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看过角戏?
厉鬼面具一罩,粗布戏服一披,原本那人便不见了,唯剩下台上两个厉鬼,拼尽一身气力,将对方击败。无有顾忌,无有缘由,仿佛自天地初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台上的二人便必须,凭着一口气力去争斗,至死方休。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也许有人根本不去想,也许有人细细思想过,也许有人想过了却想不通,也许有人想不通便不再想了……
可有些人没想到的是,当他决心背水一战,至死方休时,偏偏他的对手自动跳下了台子,正正大光明地一块一块抽下他搭戏台的板子。
叶聆泉愤然抬头,几乎想要跳起来,冲向那张冷笑着睥睨他的脸,可当他真正抬起头来时,却发现了无数的目光随着那句言语而扫向他的腿。
于是,他退缩了,再一次低下了头,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向后靠去。
原来有时候杀人真的不需要刀剑,你只要将那人最畏惧展露人前的事情昭然于世间,便无需刀刃即可将其千刀万剐……
“你的腿呢,叶聆泉?”
当那些疑惑探寻的目光一下一下剐着叶聆泉时,胡十三的问题如同一柄尖刀,直刺叶聆泉的心头。
“你只有这个问题?”叶聆泉用一双手支撑着身子,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这个问题你在问我吗?”
眼前人戴着面具,可那双闪烁在面具后的眼睛和自面具后飘出来的声音让人分明感受到其中的笑意,“恩,是的,被我打断了。”
仿佛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一般,胡十三笑盈盈道,“打断你的腿的确是我武断了,对不起。”
这是道歉吗?这能是道歉吗?这能算道歉吗?
这般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打断了对方的一双腿,这丝毫诚意都没有的道歉算什么?!对方听闻后难道不应当是勃然大怒,然后给对方脑壳来上一棒槌才是么?
可叶聆泉偏偏愣住了,愣住了……愣头愣脑地坐在那里,而众人也因为胡十三的这一句话全然忘记了叶聆泉竟已断腿的奇闻一般,愤然对向胡十三。
“尝闻天机阁阁主勇义无双,本该是江湖表率,却如何向自己的结义兄弟下如此重手,还能够如此轻描淡写。”人群中一人不屑出声,此人黝黑肤色、身形健壮,身披粗布麻衣,背背一柄青铜战斧。
乍一看却并非江湖中闻名遐迩之辈,于是胡十三转过那张银色的面孔,笑盈盈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麒麟背,莫山惊。”那人闷声答道。
“这位……”胡十三顿了顿,很是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对方所报的名号,继续笑道,“江湖中的朋友说的对。”
不待那人发作,胡十三转动着那张银色的面孔,环视众人,声音中已没有了玩笑的意思,“义,本该是行走江湖的铁律,可今日站在此处的人扪心自问一下,有没有谁在某一刻私心里并不想遵守这个义,只因一个利字。”
登时原本有些喧嚣的人群寂静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不是不能说谎,只是……
半面笑颜,半面怒煞,谁也说不清这张银色面孔上究竟是怎样的面容,而面对捉摸不透的结果时,人往往很难说谎,不是么?
“可我们总在说义,江湖中何人不言义气,何处没有义气。”那张银色的面容微微垂下,一声叹息,“我们希冀着这样的义气是存在的,哪怕微乎其微,哪怕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却还是生怕此生错过了也许唯一一次体会到那种’义气’的机会。”
众人无声无息地听着,不置可否。胡十三忽地轻笑一声,“值得么?”
仿佛在自问,又好像是在问某一个人。
那么到底是哪一个呢?
不知道。
因为他之后的话与这个问题全然无关,“可江湖中还有一个规矩,却是人人乐于遵守的,那便是恩怨分明。”胡十三再一次抬起了那张银色的面孔,“天机录在胡某这里,各大门派中的秘闻在胡某这里,言轻尘奉为江湖第一奇书的易骨诀也在胡某这里,而胡某会在天机阁恭候诸位。”
那张银色的面孔将眼前的人一个一个望过去,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神情,可那一张张或错愕或惊惶的面孔却一一落在他的眼中。
面具呵,真是个好东西!
面具呵,真不是个好东西!
就好像此时,戴着那张面具,便没有人猜得透,面具后的那个人究竟为了什么而回来,是炫耀,还是报复?
