟菊花开的时候,诗霜厅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却在宫中开了蟹宴,青樱让水榕去内务府要了两大篓子螃蟹,这横竖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内务府里当差的是楚培林,此人还是当年励妃身边的人,励妃倒后她身边的人死的死,打发去做苦役去做苦役,青樱却把楚培林从中拎了出来还委以内务府的肥差,当时落梅还抱怨她心慈手软。然而现在,却是他知恩图报,除了两篓螃蟹,他又遣人送来绿豆面,说是把螃蟹放在里面蒸可以去腥,又有数瓶黄酒,只道贵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孕,螃蟹这等寒凉之物要吃的话,定要用酒烫一烫的,当真是十分尽心。
水榕这才叹道:“这才是我们娘娘的高明之处,当年谁能想到有一日需要楚培林这样的人来报恩呢。世人说娘娘是神仙,能断未来之事,果然是不假的。”
青樱笑笑道:“哪里就是神仙了,不过是从前行军作战历练出来的,谁没有个落魄的时候呢,就像没有常胜将军一样,锦上添花始终没有雪中送炭来得刻骨铭心。”
可是,明禹,现在你遇到的人难道不是锦上添花么?
落梅心直口快,想到就说出来道:“那这么说的话,现在得宠的娘娘们哪一个是皇上没登基前就在的啊,只要有美貌和深情就可以了,有时候炭还怎不如花儿呢。”
剑兰心细如发,没有说话,倘若可以这么简单地被别的女子所取代,青樱绝对不会回来,即便她不去大魏,也必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回来,可见她还放不下。
而司马明禹这几个月苦寻她,剑兰虽然没有亲身跟随,也是看得见的。
所以,没有那样容易地结束。
诚然,如她所料,不过是螃蟹宴的当夜,司马明禹就来了。
他大约是知道这偏僻的诗霜厅中一派祥和安宁,心中不忿,寻过来的时候脸色几乎发青。
然而,青樱吃得有些薄醉,已经睡下了,并看不见。
他进了内室见了这情景,止住水榕准备叫醒青樱,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道:“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敢多说,便都退下了。
明禹自顾自地除去了外裳,踢掉龙靴,躺倒在床上。青樱在这里的床并不大,她自己又已经占掉了大半,明禹只能斜签着睡在床边。
他不知是不是青樱感到有人挤了上来不是很舒服,往里让了让,他这才能算是整个人都在床上,而不是挂在床沿。
“你对我最狠,这个世上,最爱我的大约是你,对我最狠的也是你。”他想着她应该也是睡得昏沉过去了,料想她也听不见——这个人,竟还吃起酒来,一宫的人闹得不像样子,看方才水榕她们面上的神色,怎么也不像是借酒浇愁。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抚在她的小腹上。
“我咬着牙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你心中一定在怪我分了恩宠给其他人,可是你知道吗,清明殿始终只有你一个人能进去,我如果当真要冷落你,也不会知道你每日的一举一动,你宫中的用度又岂能按照皇贵妃的仪制?你就是不肯主动一次么,像小时候那样……”他喃喃细语,横竖她是听不见。也好,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
“我们……回到从前吧。”他轻吻了下来,睡着了的她,不过反抗,也不会避开。
青樱忍住眼泪,一动不动,装作熟睡了的样子,其实,她怎么会听不见,这些年这青桂香气,除了他,还有谁有,早已深埋在记忆,不可遏制地就会被唤醒。
只是,回到从前,什么时候的从前?如何回得到从前,人生只能向前看,要么有更好的未来,要么沉溺于从前,却无法回到从前。他说过,招惹他,就是一辈子,可是这一辈子中可不可以没有别人。
她一整夜没有睡,只是合着眼睛,假装睡着,直到最后他都已经熟睡了过去,她仍是清醒而又纷乱的。
他抱着她,饶是睡着了手臂却很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腹部,青樱心中一酸,转而又一硬,一时间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要做什么。
或许,穆可儿那样的人真的最适合他,深情美貌而又不管不顾,只要有他的眷顾一二,只要能诞下他的孩子,整个人都因此是明艳的。
自己,是否所求太多?
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多,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连孩子都可以不要的。
是男人太吝啬,拓跋彦亦无法给她。
万里江山如画,他们谁也不会放弃吧。
青樱快到天明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早上醒来的时候明禹正在用早膳,想是早朝都已经下了,他们多日未见,她正觉得涩涩无语,明禹却似丝毫没有生疏感一般,自然而然地招呼她道:“叫水榕进来服侍你梳洗,趁热吃些东西,今天的酸酿腐皮极好的,吃了开胃。”
青樱先是一愣,继而也并不觉得很讶异,便自顾自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司马明禹那个人,脸皮是从来不成问题的,只看他想不想。
见她吃酸酿腐皮吃得飞快,明禹不禁惊讶道:“你竟不觉得太酸?”他倒是吃一口要配上好几口鸡笋粥的,完全不像青樱几乎就拿腐皮当了主食。
“这哪里酸,还不如我平时喝得杨梅汤……”青樱只觉得口中酸爽,也顾不上跟他多说,又是两筷子吞了下去,很快这一碟子就见了底。
“你这样爱吃酸……想来所怀是个皇子。”他说到此,眼中突然光彩一盛,黑瞳因为兴奋而显得更加幽深。
说起这个话题,两人之间的坚冰顿时打碎了许多,青樱也不似之前含讽带刺,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腹部轻笑道:“一定是,我要一个皇子。”
“青樱,你的皇子一定会跟我一样……你有没有想过给他取什么名字?”
青樱脸上满是笑意,和他一样的皇子,终归他是明白她的,知道她为何想要一个皇子——不过是想找到另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