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回到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感觉那个神秘人和师父一样深不可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宿命是人类最害怕的东西,对于苏秦来说同样如此。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同样的季节,苏秦躺在藤椅上,这次的梦是在太阳下做的。摇啊摇,苏秦恍惚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天上是一个非常大的太阳,明晃晃的,自己的眼都被照得亮了,然后就那么飞着,上升,上升……忽然,一个晴空霹雳,苏秦的身子霎时从空中降落下来!苏秦大声呼喊,一下子惊醒,原来是一个梦,他拿布巾擦擦汗,想,这个噩梦是为什么呢?
苏秦不懂解梦,问问师父可能会有答案,他记得师父给自己解过梦。可现在就一个人呆着呀,他什么都没明白,唯一明白的,是一年以来这种日子已经使自己厌倦,空中坠落,就是说自己还没有根基吧。除去建房子与花销,带回来的那大包珠宝还剩下三分之一,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使他非常忐忑。
正在不爽快,妻子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一壶酒、两个小菜,静静地放在自己身边的桌上,轻轻一笑回去了。苏秦心中十分感动,妻子现在总是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如果钱足够,他是希望这种生活一直过下去的,这当然是他自己的想法,为自己的出走找的一个没有多少说服力的借口。苏秦坐起来喝了一杯酒,望着院子里高高的墙想,大丈夫志在四方,自己还不到三十岁,还能够闯一闯!
这次去哪里?
苏秦认为,赵国并不是没有门道,那就试试燕国吧。三天之后,苏秦已经安排好佣人收拾了行李,这次的行李已经不是个包袱了,唯一不变的是那把剑,这东西让苏秦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安全感,大不了就拼命一搏嘛。
妻子的眼泪很快涌了出来,苏秦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道:“如果嫂子哥哥再腆着脸来,你可以让他们进门来,一年之前我一直拒绝他们,现在我走了,你身边也没有真正的亲人。如果对你不好,你也可以不让他们进来,我不喜欢他们进来的。还有,你可以把你娘家的亲戚接来一起住,只要你喜欢。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像个男孩,如果在我回来之前生了,先不要给他起名。”
妻子抬起头问道:“就不能等孩子下生了再走吗?”苏秦摇摇头,他可不想让妻子再种地去啊,可这话怎么说出口呢!苏秦毅然走向马车,四匹马的车子,早有佣人赶起马车。苏秦在车上望了一望家门口,转身揭开帘子进入车子。
这次的旅途十分轻松,苏秦的盘缠足够,马匹也足够,在路上还买了好几匹好马,以至于这次行程不是云游了,只好以旅程来形容了。
苏秦经魏国赵国,终于到了燕国。
跟前几次一样,有人向燕文侯报了苏秦到来的消息;跟前几次不一样的是,苏秦早拿出钱来给了报信的人,报信的眉开眼笑,去了。
苏秦在城里面住下了。到了晚上,燕国的气候分外寒冷,还没入冬,苏秦就睡不着觉了,那仆人只好叫酒家上了酒。苏秦喝了几口,温暖了一点,长夜无聊,就和仆人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苏秦这个仆人是妻子找人挑的,据说十分能干,且安分,苏秦出来的时候便挑了他,其实连话都没说过几次,也就不知道名字了。
那人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老爷,我叫公孙亮。”这种对话在那时候是极其少见的,所以公孙亮显得异常受宠若惊。
“哦,这地方现在比得上咱们家的冬天了。”苏秦说。
公孙亮说:“这儿也没咱家炉子暖和,碳火也不够旺,想必是伙计偷懒了,我去催一下。”说着出去了,不一会儿端进来一个火盆,比屋子里的更亮更暖。
苏秦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心情不由轻松起来,再者公孙亮一口一个咱家,让苏秦觉得十分温暖。于是苏秦对公孙亮说:“来来来,过来喝一杯,也搪搪雪气。”苏秦受鬼谷子影响最深,对于那些繁文缛节本来就不很在意。
公孙亮起先不肯,见推辞不过就坐了,他先给苏秦再斟满酒杯,然后给自己斟满一杯,恭恭敬敬地敬苏秦。苏秦喝了话又多了起来,无非是问问家里有几口人啊,有多少地啊,出来感觉怎么样之类的。直到谈论各自的女人时候,公孙亮显示出极可爱的羞涩,苏秦才意识到他还没有二十岁呢,便呵呵笑道:“她多大来着?”
