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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冰山一角

钟、莫二人来到鸣鹤山庄门前,已是觉出气氛非同一般,不似之前的枕戈待旦,但是紧张中却透出说不出的萧条与冷落。大门紧闭,敲开后守门人已是早认得少主人,立即开门让二人进去,却无端端小心而且蔫蔫地让人生疑。

二人越往里走,心内疑惑越大。院落冷清不少,平时忙碌有序的庄人和巡逻的庄丁,竟然一个也见不到,间或看到一两个如同鬼影般慌慌张张地,老远地看见他们,也是忽而就没了踪影。

莫扬虽心中生疑,但看钟辰一言不发,只径自往里走,便也强捺住心中疑惑,随着他走。待钟辰止步时,莫扬已经看清这便是钟啸天的卧房,无论是夜里初探鸣鹤山庄,还是后来见到霍青娥的遗容,这间房屋倒只怕是鸣鹤山庄中他最熟悉的一间了。

钟辰此时拍拍他的肩,目光中是深沉的关切与安定,莫扬点了点头。只见钟辰伸手按下床柱上的莲花蕊,那墙壁缓缓分开,钟辰示意他走上前去,一池暗红的血水,但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是池中那枯萎的花盘。不会错了,无论是众口相传还是典籍所载,流芳的花型、颜色都很奇特,就算是此时焦黑一片,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却依然可以断定是流芳。

他没有回过头来,他此时面对着这个石池,仿佛可以忘记身后站着的人。如果是这样,一切真的与钟啸天有关的话……他不敢出声,怕自己的牙齿会咯吱作响,怕声音会发抖。钟辰只是看着眼前略微颤抖的身影,平稳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霍青娥的死可能与他有关,这花我并不知道是不是流芳,但你一定知道。我不能做什么。”

他的声音渐转低沉:“不管你怎么样看我,现在是如何想的,我钟辰为曾经有你这个兄弟很高兴。”他从怀中掏出那个锦囊:“当日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锦囊供与霍青娥,负你之托。如今我将它交还给你,你师父的遗嘱还是由你完成。”他将锦囊放于莫扬手中,却并不看他。

莫扬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远,不由闭住眼,颤声道:“大哥,”脚步声戛然而止,“我莫扬也为能永远有你这个大哥而高兴。”脚步声再次响起,他知道,钟辰已经走了,但唇边一定漾起了笑意。他们还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总有一天,不管是烟雨江南笑春风,还是大漠狼烟挽长弓,他们一定会纵情高歌、把酒言欢。

钟辰心中一热,却并不停步,仍是径直出了庄门回了钟府。鸣鹤山庄确实有异,但已是与他无关了。荣衰盛辱,从此他钟辰也是天为父地为母了。而这静悄悄的院落,门是紧闭的,毫无声息。眼前虽然还能浮现出那张神情坚决泪痕犹在的脸,他那时真是大感惊诧,却并没当着把纤云的话放在心上。既已道别,想必纤云和流萤也已经走了。他站在门口,忽然不想推门,不知是情切还是情怯,自从真珠离开以后,他以为便是事事都能看得淡然。却终究不能尽是如此。比如眼前这刻,他不想面对这样空落落的院落,载满了十几年来的喜怒哀乐,一投身,便是回忆中的种种扑面而至,也是如今人散楼空的凄凉。正犹疑间,门却忽然开了,门后的女子有着熟悉的眉目和温婉的笑颜,肩上挎着包裹,手上拿着他的宝剑,和她娇小的身躯映衬,显然是太大了。纤云俏皮地提起包裹一晃,清脆的瓷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他已猜出原是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果然是知他心意。这宅子中再无什么贵重之物,他所要留的也就是它们了。以后天大地大,虽不知何处容身,但凭这一身医术,总还能勉强安身立命,也算是积点功德。不想当初只是为了真珠,却万万算不到今日,果然是造化弄人。钟辰知道不用再说什么了,他伸手接过宝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凝视着这双注视了他多年的眼睛,不由温柔一笑道:“走吧。”纤云两颊生晕,低低应了一声,急急赶上他的脚步。

莫扬握紧手中的锦囊,转身走出房门,再没看一眼身后。门外却正好遇上钟辰府上的管家,也是神情惊惶,怀中拿着个包裹,正和两个庄人躲躲闪闪往大门处走。莫扬也并不喝住他,手腕一翻,遗风剑已是掣在手中,凌空一个起落,三人只觉黑影从头顶掠过,定睛之时,莫扬已是持剑站在面前,管家的脖子上更是早已感到了剑锋的寒意,那二人见势不妙,早已跑得了无踪影。

管家尚未开口,莫扬冷冷道:“钟啸天在何处?”管家平日里在府上也与莫扬照过面,倒是只知道他与钟辰合得来,却不知为何此时翻脸无情追问钟啸天下落,但此时却也顾不了许多,当下声音颤抖道:“大约一刻钟前,望阳宫宫主来到庄中,不知与庄主说了什么,带了大批人马往北去了。这几日山庄里很不对劲……”他犹自絮絮叨叨,却只觉颈间寒意忽逝,睁开眼时,眼前哪曾有半个人影?门外却隐约传来马嘶之声。

莫扬一阵疾驰,果然未过片刻,远远地便已看见前方烟尘滚滚,腿下一用劲,又是猛地一扬鞭,那马吃痛跑得更快,可以看清是一大群人,皆是望阳宫与鸣鹤山庄的人。一众人中,却是仍可清晰地分辨出一袭白衣胜雪,那身影、轮廓,就算是于万千人中,却仍是如此醒目,与身边人群如此格格不入。

他一勒马缰,大约清点了一下众人数量,有意放缓了速度,远远跟着人群。那一众人,人数虽多,却个个各怀心思,加之莫扬已是极其小心,故而竟然跟了一路,却是未曾发现有人跟踪。

莫扬心中也是诧异,他虽心中急欲找到钟啸天问清当年真相,但是却也明白不可鲁莽行事。他虽不知众人是往何处去,却也看出今日异常,庄中蹊跷尚且不论,这一众人神情各异,一路上并未曾有何喧哗,况且望阳宫主与鸣鹤庄主在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怎会相安无事?这一路上行来,起初尚是走大道,后来便是走的些偏僻小径,而且七弯八绕,甚是隐秘,眼看着这都走了两个多时辰了,竟然还未曾有一点歇脚的意思,却也只得耐着性子跟着。

