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战斗
金秋十月。北京。十一黄金周的喧闹之后，北京，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依然没有安静下来。正是初秋，随处可见的落叶给这座名城洒上了一片金黄。
天刚蒙蒙亮，位于崇文区天坛公寓后边的露天篮球场上，“啪啪”的运球声显得特别刺耳。一位穿着白色长袖运动衣的马尾辫女孩猛然扭过身，来了个漂亮的胯下交叉步运球，她轻喝一声，旋风般冲向篮下，又是一跺，晨光下沙尘被踩得高高扬起。沙尘尚未落下，人已飞身而起。“唰”。
她仰起头，却瞧着篮圈怔怔了半天，口中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步伐啊，有数啦。”正欲过去捡球，她眼前忽然蒙上了一道阴影。
马尾辫女孩抬起头，身体猛地绷直起来。
那阴影一声大笑。紧张的空气蓦然流动开来，篮球也被那人用脚挑起来，在手指上飞快地转动着：“嘿，一大早就来打球啦！”
马尾辫女孩抱住胸，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如果那次我再多两秒，那么我们现在是华东大赛冠军了，搞不好，是全国总冠军啊！”
分头女孩听罢，笑得更加大声：“你还不死心啊？虽然那时候让你成功突破了，可是——”她手中的篮球直直地飞向马尾辫女孩——
“我们赢了就是赢了！”
“那么，继续未完的比赛吧！”马尾辫女孩伸出手抄着了球。
“好！”分头女孩身形一晃，突然欺到了马尾辫女孩面前，闪电般伸出手，正欲捞下球！马尾辫女孩猛然勾过球，一个漂亮的拉杆转身堪堪躲过了！
“那个时刻，现在重新启动！”
“这次将是无休无止的战斗，直到，你我中一人率先倒下！”
“好！”
“你们都给我停住啦——”蓦地，一阵大喝直接穿过她们的耳鼓！分头女孩和马尾辫女孩一惊，原本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立刻分开，见一身红衣的短发女生叉着腰直冲她们摇头：“真是，报到的第二天早上就来这继续未完的战斗？”
分头女孩直起身，嘴角扬起了笑意：“是，她还不服气呢。”
“不服气？我才不服气！”那红衣女孩仰头大笑：“什么你赢了就是冠军，你们眼中还有我的存在吗？”
分头女孩和马尾辫女孩愣了愣，蓦地大笑：“哈哈哈，我们忘了你！”
“切！你这个腹黑的家伙，”红衣女孩戳着分头女孩：“那场比赛，最后时刻才祭出五分钟风暴狠狠地耍了我们一记，不然，冠军是谁还未知呢！”
“所以，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啊！”分头女孩笑着回嘴道。
“哟！”红衣女孩翻起了白眼，大叫：“话说回来，你们丫没看时间么？”
“啊？”
“看手表！”
分头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突然大叫：“啊，忘记啦！”
“真是，今天这么重要的集合，怎么可以没有你们这些家伙的存在啊！”
三人杂乱的脚步声中，时钟堪堪敲过7点。地点正是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这一切切要从一个半月前说起——
华东大赛结束后，上海市翔光学校女子篮球队以华东大赛季军的身份凯旋回校，接着就地解散，队员回家过了一个舒适又炎热的暑假。
8月底，返校缴费这一天。酷暑尚未离去，翔光学校门口却水泄不通，少男少女肆无忌惮的笑声从校门口一直传到了路上。纷纷扰扰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天艳！”
同学转过头，俏丽女孩正拉着马尾辫女孩说话，不时以手作扇，对闷热空气翻着白眼。同学聚集过去：“可算回来了！明雯，你好像黑了不少呢！”
“啊！”许明雯立刻捂住脸嚎叫：“我回家后就半个月没出门，怎么还是没白回来啊！”
众人给许明雯逗笑了，成天艳也不禁莞尔而笑。这时全老师过来笑道：“暑假过得很愉快吧？”他忽然想起什么，抓起两个女生的手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成天艳怔了怔，不禁又惊又喜：“莫非是那？”