公孙亮说:“十八了。”
“噢,那你得快点找人托媒啊。”
公孙亮说,自己这次陪主人出远门,挣完路费钱就成家。苏秦十分动情地听了公孙亮的经历,他现在对人与人的感情有种异乎寻常的渴求,多少年的云游生活,学习生活,使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只能面对自己,问题自己回答,自己经历。可这一年的时间,与妻子重归于好之后,他才发现,古人群体而居,现在的各个势力集团,都说明一个道理:个人的力量在众人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不止如此,他觉得妻子给自己的温情仿佛年少时候的父母一样,有种久旱逢甘霖的功效。所以他竟然有些放肆地问面前这个小伙子的爱情了。
公孙亮是一个实在又聪明的人。与其他的呆头呆脑的仆人不同,他的眼神十分深邃,穿的是粗布衣服却十分干净,有的时候显现出豪狠的表情,完全是燕赵豪杰的风采。苏秦此后对这点更加确认,如果给这个他机会,或者说,如果这个人下生的环境好一些的话,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起码,比四海讨饭的自己要强一些。
转眼间十几天的时间过去了,报信的人还没有来找自己。苏秦十分焦虑,倒不是身上的钱的缘故,而是他担心自己的妻子,以及妻子肚子里面的孩子啊!
公孙亮开始的时候十分耐得住性子,和苏秦的反应不一样,安安静静。可到了十天之后,他也开始急了,除了服侍苏秦的生活起居,便自己拿着带来的铁剑练习。苏秦见过公孙亮的剑法,沉稳凶悍,比自己琢磨的那点剑法高明多了。苏秦也问过他,他说是一个云游的猎人教给自己的。苏秦也没有怎么在意,好在公孙亮是个可靠的帮手,苏秦想自己不至于被抢劫了,心里安稳。
又过了一个月,冬天真的来了。苏秦本来想自己一个月就差不多回去了,现在竟然连燕王的面都没见到,只好让公孙亮从一堆包袱里找出棉袍,二人穿上,晚上便开始下雪了。
漂亮的树木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从屋子里的微弱的光往外看,越发显得寂寥,在黑夜饮酒已经成了主仆二人打发时间的最好手段。
公孙亮照例喝了三杯就停了杯子,他问苏秦道:“给老爷报信的人可靠吗?”
苏秦说道:“无论可靠不可靠,给他钱的人都可靠就是了。”公孙亮觉得有道理,又问道:“老爷既然觉得可靠,那干坐着等不如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苏秦说:“噢?你说我这些天急的浑身就像起火了似的,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心啊。”
公孙亮说道:“老爷为什么不拿出先前读书的劲头呢,据说老爷读完了那些书立刻变得博学多识呢。”
苏秦想这人聪明是聪明,就是社会经验太少。如果论知识,鬼谷子师父和洛阳森林里面的猎人都是高手,他们都没有实现自己最后的目标,更不要说还不如他们的自己了。如果论知识就能行的话自己早就发达了。可公孙亮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天除了郁闷还是郁闷,倒不如多找些书来读读,日子过的还有意思些。
此后苏秦除了日常的休息出门打听新闻外,就在屋子里读书。书有从家里带来的,有公孙亮去城里给自己买的。公孙亮喜欢陪着苏秦读书,因为苏秦读书的时候他可以听。开始的时候苏秦没当一回事,此后他忽然想到这公孙亮是在跟着自己学习呢,他自己不识几个字,说服自己读书,然后自己跟着读,实在是太聪明了。苏秦倒是没有感觉到厌恶,反而有一点感动,这么好学的人,如果真的受过好的教育,肯定是文武都好的人才。
于是苏秦在念书的时候就放开嗓音,故意让公孙亮听清楚,公孙亮意识到主人明白了自己的企图,有点不好意思,可也没有停止。
又过了一个月,报信的人终于来回了个信,苏秦见了眼泪都差点流出来,那人急匆匆说道:“大王生病多日,我出不来宫,所以耽搁了这两个多月,不是故意耍先生的,还请不要见怪。”
苏秦急忙将报信的人请到里屋坐了,公孙亮捧上茶。苏秦先问:“那大王的病现在应该不是很坏吧。”
报信的说:“总算是熬过来了,医生说今年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可是要看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了,如果明年春分的时候觉得好一点,就基本上就没有大的问题了。”
苏秦最担心的事情差点发生,国家失主。如果燕文侯死了的话,势必会引发权力的争夺,那样燕国处在动荡之中,自己一个外国人想来做官,肯定会被封死出路,甚至命都可能丢掉。听说燕文侯现在情况好转,方才放了心,命公孙亮拿出一个包裹,里面包着十金,送给报信的。
报信的匆匆喝了口茶,说道:“相公不要以为我们这行只认钱了,就不知道人情冷暖,其实先生从远方来,受的冷落小的们都知道,只是爷上次给的已经够多了,这次再给,未免小的们就太不地道了。”
苏秦说:“先前是报信的辛苦钱,如今还要您多报一下大王的情况呢,怎么可以让您白跑呢!实不相瞒,家兄是做生意的,家中的钱财攒了也不少,如果您觉得我够朋友,就收下,只要日后别断了咱们的交往就好了。”那人方千恩万谢收好了,对苏秦说,日后如果找他,只管去大江楼跟管事的说一声,要找王公,他自己会找到这里来的。苏秦听后大喜过望。
报信的走后,苏秦问公孙亮:“你以为这人靠谱与否?”这几个月来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仿佛是朋友而不是主仆。公孙亮说道:“我认为这个人如果说假话,是缺钱才来招惹我们的话,早就来了,也不必等这么多时间,在下可以去打听一下。如果大江楼真的认识这么一位宫中的人,我就细细问道他的情况,好做一下确定,他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想要点钱来花才找到咱们头上的,先宰了他再考虑这地方呆得呆不得!”