胡十三,你要求的到底是什么?为何偏偏戴着这个面具重新来到这里……
叶聆泉冷冷望着活生生站在面前的胡十三,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始终藏身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竟然似一个笑话,他缓慢而平静地开口道,“当年放出消息说易骨诀在你那里的是我,说天机录里有藏宝图的也是我。”
“我知道。”同皆为愕然地众人面容不同的反而是那张本不该有所改变的银色面具,此刻那张笑怒双面的面具正摇头晃脑地转向叶聆泉,“可你说的都是实话呀,天机录里的确有藏宝图,而易骨诀也的确在我这里。恩……虽然易骨诀是我后来才拿到的。”
叶聆泉看着那双透过面具正笑盈盈看着他的眼睛,胸中涌起一种熟悉却被自己压抑了三年的感受,后悔与畏惧。“你是来……报仇的?”叶聆泉忽的笑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笑,然而那笑就如此出现了。
“恩……”胡十三挠了挠脸颊,或者说银色面具的脸颊,似乎在认真地思索叶聆泉的话,“那个……我们俩有什么仇?”
叶聆泉茫然地睁大双眼,胡十三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打断你一双腿,你引得众人来追杀我,扯平了……额……这么说好像不大对……应该是……”
胡十三对了对手指,“简单来说吧,当年的事情扯平了,不过我的气还没有消,所以这一次我们来一场公平的决斗。”
“公平的……决斗?”叶聆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却转瞬即逝,他垂眸看着地面,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腿边的长衫。
“是,如今我易骨诀尚未完全练成,而你的人偶……”胡十三瞥了一眼那两个人偶,“虽然功力已有了我的七成,却还不算登峰造极……不如我们来约定,十年后,待我易骨诀大成,再来闯你的水晶龙王宫,届时希望这两个人偶能给我一些惊喜。”
“这是……”叶聆泉有些不解。
“君子之约。”胡十三笑道。
“君子?”叶聆泉反问道。
“我这么一表人才,当然行君子之约!”胡十三忽的愤然道,“要拼要斗,我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日钱串子也在,便请钱串子来做个见证。你我,十年后,再来比过。”
胡十三向叶聆泉伸出一只手。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张银色面具,可叶聆泉却好像能够看透那张面具,看到那张面具后的面孔,此刻正笃定而爽朗地笑看着他,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一日,那个人对他伸出手。
“要拼要斗,我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然,若你不想斗了,咱们且坐下来饮上一杯。你我,喝够了,再来比过。”
钱百万横了一眼胡十三,也不做声。
“嘿,给句明白话,别不知声,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你不说话我就能知道意思了。”胡十三有些不耐烦,将手在叶聆泉面前晃了晃。
叶聆泉忽的抓住了那只手,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手,愣住了,良久方才缓缓地说出一个字,“好。”
“行,那就说定了,十年之期没到之前,谁可都不能再使坏了呦!”胡十三一副轻声悠闲的模样,再一次转向众人,“十年之约以前,我会在天机阁等着,想要易骨诀和天机录的诸位。”
胡十三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仿佛要再一次落入水中。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人偶忽的动了,竟然一同袭向胡十三。
并非没有人想在此处就对胡十三动手,只是当一个胡十三与一个叶聆泉比他们更快时,他们反而不动了。
胡十三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两个人的行动一般,飞身而起,视线里瞬间变出现了一十三个胡十三。银色面具覆脸,有向后退的,有飞身在空中的,有已经转到两人身后的,也有躺卧于地上的。
“移形换影!”人群中忽然一个声音破空而出。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鬼魅一般的身影,不必说出手,便是想要从中找出其所在之处,也是几乎不可能之事。
嗖忽间,两个人偶忽然停了下来。而胡十三此刻已站在了众人面前,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一点殷红顺着渗出衣袖,他方才竟然被两个木偶人击中一记。
“唉,看来这十年不能偷懒了。”敲敲脑门,胡十三似乎一副很苦恼地样子,忽的向后侧方飞身而去,向着东方踏水而去。
众人再看向那两个木偶的眼神却已然与方才大不相同,胡十三那落在他们眼中根本无解的轻功身法,竟然就这样被两个人偶给破了,如此功力竟是在当世的江湖中少有人能够匹敌。
“属下言无庸参见盟主,恭贺盟主出关。”言无庸使了个眼色,后面便有人退出一张轮椅,他亲自扶叶聆泉坐上轮椅,叶聆泉挪动轮椅,面对着众人,而那两个木偶人仿佛有所感知一般,飞身来到叶聆泉背后。
“让诸位受惊了,抱歉。”叶聆泉泰然自若,缓缓道,“叶某身有残疾,愧无益于浩气盟,因此闭关潜心研究机括之术,今日出关,谢诸位来贺,还请至前院。”
言罢,叶聆泉摇动轮椅缓缓向前行去,那两个人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他所到之处,众人皆微笑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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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件事儿就这么结束了?”小拣啃着手里的胡饼,含糊道,“没人再去找浩气盟的麻烦了?”
