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辛将自己手里的信纸一捏,那脆弱的纸张便不带呻吟地变成了灰烬,而卫辛依旧是一副安静到没有生气的模样,看着广阔无垠的蓝天。
不远处的松茶正在烧烤,身边三个不时催促的女人垂涎的模样看着他手里新鲜的兔肉。
浇淋过蜂蜜的兔子已经外皮金黄,加上那阵阵的香气,看起来分外诱人。
松茶就好像一只护食的老鼠,一只眼睛看着眼前如狼似虎的三个女人,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主子,等着主子一来就将自己手里的烤肉第一时间奉献给主子。
他那双眼睛没有停歇的时间,看起来比他手里翻转的动作还要忙碌。
“再这么看下去,你的眼睛就要变成斗鸡眼了。”莫流桑毫不客气地伸手就要将松茶手里考好的诱人食物拿过来,“再给你主子烤一个就是了,这般小气做什么?”
“这么说来,你倒还有理由吃我的了?”松茶和莫流桑好像天生不对盘的冤家,一听这话简直就是竖起毛的斗鸡,“这肉,这肉我给花染香都不给你!”
“哟,这心眼,针尖大吧?”莫流桑讥笑一声,“这就是十三宫的脾气?好生有趣。”
段璞衣也在擦着自己嘴边的口水,一听见莫流桑的话,便看着已经走过来的卫辛,然后眼里闪过一点看好戏的神色。
可是看起来卫辛一点反应都,没有。或者说有,但是他的反应不明显。
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松茶看起来很反常,看着莫流桑就好像看见了软肋的模样。
平日里那个看起来文静但是有点狡黠的家伙,现在恐怕连是智慧江河日下了。
很是有趣但是危险的现象。
“怎么,看起来你的那边……”段璞衣看着卫辛,眼神明灭。
“你希望听见什么答案?”卫辛坐下,丝毫不忌讳身下就是一片沾满泥土的平地,但就算是坐在了这样的泥地里,他看起来依旧尊贵王侯。
“这个,比如,关于你以前的那些事情。”段璞衣抹一下嘴边的口水,然后继续看松茶和莫流桑的斗嘴,“以前,我记得,你住的那地方是在哪里吧?”
“瀚海山庄,都几乎要忘记了。”卫辛看着天际一抹胭脂色的彩霞,“如果说是曾经,大概也算得上吧。”
段璞衣听见他声音里一点几乎不能察觉的冷,歪了歪嘴。
“这一次到瀚海山庄里去拿东西,好歹是你熟悉的路,到时候你就负责探路了。”段璞衣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随意,“我听说以前的瀚海山庄里面,总会有一些很古怪的事情发生,时间也不长,大概就是在灭门的时候,你有什么线索么?”
卫辛的眼神一冷。
这种几乎可以成为他曾经禁忌的事情,段璞衣却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中间无意的成分,实在叫人怀疑。
不过……
“大概,和方子乔有关。”卫辛声音淡淡,依旧是没有平仄的声调。
“你给了一个最不可能,但是也最可能的答案。”段璞衣转头看他,笑出一口闪亮的白牙,“你还是不信任我。”
“彼此。”卫辛看着眼前眼神晶亮的女子,“你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段璞衣“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那不是疑问句也不是肯定句的话。
然后,卫辛听见了一阵很是诡异的声音。
他的视线淡淡看着段璞衣的肚子。
“我饿了。”段璞衣看起来十分坦然,“叫你家童子烤肉快点。”
卫辛看着她的眼睛。
坦坦荡荡,看起来很是清澈。
真是……难以说明的女子。
卫辛淡淡一笑,然后转头,将视线转移到了还在斗嘴的松茶和莫流桑身上。
*
本来送往十三宫的承影剑被半途拦截,经过“影子”的查证,这把剑在瀚海山庄的可能性,很大。
卫辛并不追究关于承影剑的事情纪云天怎么会知道,但是很显然的,段璞衣一定在里面有插手。
这个明明看起来像是盟友但是又不靠谱的家伙,永远叫人没有办法将她的心思摸透。
太清澈的湖,人们往往更加容易被那不知道的深浅迷惑,然后,丧命。
算算纪云天得手的时候,正好是段璞衣带着他去治病的时候,两人结为同盟之后,治病的时间又有几个月,也不知道是不是阴差阳错,“影子”的密信他到现在才得手,计划也或多或少有一些变动。
卫辛觉得段璞衣对自己的态度十分的奇怪,就像是在变着法子触碰自己的底线,不让自己生气绝对不罢休,但是这样的试探看起来又好像小儿科了一些,她到底是在图什么?