再转过一处山坳,忽见人马停下,沈千山转过头巡视众人,示意众人肃静。此处也无甚特殊,众人面前只不过是一处普通十丈石壁。此时尚不到申时,夕阳尚未照射到这处石壁。众人皆候着钟啸天。

待那光线移过来那刻,却见那壁上隐隐现出一副红袖,钟啸天倒是极其熟悉,这般花团锦簇、曼妙难言,便如锦帕上一般。而那红袖阁三个字便在这一副红袖之上,更是柔媚无骨,无端让人起销魂之意。此时忽从沈千山袖中“刷”地飞出一只袖箭钉向前方石壁,竟足足没入近半寸,钟啸天手中袖箭几乎也同时飞出,就连深度都不遑多让。沈千山一笑,不以为意。

那石壁缓缓向两边分开,洞外众人已闻到一股异香,说浓不浓,说淡不淡,只是莫名让人心神有些恍惚。早已有人掩住口鼻,怕是中毒,却是身上软绵绵无丝毫劲力,站不起来。沈千山、钟啸天、映雪三人却并无异常,便猜到红袖阁是何意,当下却也并无异议。

沈千山回头看向映雪,神情之间尽是关切忧虑之意,似是有话要说。映雪只是定定看向他,微微一笑,眼中尽是坦然,却是不可回转之意。沈千山只得长叹一声,三人便齐踏入洞中。眼看得那门就要合上之时,莫扬身影一闪,也是入了洞,石壁又缓缓合上。

洞中光影参差,虽不是灯火辉煌,却也是烛影摇红、帐幔垂地,端地是非同一般的旖旎景象。当日莫扬踏入真珠房间,只觉富丽难言,如今方见此番景象,又胜当日十倍百倍不止。连沈千山和钟啸天都不由在心中暗自惊叹。倒是映雪对这些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反倒无动于衷。反而是最先发现莫扬在身后。

钟啸天见是莫扬,眉头一皱,不由道:“莫少侠怎会在这里?如何来此?”莫扬倒欲发作心头疑问与满腔怒火,却见一群侍女款款而来,分立两旁,为首的正是绛萼、绿萍,与其他女子服饰穿着皆是一般相同,均是上好的每年全国出产不过数千匹的碧蝉纱,惟发式略有不同。如此烛影幢幢,四人虽未曾细看,却已觉灯下众女子个个容颜已是十分秀丽。当日若非映雪在场,只怕就是绛萼、绿萍也已能引得旁人艳羡,今日换了打扮,更是容颜倍增。

只听绛萼细细道:“阁主吩咐,因各位是贵客,便不依旧例一一巡检,中间各层礼仪规矩也都尽数减免。这位公子虽不知如何称呼,但既然来了,阁主吩咐也便一同招呼。诸位请随我来,我这便带诸位去见阁主。”莫扬拱手微微一笑道;“在下莫扬。多谢姑娘,有劳了。”他只觉映雪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自己面上,只是抬头看时,却又只见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倒是钟啸天只得忍了一腔不快难以发作。

这三人一路行来,这洞府当真是大得令人称奇,连着转过了十二处景致,处处都宛如仙境,花卉、陈设、装饰无一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天下怕是再难找第二处。众人由这景致前过,十二处门廊外各设了帘幕,其中尚有两处门廊却不设帘幕,只隔着一层青纱,香风细细,青纱半起,纱后是一副美人图,一人危栏倚袖,画中金碧辉煌、重重殿宇,倒依稀似是皇宫模样,另又有三字,前面二字是“鄂容”,最末一字被遮,看不甚清。但那美人姿态、风韵,虽是画中人,众人一见之下,却已是心中不由叹息一声,想那真人模样又不知该胜几分了。民间一直流传宫中有一鄂贵妃,姿容绝整,甚为皇上所宠,从不轻易示人。沈千山、钟啸天二人心中更是跳了一下,这红袖阁果然来历不小。再一处却是溪女浣纱,青衫窄袖,荆钗布裙,却是说不出的清婉动人,那模样,倒尤胜当年西子,旁注三字是“韦小小”。

这却是四人都听过了的故事。当年金陵武将刘梦姜偶过姑苏,巧遇韦小小,自此不能忘怀,发誓待有日功成名就之后必来迎娶韦小小。这一等,便是九年之后,刘梦姜已是朝中兵权重握的大将军,待实现允诺之时,却发现韦小小竟于一年前偶染微恙,久治不愈之下香消玉殒。刘梦姜大恸,却仍依约将小小灵位娶回将军府,灵柩也运回金陵,仍定为将军夫人,当年娶亲之气派,十六人大轿、数百家丁手执明火、数千兵马跟随,十里长桥、万人空巷,金陵城里轰动一时,传为佳话,至今二十年内尚无人能望其项背。后刘梦姜娶多房小妾,如今虽已卸甲归田,门生子孙却遍布朝野,这些都是后话。其余各处虽不知里边又是如何景致幽深、别有洞天,却已是难以猜测,只怕其中所居之人绝世姿容、背景深重却不会输似半分。

众人转过最后一处景致,对着如此人间美景,心头却是犹如重石压迫,惴惴难安。这红袖阁倘若当真势力如此,就算如今四人合力,只怕今日都难逃一劫,何况这四人所怀目的皆不相同,必是万万不可能的,今后武林恐都要尽入其彀了。

剑锋出鞘

身旁的侍女已是悄悄退下,空气中弥漫着似乎是迷魂香的味道,倒是与进洞之时略有类似,这是一处圆厅,四处都垂着厚重的朱红帐幔,地毯亦是一般朱红,连原本明亮的灯火都透出了无尽的晕红。除了四把镶金缀玉的莲花流苏红木椅外,却再无别物。四人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却仍是无人出现,钟沈二人都是老谋深算、久经风浪之人,而莫扬向来性格持重沉稳,映雪的脾性更是冷若冰霜,所以倒也是无人多说一句。