不一会，成天艳和许明雯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崭新的建筑物：“终于……建成了！”
“嗯。”全老师率先踏上十层台阶，一把推开沉重的大门，领着两个女生穿过三条走廊，咯吱一声开门，成天艳和许明雯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地板的油味还没挥发殆尽，闻起来却不怎么刺鼻，正是令她们无比怀念的气味。地面擦得锃亮，站上去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容貌。最令她们瞩目的是，四只篮球架正静静地站着。没错，不是露天篮球场的移动式木制篮球架，是装着强化安全玻璃的标准篮球架！
“透明耶！”许明雯捂住了嘴。
全老师道：“这种篮球架在距离感方面与木制篮球架有很大的差别，看，地板是标准的，你们练起来更得心应手呢。校方决定了，这篮球场供男女篮球队专用！来，这边是更衣室……”
成天艳跟着全老师走过一大圈，长长呼了口气，没想到汪校长非但拨款修建体育馆，还着人装了标准篮球架和地板，甚至还有更衣室和洗澡间啊！
“有这样好的条件，我们再不努力就说不过去啦，况且，我们的阵容全部保留呢！”许明雯朝全老师嫣然一笑。全老师笑道：“汪校长在教师餐厅里筹备了庆功宴，是明天下午5点。你们男女篮球队都要出席哦。”
“啊，还有庆功宴啊！”
全老师瞧着成天艳微笑：“请转告成天阳，翔光学校非常感谢他为你们做过的事。可以的话请他赏脸参加，好吗？”
成天艳肃然，郑重地点了点头。
次日。翔光学校里一片喜气洋洋，女篮首次出征就取得了华东大赛季军，成天艳更入选华东最佳阵容。男篮尽管在八强战中惨败未能更进一步，但取得了第七名，也是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因此这天教师餐厅里杯盏交错，充满了欢声笑语。这般气氛之中，一位少年却靠着窗边不合时宜地沉默。他抬起头，见得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孩朝他走过来。
“天阳，还好吧？”
成天阳摇头，反问：“达红，你告诉她们你要退队的事了吗？”
高达红沉默了会，笑道：“先好好庆祝吧，再说这次有二十多人报名，得安排一下呢。”
“这么多？”成天阳动容：“再加上你们原来的人，一共三十多人？”
高达红一笑：“天艳先全部收进来混编下，让我们这些老队员带下新人，一个月后再决出最终的参加预选赛的阵容。”
“剩下的人怎么办？”
高达红轻声一笑：“天艳不会白白糟蹋她们的心愿，她要组成二队呢。二队的人去留自便，随时可以来，也可以随时走，想参加比赛便要努力挤上一队。最重要的是，要让想学打球的女生有在体育馆里打球的机会。”
成天阳想起了苏林大学附属中学的三线队，不禁轻笑，苏林设置三线队是为了选拔更好的球员，成天艳设二队却只是想给大家体验篮球的机会而已。但老姐这份心思，他能说啥呢？
“这些都处理好了后，我再跟天艳说我退队的事。”
成天阳凝视着高达红：“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断然退出来呢？”
高达红柔声道：“你不也是么？依然无法割舍下这儿吧。”
成天阳怔了怔，终于笑了。两人相视而笑时，成天艳朝他们喊道：“过来坐吧，要开始了哦！”成天阳和高达红便并肩走去。他们一入座，音乐恰好响起来了。轻柔的音乐中全老师踱步上场，伸出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才拿起话筒递给了身后的中年人。全场人见是他们的汪校长，停下了骚动。
汪校长接过话筒大声笑道：“首先，我代表翔光学校，对男女篮球队取得的好成绩表示热烈的祝贺！特别是女篮，克服了很多困难，首次取得季军，值得我们骄傲！期待你们明年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众人发出一阵掌声。全老师接过话筒朗声道：“我还要代表翔光学校答谢一个人！他也是高中生，但他愿意花费一个暑假，协助我指挥女篮的比赛，最后使女篮取得了季军的好成绩。那就是成天阳同学！来，鼓掌！”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了成天阳，掌声越发响亮。成天阳好生不自在，还是在成天艳的催促下站起身，穿过热情的人群，上台接过话筒朗声道：“我很感谢我姐姐的学校如此信任我，是全老师教了我很多，也离不开女篮队员的努力。而且，”他顿了一下说：“最需要感谢的还是前任教练，沈天老师！”
