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宣回了天津。
闫岩确认紫洋和雨宣是“相爱”的,但这样的爱太不现实,紫洋就是由于不现实才拒绝了雨宣。他知道自己不放弃紫洋,雨宣会恨他,可是建立在不现实基础上的恨又能延续多久?这样想,闫岩一下心安理得起来,于是把《离婚申请书》递到了法院。先离婚,离了再去磨紫洋,磨她几年还怕不成?
玉琳见闫岩强行离婚,这天气冲冲地去找紫洋,她没敲门,就进了紫洋办公室。紫洋见是玉琳,笑着说:
“玉琳姐,来来快坐。”紫洋为她冲了杯咖啡就挨着玉琳坐在沙发上。
玉琳不敢正视紫洋,只管别过脸去酝酿自己的火气。
“玉琳姐,你的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了?或者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我……”玉琳是来发泄的,看着那张盈盈笑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真后悔自己没有一进门就抓住她的头发,狠狠搧她一个耳光。
“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
“我——我真不知怎么开口。”玉琳的大眼在紫洋的脸上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充满了自卑。
这一打量,紫洋看出几分来意。她拍者玉琳的肩膀说:
“玉琳姐,你我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如果你我有一个不是女人就好了。”玉琳终于找着了突破口。她欠了一下屁股,又狠狠坐下。
“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紫洋边说边去拿红酒。她觉得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你是说我的心太硬,太霸道,该让贤?”玉琳一下急了。
“哪里呀,难道你不是贤?”紫洋把那杯咖啡挪到一边,为玉琳倒了杯酒说:“玉琳姐,来杯酒吧,喝了酒就能敞开心扉了。”
什么叫敞开心扉?喝了就醉了,就麻木了,就不在想事了。原来她想用酒来麻醉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想灌醉我?我心里揣着这么大的事,醉了就能忘了吗?”玉琳觉得自己快有勇气发泄了。
“玉琳姐,喝酒嘛,就是要图个醉的,醉了心里有什么就能发泄出来,发泄出来就痛快了。”
她说得也对。为什么不借着酒性发泄呢?可是我发泄,她也发泄,结果会怎样呢?玉琳转着大眼,心想,反正她抢了我的男人,她理亏。大不了,吵大了,让酒店的人评评理,看她的脸还往哪里放?
“也好。”玉琳冷冷地说。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倒进了肚里。
紫洋拿了自己的酒杯,也一口干了。玉琳愣愣地瞅着紫洋。这样一张善良的脸,哪里有半点掠夺者的狰狞?她那样平静,平静?不!是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好可怕的心安理得。从自己一认识她,她就这样心安理得。她总是这样的面孔。这样的面孔,更使自己不得安宁。
紫洋向这张对着她发愣的、无助的脸快速扫了一眼,单刀直入:
“玉琳姐,是不是两口子又吵架了?”
玉琳的身子猛地一颤。
“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没有难道,你的痛苦写在脸上。这样的痛非情莫属。”紫洋若有所思地说。
“写在脸上?”玉琳用手抹拉了一下脸,像是要抹去写在脸上的痛。
“玉琳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女人。”紫洋越说越低。
“这么说,你承认了?”玉琳瞪着大眼,提高了嗓门。她虽认定闫岩和紫洋是情人,但一经紫洋说出口,就有些接受不了了。
“玉琳姐,我恨自己,真的恨。”紫洋充满了自责,声音有些颤抖。
“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平常总装得像没那么回事似的?”玉琳不知自己怎么会把“恨”和“装”联系在一起。她想大大发泄一场,可是怎么也发泄不起来。
“玉琳姐,你放心,我会物归原主的。”
“物归原主?这有什么用,我们闫岩现在已经陷得太深,不能自拔。”该死,怎么能这样说?然后又改口说:“哼!好一个物归原主,你把我们闫岩玩够了就扔掉?”玉琳有些醉了,越说越糟糕,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紫洋为玉琳和自己倒了酒,喝了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把闫岩还给你。玉琳姐,我是诚心诚意的。不错,他找过我好几次,也说过和你离婚娶我,可是这都被我拒绝了。就算他和你离了婚,我也不会和他结婚。我不想再让这种愧疚折磨我一辈子。”
“你一个孤身女人,我怎么会相信?你人长得漂亮,又有事业,怎么就不赶快成家呢?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闫岩好的丈夫,为什么不呢?”玉琳边用手绢擦泪边说。“玉琳姐,你还是不相信我,这样说吧,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深知心爱的丈夫被人抢走的痛苦。请你相信我,我不能一错再错了。中秋节宴请,我怕你不来,让怡秋去送请柬,这是我的一份诚意。你们全家都来了,我非常高兴,看见你们全家团圆,心里愧疚减轻了许多。玉琳姐,你一定要有信心,如果闫岩没有合好之意,他怎么会带着你来我的酒店赴宴呢?”