这再等了半个时辰,却是钟啸天最先耐不住了。他连日以来多番受挫,当日在众人面前受辱于沈千山和红袖阁,又得知青娥是暗探,鸣鹤山庄威名已损,庄人离心离德,本来怨恨他的不少,连日里偷偷逃走的亦是不少,依他素日性格,便是要严惩不贷,如今情势非常,他便是惩得了一个,也留不住其他,决不能取得杀一儆百的效果,大势颓然,所以他便也放任自流,只一心想要如何能够除去望阳宫和红袖阁,重树威名。况且如今他的天葵功已练成,或许尚有胜算,但最好只能各个击破。

他当下冷冷一笑道:“沈宫主,如今这主人既然未到,不如我们这二位客人先了断私事。”沈千山淡然一笑答道:“这也未尝不可,本来我们便有今日之约,只是我心中有疑惑,恐阁主是旧识,不想红袖阁竟也派了人送袖箭到望阳宫,这倒正好与你一路。“红袖一出,彩云归处”,也怕是由不得你我不来,故此来访。素素之仇,只要我尚在一日,便早晚都会报。况且你始终认为望阳宫是鸣鹤山庄逐鹿盟主之位的劲敌,这一战便始终不能避免。无论是何初衷,你我必不可能为友。只是如今我们身在阁中重地,贸然动手只怕失敬吧?”

钟啸天道:“这一路行来,红袖阁是何等气势你我都已见识到了,就算不是贸然动手,倘若红袖阁真要出手,就是合在座四人之力,只怕也难以逃出生天。况且阁主久未露面,我们已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并不知其意,便算不得不敬。”

沈千山正欲答言,却只听身后少年冷冷道:“且慢!”沈千山未曾见过莫扬,也并不知他来历,进洞之时听钟啸天之语,尚以为莫扬与钟啸天是一路,与自己是是敌,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莫扬站起身来道:“方才沈宫主口中所言之仇,想必也是深仇大恨,但试问天下间又有何种仇恨大得过杀人父母之仇?所以倘若沈宫主必定要与钟庄主一较高下,也请待莫扬与钟啸天动手之后。莫扬虽然武功低微,却也知道大仇在身,不能不报。”

沈、钟二人俱是大惑不解,却又见莫扬转身向映雪深深一揖道:“映雪姑娘,莫扬虽与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却有一见如故之感。今日莫扬生死未卜,有一事尚要拜托姑娘。”他并不叫她少宫主,这番话虽然听来奇怪,他说起来却极其顺畅。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镯并锦囊,缓缓道:“当日姑娘令莫扬中毒,莫扬拿了姑娘心爱之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日还给姑娘,”他忽然声音极轻道:“莫扬一直好好留存着它。”却不待映雪听清,又道:“此外,这个锦囊,是莫扬师父遗物,希望莫扬能亲自交给霍青娥,只是莫扬有事耽搁,无法完成师父遗愿。倘若姑娘肯帮莫扬将此物与霍青娥合葬,莫扬便是身在九泉之下亦会感念姑娘的恩德。”

他待在山下,钟辰当日酒席半途离场未曾送葬,并不知灵柩被抢之事,故而莫扬亦不知青娥灵柩原在红袖阁中。映雪拿起玉镯,幽幽妙目自莫扬脸上扫过,道:“你凭什么认定本姑娘定会帮你?你我非亲非故,玉镯是本姑娘的,你自该还我。只是这劳什子锦囊,我却不稀罕你感恩戴德,”莫扬心下一凉,却又只听她道:“霍青娥与你师父又是何关系?倘若真是故人如此情深意重,你做徒儿的赢了钟啸天,亲手拿它与霍青娥合葬不好么?也不枉你师父教你一场。”莫扬心下当真是说不出的欣喜,倒像是喝了蜜般的甜。映雪伸手拿了锦囊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不过是看着这只猫倒有些眼缘罢了。”莫扬轻轻一声唿哨,赛虎自肩上跳到空椅上,目光炯炯瞪着众人。

钟啸天奇道:“莫少侠,莫说钟某不识得你,你与辰儿是好友,钟某又岂会加害你父母?”莫扬冷冷道:“ 我与钟大哥是好兄弟,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我如今也是看在钟大哥的份上,还能叫你一句钟庄主。你不仅不识得我,怕是也不认得在下的父母,只是在下却识得流芳。你为取一棵花,便血洗了全镇,莫扬这十几年来孤苦伶仃,皆是拜你钟庄主所赐。”

钟啸天脸色忽然一沉道:“你所说之物,钟某从未听说过,莫少侠怕是弄错人了。”莫扬尚未发作,沈千山却颤声道:“流芳?流芳在你手中?莫非当日我爹惨遭毒手,竟然是你下的毒?”莫扬冷哼一声道:“何止如此?那石池一池鲜血,只怕是霍青娥惨遭了你的毒手,我已经全都看到了,如今你又何须抵赖?”

“你……”沈千山颓然跌坐于椅中:“我真未曾想到你会如此心狠手辣,当年你不过与我一般年纪,如何下得了手?”钟啸天却冷冷道:“我下得了手?你爹是一个怎样的人恐怕你都不清楚,我怎及他一半毒辣?你生来命贵,万事有你爹担待,只需要轻轻松松做个乖儿子与擒月堡结盟,就这样你都不肯。我少年自立,鸣鹤山庄待我振兴,我与我娘幼儿寡母,处处求人,当年还拜过你爹,可他是如何对我的?”

他转向莫扬,厉声道:“杀你父母的人已经死了,就是沈少龙。你若要报仇,应该找沈千山,父债子偿,当年是他父亲下令血洗全镇,一人不留,那花实在是藏得隐蔽,他们死活不肯说出流芳的下落。”他忽然如癫如狂道:“我为他沈少龙做牛做马,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处处排挤我、提防我,不肯教我武功,却要我为他出生入死、事事皆为马前卒,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他却坐享其成,连这流芳都要归他。那一夜,我带的人都死光了,我自己也身受重伤,可他呢?他做了什么?”

