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式启蒙
过去人们都知道休谟是英国哲学家,但多不知道他还是一位“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思想家。说不准具体始于何年,至少在一部分知识人中,对百余年来在中国一向风头不减的“启蒙”似乎有所保留。他们逐渐觉得欧陆的启蒙运动俨然一副代上帝立法的气派,显得强硬而张扬。与此相比,苏格兰式启蒙则更讲究常识、情感、风俗与演化,俾可充当祛除进步主义焦虑症的镇静剂。这对于很多依然不忍舍弃启蒙,却乐于换一种方式的人来说,亲和力自然更好一些。
浙江大学出版社近年来推出的“启蒙运动经典译丛”为配合这种世风之变,便将视线移向“苏格兰启蒙运动”。自哈奇逊《论美与德性观念的根源》始,至今已出了十余种。从其中译介过来的哈奇逊、里德和弗格森等人的思想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这些苏格兰作家异于欧洲大陆的风格,自有其相对独特的发展脉络。苏格兰人地处欧陆文化边陲,相对而言较为平实,甚至有点儿朴拙,喜欢它的人,估计知识口味也要淡得多。
不过说到这个运动的要员,最为人熟知的当然还是大卫·休谟和亚当·斯密,只是过去没有为他们贴上“苏格兰”这个地域标签罢了。据说《斯密全集》也在丛书计划中紧锣密鼓地进行,但至今未见于书肆。让人高兴的是,这套丛书终于为我们提供了一套更完整的《休谟论说文集》(分《论道德与文学》和《论政治与经济》两卷)。
休谟所写的这类文字自1741年第一次结集面世后,便不断扩充再版,二百多年来各种版本不计其数,甚至译为中文的也已有若干不同选本。但是就我目力所及,以权威的学术版为底本,参酌若干其他版本将其完整译为中文的,以此为仅见。
虽然号称“学术”版,但是当年爱丁堡大学大概是不会将其引入讲堂的。盖休谟以文名闻于世,这些文章为他助力极大,但以文体观之,它们并非高头讲章,意不在深化学术,而为滋润风气。整个苏格兰启蒙学派内部不管有何分歧,他们有一共同的特点,皆认为思辨较之民情多失色,敦化教养要比探求学理更困难。在这一点上休谟也不例外。当然,促成这种思想风格的还有另一层背景,在18世纪中叶之前,英国人未领教多少欧洲人的理性启蒙,便建成了自己的自由政体和商业社会,所以他们也不再把启蒙作为一项未竟的大业,心态上也变得更加从容。面对这种精神状态,寓哲理于轻松笔触之中,也更易于赢得受众,就像是曼德维尔的《蜜蜂寓言》,虽然跟斯密《国富论》讲的道理多有相似,但一谐一庄,曼氏戏谑乃至刻薄,不宜入讲堂;斯密条理分明,却很难进酒馆。
收在《休谟论说文集》中的文章,大抵也是这种文化背景的产物,其中不少佳作皆可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拉拉杂杂,下笔轻盈,时含讥诮,而且涉猎的题目极广泛,举凡戏剧、诡辩、情趣、自杀和文章写法等等,休谟都能说上一套。这也是一个从文字里刨食吃的人必备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