苏秦说好,公孙亮披了苏秦的一个大毛裘,踩着雪去打听大江楼了。
到了二更时候,苏秦听见有人敲门,连忙去开了。公孙亮便打身上的雪边笑着对苏秦说道:“老爷的运气终于转过来了,大江楼上的人见我打听王公,立马像活爷一样对我,去说王公的都是爷。小的又去别的酒店打听,都说这王公在燕文侯面前是号人物,最近也没出什么事故,想来他今儿个说的话是真的了。”
苏秦听后大受鼓舞,问公孙亮道:“你认为,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公孙亮先给苏秦斟满了酒,恭恭敬敬地先喝了一杯,说:“老爷心中敢不是有主意了?”
苏秦笑了一下,对公孙亮说:“果然是个聪明人,他今天刚说完话我就想,有没有机会打破咱们现在处的这个僵局呢?你看王公说的大王的病,到明年才见分晓,到那时咱们必须要多等三个多月了,家里人都牵挂着呢,所以我送他钱,是想打通一下关节。我的想法是——咱们能不能作为一个探望者去看看燕文侯的病情呢?这公公说的话未必准确的,今天他意思是说需要明年大王才能见客人,想必是对外围的人说的,现在他收了咱们的钱,咱们……”
公孙亮听到这儿马上击掌赞叹道:“真是好主意,我在老爷跟那王公谈话的时候就想提醒您来着,想我又是多虑了,游说四方的嘴我怎能赶得上呢?”这是夸奖苏秦的话,苏秦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好在他知道公孙亮是好意,便笑笑完事。
主仆两个直商量了一个通宵,走的每一步都商量好了。第二天,公孙亮边去玉器店里面买了一对价值不菲的白玉瓶,小心翼翼地包好了,然后去大江楼找管事的,要见王公。
三天后,王公踏着雪急匆匆来到了苏秦的住处。苏秦先热情地让进屋子里面,拿出那对瓶子对王公说道:“现在有一事情需要王公帮忙。”
王公的脸色没变,十分严肃地喝了口茶:“这是绝对不能收的,如果这传出去,我老王的脸面从此就丢尽了,江湖上好说我老王贪财不厌,死无葬身之地的。”苏秦本来就算好了王公不可能要这瓶子,这只不过是虚晃一枪,见王公如此反应,他笑着说道:“王公为什么这么见外呢?”王公放下茶碗,站起来对苏秦说:“先生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了,咱们自己人其实不必来这套的。”
苏秦理了理衣服,笔直地站好,朝王公恭恭敬敬地作揖,然后将王公请到座位上,说道:“实不相瞒,这几天我与仆人思乡心切,并且,洛阳距离蓟北地区来回就要一个多月的行程,实在受不起。所以,我想这几天见一下文侯,不知公公意下如何?”苏秦边说边观察王公的表情,见他脸色没什么大的变化,心中便有了三分准了。
王公思量了一下,说道:“要说见一下大王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大王现在大病差不多好了一半,头脑也十分清醒,每天见他的人也不少。这样吧,我替先生出一个注意,不如就将这对瓶子当做送给大王的礼物吧,先生以送礼看病的名头进去,想必不是很困难的。只是……大王上上下下的伺候,我们自己人就不说外话了,恐怕还需要先生一个几千钱的打点。”
苏秦说:“王公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如果贪图我的这对瓶子的人,想必早就拿走了,难为王公还为我考虑,大王上下,我每人五千钱打点。”刚说完,公孙亮早就准备好了拿出来一个包袱。
王公拿了包袱,低声对苏秦说道:“这事情万万不可以对别人说的。”苏秦连忙点头称是,恭恭敬敬把王公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