莫扬已是目眦欲裂,双眼血红,遗风剑已然铮然出鞘,一招最为凶险的“山翁留醉”剑取钟啸天命门,钟啸天游身一避,顺势夹住他剑尖,一招“潜龙无踪”直击莫扬要害,莫扬只觉被一股奇异阴柔的劲道紧吸住,一阵气血翻涌,即将反被双倍劲力震伤之时,沈千山也是震怒,原本就是宿仇未了,何况大仇奇冤得雪,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招招皆是杀着,再不留情面。

映雪只在一旁看着,却并不助阵。她来之时沈千山无论如何不许她跟来,而且还坚持将望阳宫的宫主令交给她,她并不知为何,如果这是最后一战,她又怎会让他一人去?只得待他出了门后,吩咐宫中诸人好生戒备,碧棠也已领命。钟啸天虽已练成天葵功,但是为求速成,却是气血受亏,何况天葵功原本已是至阴至邪,他并未领悟得通透,未曾走火入魔已是万幸,却还不知为何威力不如宝典中所记载一般强大,反而常常有掣肘之感。沈莫二人俱是要置钟啸天于死地,映雪也不能上前,二人俱是有深仇,此等手刃仇人之事,她若上前就算钟啸天真死在三人手下反倒让二人见怪。场上形势明朗,她便是专心看着赛虎,赛虎也是望着场上三人,猫眼忽闪,倒让她看得甚为有趣。

钟啸天已是渐落了下风,一阵奇异箫声忽起,四人只觉不能自己,心神俱是一震,场上三人手上劲力全泄,莫扬手中遗风剑几欲坠地,沈钟二人也觉一阵晕眩。赛虎更是受不住,已是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第十二章 清风复返

火苗闪了几闪,帐幔一角忽被人掀开,吹箫之人缓缓而进,帐幔随即落下。箫声随之而住。那是一个女子。四人俱是愣住。却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莫扬只觉甚为眼熟,映雪却是惊讶,钟啸天也是惊讶,唯有沈千山却是恍若置身梦中。

她身着极少见的长及脚踝的朱红深衣,广袖长拂,华贵难言,却是风华绝代之姿。转过身来,一双狭长而妩媚的眼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眉间嵌一粒极小的朱砂痣,偏生在她脸上却无宝相庄严之感,反而一种天生妩媚风流之态。

沈千山与钟啸天俱是愣住,那女子却把目光定格在映雪的脸上。莫扬这才发觉为何甚觉眼熟,映雪的美是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之美,本来与眼前这魅惑艳丽的女子完全不同,却不知是哪处眉眼之间,偏偏却是十分相似。

她转向沈千山,似是在确认什么,沈千山却只是痴痴看着眼前这张脸,仿佛仍未醒来,他颤声道:“素素……素素……果真是你?”映雪心中不由剧痛,难道他数十年来朝朝暮暮所念之人便是红袖阁阁主?果然是绝代美人。那女子口气淡淡道:“前尘旧事,尚请沈宫主看开些。此处并无柳素素,阁中的人都称我媚娘。”

她又转向映雪,那素白的一身衣,还有发髻上的碧玉簪,相似的眉眼,活脱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倒是带了几分笑意,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竟然伸出手来似是要摸映雪的鬓发。映雪不答,本来心中已是有三分恼怒,见她如此动作,心中又是一惊,腕间素练出手绕过媚娘指尖,竟是要拉下她的发钗。却不料媚娘似乎极其熟悉这一双白练,只略略一避便化解了她的攻势,而且不过半招又已控住了她的下一招,只是面上却微露苍凉恍惚之意:“沈宫主,你到如今也未曾告诉她么?就算是我死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你又为何要教她“飞天”?”装束容貌连同武功,样样都如同自己,仿佛是一个失手打碎了的梦中的自己又站在了面前。

映雪再也按捺不住,她看向沈千山,沈千山露出歉疚之意:“映雪,她,她就是柳素素,你的娘亲。”映雪便只听得这一句,脑中便是乱作一团,什么也听不清,手中的玉镯掉落在地清脆一声已是碎成几段。莫扬见她神情呆滞,身体已是不由自主瘫软下来,急忙扶住她坐下,只觉她手脚冰凉。

钟啸天在旁亦是一惊一怒:“沈千山,她嫁给我已非清白之身,竟然和你已经珠胎暗结?!”沈千山惨然一笑:“不知你是修了几世的福,能娶素素为妻,还有如此一双儿女,如今你侮辱我和素素,倘若映雪真是我的女儿,我便也认了。”钟啸天疑惑更深:“难道她竟然是我的女儿?”

“你对素素不闻不问,我却无法排遣对素素的想念,只得日日守候在山庄外,当日却碰巧遇到素素出逃,怀中有一男一女,我那时已知你是如何待素素的,央求素素与我一同回去。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最后我无法,一怒之下只得抢了一个孩子,只希望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尚能有回转之日。却不料第二日便听闻噩耗,后来也知道你已经找到素素的儿子,但映雪,年长日久,我却越发难以开口,我待她视若己出,交给你这样的爹还不如让她留在我的身边。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再过几年,这望阳宫都会交给她。钟啸天,上天待你如此不薄,你却毫不知珍惜。我虽知对不住映雪,可如今你也休想让她再认回你。”沈千山说到最后,声音渐转冷厉。

媚娘忽然冷冷笑道:“沈千山,这种花言巧语,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使出来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柳素素。你若如此舍不得,当初又怎会答应与擒月堡结盟?又怎忍心对我做出那般伤天害理之事?我忍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不是有你在前,钟啸天在后,我何至于到今天这般境地?每次凡有不得不做之事,只要想起你们,我便不能不恨上天不公,只要能让你们早一日不在这人世,我便算是报得此生冤仇。”

沈千山心中犹如千刀万剐般疼:“素素,我如何待你自有日月可表,你当年离我而去就算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也不能怨你,可是你竟然恨我如此之深,定要取我性命。当年我爹逼我娶擒月堡主的独生女儿秦悦,我自然不肯,但被我爹软禁起来,无法见到你。后来我爹忽然惨死,我出来以后便知你已嫁给钟啸天,但我并未娶秦悦,这你又何尝不知?望阳宫是我自创,我半生未娶,望阳望阳,不是望阳,是忘杨啊,杨柳互通,是忘柳,这其中深意,别人不懂,你也猜不出吗?你是为了这些,便要恨我至此吗?就算到了今日,只要你一句话,我上刀山下油锅也是肯的,你若要取我性命,我又怎会不肯?就是剖出这颗心,这上头也是刻着柳素素三个字!”