卫辛想着段璞衣那张很是嚣张的脸,微微皱眉。
*
既然是江湖上曾经的传奇,是说书先生口中称霸过武林的存在,纪云天的寿宴,自然是宾客如云的。
纪云天的寿宴是认帖不认人的,所以就算是心怀鬼胎的人想进,可以,只要是有帖,你就是想进来刺杀都没有问题。但假如是没有请帖,用身份进来的,哪怕是天皇老子都给你拒之门外。
心怀鬼胎者,自然是段璞衣一行,有帖者可携眷进入,两张从魅长生那里得来的,已经绰绰有余了。
段璞衣对于女扮男装有着极大的兴趣,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穿过女装。此时的她,如同一只将将睡醒的猫,趴在柔软的车座上。
她已经将自己易容成了一个清秀的少年,翘起的桃花眼一个抬眸都是诱惑,活脱脱的陌上少年,足风流。
也不知道她那面具是如何制成,居然连眸色唇色都改变了,原本的琉璃色眼睛变成了如今的深墨色,那唇瓣也比常人艳上半分,只是面具的轮廓看起来十分深邃,有些胡人的轮廓,加上那一双就要飞入鬓角的浓眉,怎么也不显女气。
用莫流桑的话说,简直就是诱人犯罪的胡人小倌。
诱人犯罪的小倌看着眼前一本正经地坐着的男子,吹了声口哨。
不消说,卫辛也是经过了易容的,只是他不像段璞衣那样容貌显眼,只是用了一张几乎是丢进人堆里就看不见的普通面貌。
他端坐在段璞衣面前,一张较旁人更加黝黑脸似乎将那五官都模糊了三分。也不知道他是怎般的穿着,居然令腰身粗了几分,就这样就自己的身形给隐去了。
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的江湖人士,只有眼里一点几乎看不见底的眼神以及那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可以感知对方是一个高手。
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不行的男子,那样坐在他人的眼前,却叫人被他通身的气质所吸引。
很多时候,气质无关容貌,而是来自于骨子里的那种感觉,卫辛看起来很静,静得好像在他身边的风都是没有声音的,而那已经到了可以说是纯粹的静,让人看了一眼之后,便想要看第二眼,然后继续看下去,到了最后移不开目光的时候才在恍惚间发觉,自己已经在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陷进去了。
“你这样看起来太显眼了。”段璞衣皱眉,“简直就是告诉别人你就是一个发光体。”
卫辛看着几乎可以说是容貌迫人的段璞衣。
段璞衣坦然回望,丝毫没有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发光体的自觉。
卫辛没有说话,身边也是易容的松茶冷哼一声,对于段璞衣的行为充分表示了自己的鄙夷。
听见他的冷哼声,正坐在段璞衣身边的莫流桑看了他一眼。
她一身丫鬟打扮,如同凝脂一般的手拂过自己怀里的琴,这琴被紧紧包裹,几乎是密不透风,这琴一直被放在马车的隔层里,如今才被莫流桑拿了出来,看她那要紧的程度,好像比她最喜欢的银子都要重要百倍。
松茶曾经试着掂量了一下那琴的重量,甚沉。
瀚海山庄虽然名字里有海,但是建在了半山腰上,背靠几乎是没有坡度的悬崖,据说是当初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魏家建造的,只是在二十年前魏家灭门,身为魏家庄主至交的纪云天接手了山庄。
马车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进,还不时间传来血腥气以及听见一阵阵惨叫。
不用看,也知道是有一些被半路夺了帖子的倒霉蛋被挤下山崖,或者是成为了这寿宴路上的冤魂。
段璞衣好像,没有听见这些声音,眼眸弯弯很是愉悦的模样,只是当有一人想要偷袭马车的时候,她隔着只掀开一条细缝的窗帘,挥了挥手。
然后,外面一阵很是刺鼻的味道。
那辆袭击她的马车,在众人很是诡异的目光下,慢慢化成了灰。
里面的人,奔驰的马,一路仍旧保持惯性前奔,却在奔走中,变成了灰烬。
那是一种很难说明的恐惧,被他人一刀了结或是坠下山崖,至少可以说是还有尸体,但是这马车里的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已经让别人尸骨无存。