“胡十三离开时所施展的移形换影的确精妙,而那两个人偶竟然能够破解,自然没有人敢再打浩气盟的主意了。伤了腿又如何,不才区区在下如今浩气盟的威望更高于当年。”言不才道。
小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胡饼,手则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也不知言不才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只是如今……”言不才忽的坐到小拣身边,按下了他探出去拿胡饼的手,“胡十三在哪里?”
“……唔不次道……”小拣一脸无辜地喷着碎屑,使劲摇着头,死死盯着拿过半张胡饼的左飞卿的手。
言不才扳过小拣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十年之约已经定下,叶聆泉也不会再躲躲藏藏,你答应胡十三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而我如今只想去拜祭他一下,作为一个……故友……”
小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言不才,咽下嘴里的饼,并且趁着言不才没有手阻止他去拿饼的时候再顺一张饼,咯咯笑道,“摄魂术这种东西就要对我使啦,没用的啦!”
“……额……你鼻子真的很灵吗……”言不才收起了方才那种眼神,撇撇嘴,向后坐下,掐息了桌下的燃香。
小拣把饼塞进嘴里,点点头,“恩!狐狸鼻子!”
“狗鼻子罢。”左飞卿忽的插嘴道。
“哼,没见识!狐狸的鼻子比狗鼻子灵多了!”小拣冷哼一声,把剩下的饼吃了个干净,转而对言不才道,“以前师傅逼我读书的时候,我看过一句话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要用我便不该疑我。”
“谁同你说不才区区在下要用你的?”言不才微笑道,狡黠如狐。
小拣奇道,“你不是说要我做你的保镖护卫什么的吗?”
“本来是的。”言不才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惋惜的样子,“只是不才区区在下若是将一个女子带在身边做护卫,实在多有不便。”
小拣呛了一口,“你怎么知道的?”
“不才区区在下……看见了……”
“看见?”小拣蹙眉思索着。
“恩……你从水里出来的时候……”言不才将眼神转向别处。
小拣恍然,暗自捶了一拳地板。失策,自己当初没想到左飞卿会把自己直接丢水里……
“所以……”言不才堆起一片假笑,准备继续说下去,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小拣却铺了上来。
小拣哭道,“求求你们了,别丢下我……你们要是不管我的话,我就要……就要被恶人抓走……”
“哦?他们抓你要做什么?”左飞卿插言道。
“那个……卖掉呀……”小拣用言不才的衣袖擦着眼泪道,“他们要把我卖到平康坊里去……我好可怜的……好不容易躲开师傅来到这繁华世界……结果……”
“你这样的也有歌舞坊会要?”左飞卿十分认真地打断小拣,“平康坊里没有这么蠢,自找麻烦的园主吧。”
“我这样的为什么没人要?!”小拣瞬间炸了,奔向左飞卿,“我这样的很多人抢的好吧!”
“哦?!”左飞卿一挑眉。
“平康坊东边的雅梨园、西边的风间阁、北边的怡情小院,还有西市的胡姬酒肆也……”话没说完小拣就咬住了舌头。不单单只是因为说漏了嘴,更是因为左飞卿出剑了。在看到这一剑前,她不曾想过这世间能有如此夺目的一剑,璀璨光华凝结于剑身,自指尖滑过又回归于鞘中。
掌声起,言不才喝彩道,“真绝世也!”
小拣呆愣在原地,痴痴望着那柄剑,情不自禁叹道,“太美了……”
左飞卿也不多话,飞身跃出窗外。小拣此刻回过神来,想追左飞卿已来不及,想拉住言不才却听到言不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后会有期。”
“喂!你们!”小拣眼睁睁两骑绝尘而去,消失在人群中,再想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你呀,你呀,早和你说过做人要诚实,不听!这下到手的避难所丢了吧?”钱百万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小拣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钱袋,打开瞧了瞧,“想不到言不才天天不才不才的,钱袋子倒厚得很,这里面的金诛换一换,几百?总归有的,足够我落跑的了。”
“你这就准备走了?”钱百万看着眼前这个神神叨叨地丫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当然了,要不是答应了胡十三帮忙,我才不会来长安暴露行踪呢,如今他的事情圆满解决,天机录也给了你,我不跑还等着师傅来抓我不成?!”
“天机录我给了言不才。”钱百万忽的沉了声音,“这是我当初答应他的。”
“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爱给谁就给谁。”小拣嘿嘿一乐,“这是胡十三说的。行啦,我走咯!”
“等一下,十三……他……他……”钱百万只觉得舌头千斤重,那个问题他很想问,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他活着,活得很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好。”小拣站在窗前,看着这繁华的长安。
“那他为何不会来?”
“因为……他的梦已经不在长安了……”小拣纵身跃出窗外,“再见啦,钱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