映雪本已是难以自持,如今尚能以何身份再面对他?听得如此一番话,那一种痴痴迷迷、心痛如绞,却已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了。她只是为着他,就算多少年他都未必肯多看她一眼,就算当日找到了素素的空坟,她却还是存了那般的妄想,徒留了最后一丝希望。可是多少年了,这样一个冷静威武的在她心中神一样的男人,竟然就在她面前失态至此,而且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可以让他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之人,不是别人,是他亲口告诉她,是她的娘亲,竟然是她沈映雪的娘亲!她能为成全他的天下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只要是他要的,可是如今他要的不是天下、不是她,是她的娘亲,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无父无母,这样冷僻的性子、这样寒冷的心,容不了太多的温情,一句话,打碎了她二十几年的岁月,碎成一片片,无法拼凑,她如今不仅知道自己有娘亲、还有曾视为仇敌的爹,甚至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她该如何?义父和娘亲还要杀了她的生父,相认之日便是相离之期。她头痛欲裂,只是恨不得死了才好,她不要活在这样的世上,这样的亲人她没有。策马奔腾的寒风中,还有那穿惯了黑衣却初次穿上白衣的身影,那般雄伟、潇洒,她那时只觉在做梦,一丝惨淡的笑浮现在嘴角,原来果真是在做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媚娘狂笑一声,眼中渐渐泛出泪光:“你到了今日还如此大言不惭?!你们个个只要雄图霸业,我并不曾故意妨碍你们,却偏要逼得我毫无生路,如今我已是红袖阁阁主,这天下都有我的一半,你们筹谋这么多年,这江湖也不会是你们的江湖,你们当日夺我所有,我只是令你们难以如愿,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好!既然不吐不快,我便成全你们!钟啸天口口声声说我非清白之身,是,我不是,可我的清白,是被你爹沈少龙夺了去!我爹不过是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你沈家竟然让他死得如此惨,连个全尸都没有!不过就是一心要与擒月堡结盟,我柳家为何要付出这种代价?!我誓要报仇,才嫁给了钟啸天,岂料原是自己有眼无珠,他并非看中了我,只因我爹是飞龙子的闭关弟子,却从不曾研究武学,飞龙子却偏偏将《斩龙诀》传给了他。他不过是看中了我的《斩龙诀》而已,我早已将原籍烧毁,他日复一日骗我,我肯告诉他的时候便对我嘘寒问暖,稍有迟疑便是拳脚相加,却从来不曾提过要为我报仇。我自己也在暗中修习,在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之后,我决意离开钟啸天。他那时正在潜心修习,时常整月都不来。我买通了产婆,推迟了产期,终于逃出了鸣鹤山庄。却不想又碰到你,我身体虚弱,只能眼睁睁看你抱走了孩子。我带着辰儿东躲西藏,那时为了他,逐渐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如果有辰儿在我身边,你们也未必会有今日。只不过钟啸天你终要再三相逼,我知道你是冲着辰儿来的,我不得不与辰儿分离,以免再入你的魔掌。这些年,我千方百计苦心经营,才有了你们见到的红袖阁,我就是在等这一日。望阳宫也好,鸣鹤山庄也罢,如今到处都是我的眼线,你们以为还能逃得开吗?只是没有想到,还是搭上了青娥的一条命。”沈千山双眉紧皱,似是极为痛苦,双眼紧闭,眼角尚有泪光,他缓缓道:“你动手吧。”

脑海中却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白衣的少女,比映雪还小的年纪,偎在他的怀中,那样清秀的容颜,嗅着他折下的青梅就仿佛是醉了,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忽闪,有着世上最为温柔动人的笑靥。不是如今这般媚眼如丝,不是如今这般艳光四射,她从来不穿这般鲜艳的颜色,总穿那素白的一身衣裳,她羞红着脸说过一生只穿一次大红的嫁衣。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停滞了,他只想拥着那少女一生一世。他在心中暗暗想,要让她永远都能那样笑着,不过是转眼,原来已恍然隔世,他这般地想要守护她,却如何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却没有剑入体中的寒意与痛处,唯有一声熟悉的轻呼,他睁开眼,白衣的女子躺在身旁,汩汩的鲜血从胸口流出,染红了那身白衣。 “映雪!”他轻轻扶起映雪,她的脸上残留泪痕,他忽然意识到,他从来未曾抱过她,他说他口口声声说待她如亲生女儿,却从来没有陪她一起欢笑、一起悲伤,他不敢,他不想,从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他是恨那个离他而去的素素的,所以他给了映雪所有,却不曾给她疼爱。

映雪的瞳仁仍是那般幽深,只是光芒渐渐减弱,她终于躺在了他的怀中,尽管不是她曾经所想。她深深地看着这张脸,她从未这般近地看过她,尽管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只有他。她艰难地抬起手来,触摸这张铭心刻骨夜夜梦中相逢的已见沧桑的容颜,今生唯一的一次。她还是不能说,他懂么?他懂么?这么多年,如今她要死了,是不是可以任性一次?不想她的娘亲,不想她的生父,只想着眼前的这个人。多么舍不得,却还是至死都不能说。带着仅有的微弱笑意,她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过了头,那与她那般相似的女子,正脸色苍白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轻轻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鬓角,低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只有柳素素听到那句话:“娘,他是爱你的。”那只洁白纤细的手终于冰冷地跌落在地,泪从柳素素眼角无声无息的连绵涌出,这是她的女儿,生来她便未曾照顾过一日的女儿,却死在了自己手中。为什么?为什么?