听得沈天的名字，全场静下来了。成天阳不在意，继续道：“沈老师在华东大赛期间也去了杭州，私下给了我们不少建议，可以说，女篮能打出这么好的成绩，真的离不开全老师、沈老师以及女生们的努力！”
大家又爆发出掌声，毕竟，没有沈天那“把这些打球毫无章法的女生组成一支攻守有法的球队”的豪言壮语，就没有进步神速的翔光女篮啊！
全老师接过话筒，朗声道：“考虑到成天阳同学升上了高三，我们决定不再聘他为女篮教练，但成天阳同学的努力和贡献，我们会铭记在心！现在，让我们用掌声欢送成天阳同学，并祝他高考取得好成绩！”
众女生鼓起掌来，心情复杂。他于她们不只是执行教练，更是她们最好的同龄朋友！尤其是许明雯，空托一片深情，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属时又心碎得难以自制。如今，他一去英国，不知何时能再度相见……
高达红沉默无语，眼睛却越发清亮。
“现在，开饭啦！”全老师宣布道。这时门卫急匆匆进来，喘着气将一个大信封塞给全老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听了没几个字，全老师的脸蓦地变了，他迅速撕开那封信，才看了几行字便轰然动容。他挥着信，冲全场大声喊道：“有封信从北京来！要挑选各个赛区的优秀球员齐集北京！”
此话一出，恰似炸弹在餐厅中丢下！全老师低头读着：“根据华东大赛的表现，选送十二位优秀球员，10月14日到北京报到！”
大家更是动容，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正是，从六年前起，每年各地高中篮球大赛结束后，每个赛区要选拔出一支联队齐聚北京参加为期两周的全国青少年篮球特训营。据说经过了篮球特训营熏陶的球员，整个人会脱胎换骨面貌一新！最响亮的名字，莫过于——
冯敏，才学了三年篮球的初学者，却成为了华东最好的三分射手，离不开高二那年在篮球特训营的熏陶。
石豪瑜，高一受伤错过那年的特训营，高二得以参加，高三在上海预选赛就达到了巅峰时代，人们称之为“魔女”！
贝贝，高一参加了特训营，高二便夺得江西MVP，并以场均31.4分创下了华东大赛最高纪录。
庄红，更不用说了，华东大赛有史以来唯一三年都取得MVP的天之骄子！
“这是名单！”全老师大声念出来：“第七届华东地区女子联队成员名单：
“队长，江苏的庄红。副队长，上海的冯敏。”
场下一片惊呼声：“都是冠亚军的队长耶！”
许明雯吞了下口水：“听起来很了不起耶！啊，我说，如果要选的话，我看准是天艳！好歹是华东最佳阵容之一啊！”
闻得此话，成天艳心一跳，却强作镇定，听着全老师讲话。李若奇摸向了心，她的心正剧烈跳动着。她自忖她在华东大赛的表现不差吧，凭着三分雨击退了光明，对仁兴一场差点摧毁了对方队长，对苏林的伟大逆转有她的贡献，对西湖更有五个三分球入账。这些足够入选了吧……
“江苏的陈浩奂和容成美。浙江的史义琳和史义琪。江西的贝贝。上海的——”
全场静得一支针掉在地上也能被听见！
“——黄融、谈雅永、成天艳、林雪！”
一阵沉默，接着全场人蓦然发出一阵欢呼声！
“哇，有天艳和林雪！”
“正副队长都入选了！”
成天艳张开嘴，脸上充满了惊喜！林雪更怔怔了一会，直到叶颖杰对她又是摇动着手臂又是兴奋大喊着，她才如梦初醒，脸居然红了！
“还有一个人啊！”
李若奇直起身，越发期待。全老师却停下沉默了一会。空气凝固不动。终于，全老师清了清嗓，读出了：“……山东的乔丹。”
我反对！
“开什么玩笑，居然要去北京一个月？”戎琦浑身发抖着，那张通知在她手里揉成了一团。成天阳眼明手快，猫身从她手中拿下纸团塞进了口袋里。
成天艳低着头，没说话。戎琦平复下来，冲成天艳大喝：“立刻拒绝掉！换别人去都行，反正你不能去！喂，孩子他爹，你倒是说啊！”