化灰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在很多人看起来,就是一辈子的漫长。
上山的路显得尤其漫长,但是哪怕这道路并不宽阔,却再也没有人接近这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车。
好像在这马车周围存在一个看不见的界限,越过,就是生死的区别。
“纪云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但是没有想到,让人在大门口打架都不看一下,就不怕这样的血光,将他的寿宴搅和了?”段璞衣吹吹指甲,“还是魅长生的药好用,省力气。”
松茶只是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了虾米,然后看一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发觉的主子。
这个简直不是人的家伙,别说少惹,就是不惹,都怕在睡梦中永远醒不过来。
在外面驾马车的花染香好像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极好的御马术让马车只是些微可以忽略的颠簸,又没有了别人的插手,马车行进的速度快了很多。
但是他们出发的时间本来就很晚,所以即使是用了极快的速度,到了瀚海山庄的门口,依旧看见了热闹的人海。
下了马车,段璞衣就势倚在了卫辛的身上,好像全身骨头都没有了。
两个男子行为看起来腻歪得很,还当中一个容貌分外出众,怎么都会吸引别人的视线。
松茶很想就这样冲上去把在吃自家宫主豆腐的段璞衣拉下来,但是终归是忍住了。
不可以坏了大事,不可以坏了大事……
松茶在自己心里默念,然后缩成了鹌鹑。
“师兄,这里看起来,还真是大得很。”段璞衣微微压低了声线,听起来雌雄莫辩,反而更有一种诱惑的滋味,身边男男女女都吸溜着口水。
段璞衣挑起眼角,眼角春色愣是将这黄昏里点起的数百盏灯火都做了暗色,只剩下她眼底那隔着一层薄雾的旖旎绚烂,在云端彼岸绽放肆意,却没有人可以接近。
段璞衣的热气喷洒在卫辛的颈间,她在女子当中算是身材高挑的,但是到底是比卫辛要矮上大半个头,微微侧身就可以攀附在卫辛肩上,将脸埋在他颈间。
卫辛的易容很是细心,身上可以被人看见的地方都改变了肤色,段璞衣看着他褐色的颈间肌肤想象这家伙会不会全身都……
她继续吹着气,期待着欣赏眼前肤色转红的过程。
两人粘缠在大门口不走,旁人也没有说什么。段璞衣就好像脚底生根了一样,赖在原地,自顾自靠着卫辛的肩膀。
卫辛平平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眼里面全是挑衅的段璞衣。
然后,明着看暗着看这一对鸳鸳的人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
松茶尤其,那下巴都可以掉到脚面子上了。
段璞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扛在了肩上。
真是扛。
卫辛一个抄手就将正在捣蛋的某人扛在自己的左肩,然后扔给本来没有表情但最终被这一番动作给惊呆的门卫精致的请帖。
剩下的三人呆了一下,赶紧跟上脚步。
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段璞衣放在地上,卫辛又看了她一眼,就想着人声鼎沸的大厅走去。
段璞衣就好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瞪着眼前人的离开。
刚刚……发生了什么?
花染香发现自己主子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好。
“你!”段璞衣回过神,看着已经看不见卫辛身影的走廊,唇齿间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花染香默默走过,觉得自己身边的空气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