玉琳转着沉重的大眼说:
“哪里是合好之意?是雨宣说服了他。唉——,他是个好人,谦让了我一辈子。可是现在他怎么就不谦让我了呢?”
“雨宣?是雨宣?”紫洋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赶紧镇定下来说:“玉琳姐,这样说吧,他的事我或许管不了,但我绝对能管住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谢谢你啦!”她不好意思瞅着紫洋说,对着茶几说:“好人啊,好人!”
紫洋刚送走玉琳,电话响了。
“您好,请问是哪位?”
“我是李瑞英,汪总,我有事要找您,您千万不要拒绝!”她的话带着哭腔。
“有必要吗?”紫洋问,怎么这样的事都凑到一块?
“有必要,我几分钟就到。”
“那——我在办公室等你。”
李瑞英来到了办公室,就哭着对紫洋说:
“总经理,苏文得了绝症。他现在住在人民医院,他想见你,但又不说,我是猜着他的心事来找您的。”
“呃,什么绝症,能做手术吗?一定不是晚期吧?中秋节那天,你们不是一块来酒店赏月的吗?他那样有激情,领着大伙拜月,怎么现在就得了绝症了呢?”紫洋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他在歌厅晕倒的第二天,医院给他做了检查,发现肝上有一片阴影,建议到北京确诊。中秋节那几天,他北京的同学正在为他联系医院。后来,北京的肿瘤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大夫说没有必要留在北京了。他回来又住进了人民医院。他已经——已经没有多长日子了。”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紫洋一下子瘫坐在转椅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沉重地摔落在地上。
紫洋随李瑞英来到了医院。李瑞英抢先几步来到苏文跟前说:
“苏文你看我带谁来了?”
苏文扭过头来,见是紫洋,猛地坐了起来说:
“紫洋是你吗?瑞英快给她沏杯茶。”苏文笑着说,笑得那样甜蜜。
“就来,哎呀,你慢点起,你是病人。”李瑞英见暖壶里的水不太热,提着暖壶去打水。
“快快躺下,我又不是外人。”紫洋扶他躺下。
苏文一把拽住了紫洋的手一阵狂吻。
“苏文别这样,别这样。”紫洋半依并就。她红着眼圈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这病?”
“紫洋,我爱你,却又背叛了你。这些年来,思念和愧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的病因背叛而生,我心里最清楚。这是报应,这是上天的惩罚,你知道吗?”
“不许这样说,不许!”紫洋抽出手来,捂住苏文的嘴。
李瑞英提着暖壶进门,见紫洋捂着苏文的嘴,正要退出,苏文说:
“瑞英进来呀,快死的人啦,有什么可回避的?”
李瑞英为紫洋沏了茶,递给紫洋。
“是啊,有什么可回避的呢?苏文,只要你能活下来,我把紫洋还给你,也心甘情愿的!”李瑞英哭着说。
“谢谢你,瑞英。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爱我。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你瑞英。”
“不,是我太自私了。可惜太晚了苏文,你病成这样,我连弥补都来不及了。今天,我把汪总,不,叫紫洋吧,我把她叫来,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点报答。”
“你瞧这世界多美,连我的瑞英都这样美丽。”苏文说着,热泪盈眶。“我好感动,我好开心。紫洋,你知道吗?今天是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多么恩爱的一对。李瑞英充满了自责。
“我对不起你们俩,是我毁了你们一生。苏文,我用丢人的手段得到了你,你的病是有苦难言闷出来的。你的脾气那样坏,越来越坏,我本来应该想到你的肝有了毛病,我怎么这样粗心?都怨我,都怨我,我是个不称职的老婆。”
“不不,是我毁了你们两个一生,”苏文说完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护士长进来送药,见此情形,干咳了一声,把药放在床头柜上,对李瑞英说:
“我说过了,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你们这样其实是害他。”
苏文抹了泪说:
“不不,大夫,她俩的泪是因为我的病,我的泪却是因为高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还是注意点好。”护士长被苏文弄糊涂了。
“谢谢护士长,我会的。”
护士长放下药走了。
苏文突然问:“紫洋,你开车来的?”