成道坐在沙发上挪动了下身子，皱了皱眉还没开口，性急的戎琦又嚷道：“不用说了，我这就打电话拒绝掉！喂，天阳，给我通知！”
“妈！”成天阳早已在口袋里把通知撕成碎片，脸上却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别激动啊，机会真的难得啊，想想，如果老姐在这届特训营里被看中，选到国青队，我们不就可以在电视上看她打球了啊！”
“小鬼你懂什么！”戎琦狠狠瞪了一眼成天阳，对他居然撕掉通知很是不爽：“你们都高三了，哪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再说，篮球能当饭吃吗？天艳又不是专业运动员！你这次去北京能进入国青队吗？啊？不要妄想了！你这次去北京，一去就是一个月，学业会落下多少吗？”
“妈！”成天艳抬起头，出人意料的倔强：“让我考虑下，好吗？”
“你，你！”戎琦气得不断喘着粗气：“你拿你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我立刻联系全老师，跟他要北京那边的电话！”
“爸，”成天艳扭过头冲成道喊道：“快说句话吧！”
成道捂着额头，只觉自己的青筋正不断爆出来：“琦琦，你这样逼天艳也不是办法，这事情还是她拿主意吧。”
“她懂什么啊？宠女儿也不是这样宠！”
成天阳忽然想起什么，满脸堆笑，上前给戎琦整理着衣角：“妈，等下不是还有夜班吗，先去吧啊，别耽误了啊……”
成道目光一闪，朝成天阳暗暗颔首，沉声道：“琦琦，你先去医院吧，天艳这边我回头再和她谈谈。”
戎琦怔了怔，吵了半天居然忘记去医院值班这回事，她沉下脸狠狠地瞪了成天艳一眼，返身便进入房间。成天艳正欲说话，戎琦又风风火火地出来了，戳着成天艳：“回家再和你算账！”接着便是“砰”的惊天动地的关门声。
“回家？老妈回家都明天早晨了，我们早就去学校了！”成天阳摇头叹道。成道却默默地站起身，踱步朝书房走去，很快，门在他们眼前关上了。
成天阳吐了吐舌头，老爸看样子不关到睡觉是绝不罢休。成天艳吸了口气，说：“我还是去外面静静吧。”
“老姐，要我陪你么？”成天阳皱着眉瞟了一眼时钟。成天艳一笑，拍了拍成天阳的肩：“没事，9点前我会回来的，你还是写作业去吧。”
成天艳靠着校门坐下来，抱起膝盖凝视着夜晚下的车流。行人匆匆，却没人驻足停留，问问她为何坐在这里，问问她有什么烦恼。世间这么多人，这么多故事，这么多烦恼，都摊开来说岂非可以说上十天十夜？所以，有谁会在意她的事？她看重的事，在别人看来又会很重要么？
她不是体校出身，也确实没有把篮球当做一辈子事业的想法。即使是组建篮球队参加华东大赛，也只是抱着挑战自我，丰富业余生活的想法去的。就是这么单纯的执着，居然真的在华东打出了名号。然后收到了这样的通知。
高三了，时间空前珍贵，还要抽出两周时间去北京，值得吗？就算入选国青队，还要留在北京集训然后开赴新加坡参加世锦赛，那又要花去一个半月，一眨眼，高三上学期就这么过去了，学业会落下得更加厉害。就为了篮球，就为了昙花一现的世锦赛，真的值得吗？
一道黑影出现在她身边。此时正是月圆之夜，韩雷不觉为眼前的人摄住了魂魄。她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柔柔地落在肩上，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构成了一个动人的剪影。韩雷一时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晃了晃头，笑着蹲下来说：“喂，这么晚还跑来学校，是要对着夜晚文艺一番么？”
成天艳扭过头，韩雷心猛然一跳。她的眼眸深沉似水，一望无尽。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那个令他辗转难侧，无数次回味的杭州夜晚。
“韩雷。”成天艳低声说道。韩雷浑身一震，居然收敛起戏谑的笑，轻轻坐下来，低声道：“是不是因为……你妈？”
良久，才看到成天艳的头轻点了几下。
“你想去吗？”
“你说呢？”
韩雷静默了一会，霍然睁开双眼，沉声道：“我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