恍惚之中,背后一阵巨大劲力,胸口一阵剧痛,不由一口鲜血喷出,柳素素下意识便是一招“凤仪天下”,一声闷响,钟啸天不由连退几步,胸中气血翻涌难以平息,心下不由大为讶异。这果然不再是当日的柳素素,自己几乎已尽全力,在如此重创之下仓皇还击,还能令自己受创,当真是深不可测。沈千山恍惚之中一抬头,见素素受伤,心中又急又痛,当下轻轻放下映雪,一掌击出,二人功力相当,一时难分高下。

映雪已是气息全无,莫扬此时是更五内俱焚。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映雪还似全无力气瘫在椅上,他只忧心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不想她竟然会以他都未曾看清的速度为沈千山挡了一剑。他早该明了,初见时她的清泪与惆怅。

他却不能再去抚这张动人的容颜,哪怕只有这一次。他只能用眼细细地抚过她的面容,那静如深潭中微露寒星光芒的眼,那挺直秀美的鼻梁,还有仍是嫣红的双唇。原来她从未这般细细地看过她。原来她的一双娥眉,却是微蹙的,那眉尖再也伸展不开。他抑制住了伸手抚平的冲动,他知道的,他无法抚平,她不想让他抚平。心痛如狂沙漫天,大漠长大的少年只想得起那漫天遍地的黄沙。是她教他看过了不一样的风景。他此生再也不会看到那般明媚的笑容,明媚得像是春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花,争奇斗艳,如海如潮,像是全世界的阳光都倾倒在那一双眼波里。他此后仗剑天涯,若是晚间的荷塘扑出静静的清香,又该想起谁?胸中这一声怒吼,终于狂啸而出。没有天地之声相应,只有这令人窒息的暗红,无边无际,多年后的异乡的梦里都会浸染着的鲜血的色彩。身旁的打斗却仍未停止,媚娘不知为何竟然重伤之下还去帮着沈千山,他无意理会。泪却是不经意间掉了下来。

他低下头,师父的锦囊尚在映雪身旁,他拾起,袋口的丝线已经松开,露出年久发黄的纸张,里边是师父的舍利子,剩下的便是师父交给他的那张纸,纸上有两句诗,他从未见过,上句笔力矫健,势若游龙,颇似师父笔迹,下句字迹却是甚为娟秀,工整端庄,想来应该是霍青娥的笔迹: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这一句,当年研墨提笔、含笑联句至今想来尚觉历历在目。再末下又有一行,也是年深日久,却是笔迹稍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抬起头,心中却是茫然。师父为了霍青娥遁入空门,半生参禅,最终却还是修成正果,圆寂升天,想来彼时已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这不过是故人之物,很久以前交给他,说是怕有一日会仓促而去,难了尘缘。舍利子却是他自作主张放在锦囊之中,如果霍青娥在世,她当初又为何舍师父而去?师父生前曾命他送还,最终却参透佛法,是幸与不幸?他自是当了真,可是师父既已堪破,圆寂之时必定是心中空明,那霍青娥与芸芸众生又有何分别?这遗物却是不送也罢,师父倘若在世,最该点化的是他这冥顽不灵的弟子啊!

他缓缓站起身来,将锦囊放入怀中,却只留了舍利子,那张纸就留在这红袖阁中吧,伴着映雪还是霍青娥都已不重要,错就是错了,半生已过,即便当时是错,经了这经久的岁月,错也是对了。合柳素素与沈千山二人之力,钟啸天终于死在沈千山的雷风掌下,这时方才回过头看到这默然的少年。莫扬的脸上没有泪痕,似乎还是那个少年,却又不是了。他缓缓开口道:“柳阁主,既然钟啸天已死,我便也告辞了。钟大哥此时想必已经是云游天下了,倘若我有日遇上他,必然会告知他阁主的下落。”话是极客气了,却是丝毫没有起伏,脸上也是木然,无喜无悲。

沈千山扶着柳素素,柳素素却只是凄然一笑:“多年心愿已了,映雪已死,我又有何面目尚苟存于世?这红袖阁是毕生心血,当今武林尚无可抗衡之力,我今日是吩咐阁中众人不许插手,否则格杀勿论。倘若今后红袖阁能号召天下群雄,必可造福苍生,也算是一点功德。我尚无可托之人,还需辰儿回来打理。”

莫扬却是一笑,并不答言。他心知钟辰现在已如闲云野鹤,便是将整个天下送到他的面前,他也未必肯一顾。何况此话真假,也原非该由他操心,这江湖争斗,他一路虽并未经历,却只是心中悚然,还是远远离了才好。“我看莫少侠少年英才,又与辰儿是好友,倘若不弃,也请留下助他一臂之力。”柳素素又开口道。莫扬心中只是百味杂陈,不管当初她是为何而创立红袖阁,但是今日的媚娘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柳素素,这一点又不知沈千山是否看出?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却只是拱手道:“多谢柳阁主好意,只是莫扬想来浪荡无羁,只怕是难以胜任,况且中原人才济济,不愁无法搜罗有志之士。柳阁主,沈宫主,在下就先告辞了。”说毕再也不理会身后二人,迈步走出,却只觉心中空荡。

厚重的石壁再次开启,他穿过尚在昏迷中的众人,径自走向树荫后的马,清风迎面而来,直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拍拍肩上的赛虎,赛虎此时反倒异常的乖驯,来时只有他与赛虎,如今重返大漠,也还是他与赛虎。这又算得上是幸还是不幸?

他嘴角浮起一丝恍然的微笑,终于纵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番外——

当时明月(一)

秦悦低着头,心不在焉然而是小心翼翼地数着裙裾上细纹波动的次数,连想都不用想,她在最合适的位置停下了步履,看着那些细纹渐渐平复,却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即使是这样,她也能够想象到坐在面前玉阶之上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她自己的表情是冷淡的,而那张脸用冷漠来形容都尤为不够。

初进擒月堡时,她曾仔细揣摩过这张脸,或者是这个叫蓝蝶的女子,精致的五官,每一处都细细描画,胭脂水粉是浓墨重彩的,那样雍容华贵的妆容却因从来没有波动的表情而显得无比的僵硬和虚假,仿佛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妆容艳丽的漂亮的空壳,那里居住的灵魂不知在哪里游荡。空壳不会说话,但这张嘴里却能没有任何语气地吐出最残酷的命令。

不出三天,她便几乎再没有抬起头来面对过这张脸。美艳的,阴沉的,整个擒月堡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觉全部都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屏蔽了所有能够感触到这一切的感觉。