“是啊。”
“人家有车干吗不开呢?”李瑞英插话道。
“苏文你想说什么?”紫洋问。
“没什么,我在想,外面的世界真美。”
“牛头不对马嘴。”李瑞英不假思索地说。
紫洋明白苏文的心思。第二天一早,紫洋让李经理找出没用完的单朵桃花,借了一辆越野车,上了北山。她把车放在路边,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一个平缓的小山沟,这里有一块很小的空地,四周长满了酸枣树。紫洋觉得这里很合适,就从车上取下桃花,一朵一朵地插在酸枣树的圪针上。
她整整插了三天。圪针尖锋利无比,手指一碰就流血,三天下来,十个手指全被划破。粉嘟嘟的桃花,鲜血点点,一片凄艳。紫洋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了结了一番心愿。
第四天下午紫洋来到了病房,李瑞英又提着暖壶去打水。
“我和你说一件事。”苏文和紫洋几乎同时说。
“你先说。”紫洋笑了。
“我和瑞英说好了,坐上你的车再看看这个世界。”
“那好吧。”
“现在轮到你说了。”
“不用说了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来到了北山。紫洋把车停在了路边,对苏文说:
“你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我马上就来。”
苏文顺着小路往北走。紫洋快速编好两条小辫,脱掉外套,把窝在领里的高领拽出来,拿了二胡。紧追在苏文后面。他们来到那个小山沟,苏文见满沟的桃花,激动地说:
“啊呀,好一个美丽的桃花林,你可真会选地方。”苏文像是在做梦。
紫洋往前走了几步,把二胡放在苏文脚下,跑到林中,摘一朵桃花,往头上戴一朵桃花。一会的工夫,她戴了满头的桃花,耳朵上掖着两朵桃花,嘴里叼着一朵桃花。
看着紫洋那两条小辫,满头的桃花和那件高领紫羊毛衫,苏文的神志一下回到了八年前。
“喂,你怎么这样美丽?”紫洋学着八年前的样子,眨着凤眼,手里拿着一朵桃花说。“嗨,桃花,我爱你!嗨桃花林,我爱你!爱你!爱你!”她扯着嗓子喊。喊声与震起的山应在“桃花林”里重叠、回荡。
苏文拿起了二胡,把脚蹬在石头上,看着紫洋拉起了八年前的歌。紫洋跟着唱了起来。拉完,苏文走到紫洋跟前,摘下一朵桃花,正要往紫洋头上戴,发现它的花瓣不水灵不柔软,仔细一看说:“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怎么会是真的呢?你想想,这是秋天,怎么会有桃花林?”
“呃呃,如果是真的就不会来北山找酸枣树了。”苏文突然想起紫洋歌厅里的桃花林,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紫洋,你把我们最爱玩的桃花林搬到了你的歌厅,搬到了今天的北山上,我太感动了!”