她在等,等着蓝蝶说话。但是没有。空气里很静,阴森的气息里弥漫着沉重的不安。她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她在这堡里住了很久?还是不久?每一天都像是千年,但每一个千年都是同样的一天。偶尔仔细地照一下铜镜,那模糊的面容丝毫也不真实,仿佛是别个女子的脸;又像是睡了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的记忆停留在进擒月堡之前。可是因了岁月的久远,它们渐渐也像是陈旧的古画,愈发地残破了,她看不清画中人的脸,连声音都是虚无缥缈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那确实是另一个世界,所以,渐渐地,失去了颜色与温度。

“你抬起头来罢,”那声音响起来,秦悦只是略收了一下神,便缓缓抬起了头。倘若算起来,这是幽闭岁月的好处,在这些年里,她不会因为任何一点意外的响动而有所疑窦,也不会因为任何的命令而惊慌失措,当然,大部分事情与她无关。在她少女的活泼天性刚刚开始展露之时,她就来了这里,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没有人对她斥骂责打,也没有人对她嘘寒问暖,那样漫长的永无回音的寂寂的日子,消磨了她所有的热情与希冀。

起初她感到痛恨与厌烦,她设想逃离并且真的实施了她自以为周密的计划,可是,徒劳无功,她被带了回来,她甚至来不及仔细看一眼堡外的景色。门缓缓在她身后合上了。也许再也不会有迈出的机会了。

她被带到堡主的面前,她毕竟年少,当时还是怕得瑟瑟发抖,在那样没有温度的眼光下。逃跑时孤注一掷的勇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知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

她记得那苍白瘦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颔,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凝视着她的脸庞,她越发地惊慌起来,却没有跪下,只是那样凄惶无助又愤怒地仰视着面前的人。她那时还是瘦小的,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却那般高,遮挡了她眼前所有的亮光,也阻碍了她所有的去路。

但蓝蝶只是轻轻呵了一口气,收回了手,口气漠然道:“我是你的娘亲,这世上你再无处可去了。”说这话时她已转过脸去,秦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有温热的液体忽而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话就像是在山谷里的回音,一遍遍回荡在她心里,逼得她无处可逃。她被带了下去,没有任何的处罚,一切又像是出逃之前的样子。她依然是每日要打坐练功,但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或许就是为了练功而练功,打发这死寂的日子。如今她如曾经所期般穿上了长长的碧纱衣,又或者是变成了她所期的那样的人。但是,她知道,她永远没有机会仗剑江湖。

但她不会再逃了。她知道没有用的。所以也渐渐安静下来,越来越沉默,直到溶入这了无希望的气息中。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身世,她的宿命仿佛就是为了来到这里成为这个阴森牢狱的少宫主。她想象过这个身份的由来,但是自从那张脸上那样凛冽的目光扫过之后,她梦里不再有温柔的娘亲,这一定不可能是她的娘亲,天下没有娘亲会这样看自己的孩子,连杨婶看阿黄的目光都要温柔许多倍。

哦,杨婶,阿黄,她关上门,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又哭又笑,却是不出声的。滚滚的热泪涌出来浸湿了手里抓紧的被褥,连绵不绝,仿佛再也不能止住。她想念抚养她长大的杨婶,想山间那种平静的生活,想她修炼心经时的安宁心境。阿黄吃饱了睡觉的时候喜欢她给它搔痒,有时会伸出温热的舌头来舔她。热的,活的,那样的感觉,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此前她接触的就只有杨婶和叫阿黄的狗,而杨婶从小就告诉她她不是她的亲人,说她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去一个很大的地方,和自己的爹娘在一起。她一直都期待着那一天。杨婶虽然好,能教给她的却不多,她想看看山外的世界。

她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爹娘会因为很重要的事情将自己交给杨婶,但是她一定是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娘亲和最勇敢英俊的爹,因为他们是从山外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来的,会给她讲多么奇妙的见闻,还会给她带来那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那一定是她的未来。她一天天地勾勒着这些美妙的画面,不断流逝的日子好像充满了无穷的动力,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变得急切而激动起来,而这画面也越来越丰富而具体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又似乎是不经意间就来了。杨婶家袅袅的炊烟刚升起的时候,外面来了几个装束奇特的年轻女子,她们戴着小巧的斗笠穿着长长的碧纱衣,步伐轻盈,每个人都挎着佩剑。她和杨婶的粗布衣在这些纱衣面前如此相形见绌,这住惯了的小屋忽然间小了许多,变得破旧起来,而她似乎也是如此的丑陋和渺小。她不由得有些自卑和羞赧。

她们却并没有露出不屑或不耐烦的神情,反而轻声细语地说明来意。却并不坐下,也不喝杨婶精心泡好的新茶,只是匆匆要带她走,她们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时她走到门口,只看到杨婶对着那些黄的白的金银惊得合不拢嘴,那一瞬间的贪婪而狂喜的杨婶却是陌生的,不像是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慈祥温和的杨婶。

而她在她们其中的一个的搀扶下跨上马背,虽然有点心惊胆颤,但却那么喜悦地冲着杨婶和阿黄挥手。那时杨婶或许并没有在意。阿黄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冲着她温柔地叫了几声。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全然没有不舍,她只想着她将要去的地方,是如何一个美丽而有趣的世界,她会变成一个跟她们一样的人。她们看起来那么神秘而严肃,同她平静得有些枯燥的生活相比显现出无穷的吸引力。

阴影忽而笼罩在她的面前,秦悦略略一收神,玉椅上的女子竟然缓缓走了下来。这么近的距离,蓝蝶一如出逃之夜的那天站在她的面前。在依然浓艳的妆容的遮掩下,秦悦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秦悦看着她,这么近地看着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认真地端平视地详眼前的这张脸,她说她是她的娘亲,是娘亲,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她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奇异的震动,一股酸楚无力不知从何处涌了出来,这是她用所有天真的童年幻想换来的囚禁与梦想。她缓缓低下头,勇气再次如同抽丝剥茧般从体内缓缓流失,她不敢再面对。

蓝蝶也看着这眼前微微低头的女子,此刻她悲伤的眉眼不知何故像极了她,似乎是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掠过,她几乎是试探性地伸出手,仿佛是想要触摸眼前这个由自己从婴儿带来的、如今出落成这样漂亮而相似的女子,可是这一瞬间秦悦抬起了头,恢复了那种淡漠而不以为然的神色。那样略嫌宽阔的下颔和坚毅的额头,蓝蝶的心头像是被一阵雷电击中而似乎要翻涌出噩梦般的记忆,不由得惊悸而厌恶地收回了手。