紫洋掏出手帕为他擦去眼泪。
“苏文,因为我爱你。”
“我更爱你,我更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背叛了你,你怎么会相信我爱的仍然是你?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相信。紫洋你不知道我有多愧疚,我也永远无法说清这件事。”
“苏文,你不要说了,这些事我都知道,我已经原谅你了,而且早就原谅你了。”
“不,你怎么会原谅我呢?事实也证明你没有原谅我。我几次找你都碰了钉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是不愿意破坏一个家庭。”“啊?原来是这样。瑞英曾经去求你,你给我写了那封绝情信,我怎么就没把这事联系起来去想呢?”苏文突然想起闫岩来,苦笑着说:“你瞧我多傻,你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才吃了这么多苦,我却劝闫岩和他老婆离婚娶你为妻。”
“啊?你怎么这样?”紫洋停了几秒钟又说:“是的,我非常非常喜欢闫岩,却又不爱他。不爱他,却曾经是情人。这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我现在不当他的情人,以后也不会和闫岩结婚。”苏文听紫洋这样说,像是自己硬逼着她表明和闫岩的关系,直怪自己说错了话。他拾起紫洋的一条小辫想解释,却又绕回到紫洋的婚姻上:
“紫洋,和闫岩相比,你是不是更喜欢那个夜游翠湖时为你拉二胡的那个男人?噢,别误会,我是说,应该有个家啦。”
“你知道他是谁吗?”紫洋沉默了好一阵问。
“管他是谁,反正不是我。”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像你年轻时的影子。”
“是他?我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那是黑夜。哎,你说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相像的人,他的眼睛、个头像你,神韵像你,就连拉上二胡的姿势也像你。这孩子蛮有才气的,我真喜欢他,甚至……”紫洋收住了要说的话。
“因为他像我?可是——可是他又是闫岩的儿子,你又不能……”
紫洋没有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苏文从裤兜里拿出一盘磁带,递给紫洋说: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录的一首歌,让我用二胡合了,我多录了一盘。这首歌很好听,是一个女人唱的。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很有才气,思想也很丰富,又遭遇了磨难,而且还会喝酒。”
紫洋接过磁带说:
“可惜现在没有录音机。”
“我现在拉给你听。”苏文说着就拿起二胡拉了起来。
紫洋听着过门,觉得耳熟。对,这二胡的声音,她在飘飘歌厅门口听过,这首歌就是她唱得那首《酒魂》。她跟着二胡唱了起来:
酒有魂,
酒魂催人醉。
酒有魂,
酒魂敞心扉。
苏文拉完,激动地说:
“这首歌真是你编的?”他万分感慨:“紫洋,不要再委屈自己了,不要‘借酒魂’,想爱就爱吧!”
第二天下午,紫洋和苏文又开车来到了沙河。他们互搂着腰肢来到大石头前坐下。在这里,他们回忆了八年来所有的往事。苏文感慨万分地说:
“我们本来相爱,这个你我都很清楚,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了勇气?”
“唉——,这是我们最大的遗憾。”
“虽然很遗憾,但我已经很满足了。紫洋,我对不起你,误了你一生。”
“千万别这样想,我爱的人仍然爱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紫洋嗓子里的硬块急剧膨胀,她停顿了片刻,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苏文,拉二胡吧,让我再欣赏欣赏你的二胡。”
苏文突然想起在这块石头上曾经拉过的一首歌,就拿起二胡拉了起来。
紫洋站起来跟唱,她看着即将离开人世的苏文和秋天的沙河,心底涌起彻心彻骨的痛来,不由得改了歌词:
河水悠悠波粼点点,
东去的流水留不住的缠绵。
温柔吻不住猛浪,
浪啊带走我未了的情缘,
未了的情缘。
一阵秋风掠过,片片树叶飘落下来,又被风吹到岸边,吹到水面上,无声无息地飘去。紫洋掉下一串泪来:
芳草哀哀落叶片片,
残绿掩不住冥冥流连。
那寒流怎就骤然袭来?
葬送我的爱不老的华年,
不老的华年。
苏文眼圈子红了,他边拉边唱道:
不是寒流你不会来,
不到尽头你不敢爱。
寒流把你卷到我身边,
我乐在今天笑在阴间,
笑在阴间。
苏文放下二胡,泪流满面的为紫洋擦着泪说:
“紫洋,你那么爱喝酒,怎么不带酒来?”
“我多想和你对饮啊,可是你现在……”紫洋泣不成声,两只拳头在苏文的肩上摧打着:“苏文啊,你不是说想与我大醉在泰山顶,浅醉在漓江上吗?你不是想同我醉眼看飞瀑吗?不是想在夏日里内蒙古草原的月夜,为我拉一夜二胡吗?你好不守信用,好不守信用啊……”
苏文缓缓从地上拿起二胡,又拉唱了起来。
人将去酒难留,
莫悲切莫伤愁。
新坟一杯慰魂酒,
虽是孤魂乐悠悠,
孤魂乐悠悠。
苏文放下二胡说:
“紫洋,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在阴间等你……”
两个人紧紧地相拥着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