她似乎是有些疲倦地转过身去,缓缓又走回到玉椅边坐下。原来当初进来的女孩确实已经长这么大了,她并不曾常常见她,就像她不愿常常想起她。当真有许多年了罢。

“上个月沈少龙大侠来我擒月堡提亲,沈大侠的公子沈千山少年英雄、一表人才,我也是见过的。我已答应将你许配给他。江湖中人不讲太多繁文缛节。我也已与沈大侠商量过,仪式虽不会从简,成亲之日大约下月就可择良辰吉日定了。你若另有什么要求,就此时提出来罢。”这番话从她嘴中说出,却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到底是一丝情意也没有的。

饶是秦悦再镇定再漠然,此时也不免大吃一惊,心里忽然像是布满了冬日清晨严寒黏重的霜雾,只让人喘不过一口气来。

她有些簌簌发抖,好容易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地一步一步直走上前去,两旁的人见她神情不对,个个欲要阻止,却被蓝蝶挥袖止住。

她终于走到了蓝蝶的面前。牙咬在嘴唇上是生疼的,蓝蝶只看到有细细的血丝沁出她的唇边。秦悦听见自己久未开口的暗哑的嗓音迸发出奇怪的声调,那样的嘶哑却是声嘶力竭:“你是谁?!”蓝蝶却似乎不愿看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脸,避开了她的目光,淡淡道:“你的娘亲。”

秦悦奇怪而陌生地盯着她的脸良久,忽而扬起头迸发出一阵骇人的大笑,笑到噙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曾对这里恨之入骨,但是如今终于可以离开,但离开这里却又是跌落进另一个陷阱吗?而这样本该是至亲的一个人,却如此操控着她的命运。

秦悦此时心头却已没有了悲怆和震动的痛楚,蓝蝶从来没有爱过她,而她陷入了命运残酷的阴谋,又怎么能向一个毫无怜悯的统治者祈求自由和怜爱?她也不再拭去泪痕,口气忽而转为深重的冷漠:“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蓝蝶声音仍是低缓,却略有讽刺之意奇道:“你的命是我给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生杀予夺都是我的自由。既然本来就是我的,怎么谈得上得到?”秦悦心中虽已有准备,但听她如今自己亲口说出,却仍是感到难以言喻的隐隐约约的失望与悲凉。

她不由略吸了一口气,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她是衣食无忧、不知日月的少堡主,却同样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没有温情也没有痛苦的寂寞的岁月包围住她,可是她要如何才能表述这不是明明白白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带给她无可弥合的伤害?她知道蓝蝶一定是知道的,但她不说,她也许喜欢看她在她面前挣扎到沉默着死去。

她有些绝望地看着蓝蝶,她不知蓝蝶害怕什么,如果她知道,她会用尽她的全力哪怕是做飞蛾扑火的牺牲也要伤害她,重重地伤害她。原来这年深日久带给她的不是融入,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恨,从天真的幻灭到她永远的冷漠与戕害。

就在这绝望的仇恨中,她忽然伸出手来,没有颤抖,没有犹疑,直直地伸向蓝蝶的脸。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蓝蝶的脸色变得惊疑不定,秦悦的手才触到她的脸,她已一个轻旋后退避开,层层的衣裾飘舞起来。同时反手清脆地一声“啪”地打在了秦悦的面上,口中喝道:“放肆!”她并没料到秦悦会伸出手,以秦悦的武功,想要杀她,那简直是愚蠢透顶。

秦悦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去捂半边火辣辣疼的脸,反而笑了,轻轻地道:“你怕什么呢?你明知以我的武功是伤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看看这张一成不变的面具后藏着一张怎样的脸。你不是娘亲吗?做女儿的的摸摸娘亲又有什么不对?我怕长久不见,女儿都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样子了。”蓝蝶忽然怔住,但秦悦口气中的轻蔑与戏谑让她怒不可遏,她害怕这样的秦悦。是的,她不是她的女儿,她不要女儿,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一个工具,一个可以报复的工具。

当时明月(二)

断肠崖是这方圆百里内最高的断崖,并不仅仅只是高,它尤以险著称。那崖壁不是陡峭能形容的,几乎近于垂直,却又是极光滑的,几乎寸草未生,更不用说一般山崖上常见的扎根于石缝中的歪歪扭扭的小树了。崖下的深渊常年雾气缭绕,更不知有几深,这附近草药虽多,但地势太过凶险,在数十条人命丧生之后,当地都药农极少在这附近采药了。

但此时秦淳言站在崖顶一块不甚宽阔的岩石上,萧萧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宽大的袍袖鼓起,衣袂飞扬,漆黑的长发肆意凌乱飞舞,遮住了他那俊朗而肃杀的面庞,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凌厉气息和着这狂风似乎将这群山都笼罩住。

他浓黑的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微微垂下的双目紧盯着崖下缭绕的雾气,那发亮的双眸中又是痛苦又是无奈与不解,却是似乎想要从崖底下攫取上来什么东西来才罢休。山风吹着衣袂呼啦作响,这其中间杂的重重的一声让他浑身一颤,不由得紧紧闭上了双眼,脸上痛苦之色却愈浓。

那褐色的身影振衣挥袖直直地他面前落下去,也是夹杂着这样的风声,那样的快,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不是悲伤,不是震惊,他那一刻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愣愣地站在原地,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不是发不出,是压根就没想到。

他似乎有些艰难地茫然四顾,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绝世荒凉的崖顶只剩了他自己。一声凄厉悲怆的呼喊回荡在群山之中,重重叠叠的“爹”的回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他的身边。那时他还不是如今这甚至显得有些暴戾的男子,那个十七岁的少年跪在地上伏身紧紧地攥住拳头,额上青筋一分分绽起,待得抬起头来,那冷厉的眼神中已经满满的是仇恨了。

每年的这****都会来这断肠崖,果真是断肠之痛,却年年都要这样撕心裂肺一番,何止年年,自从离开擒月堡之后,他又有哪一日、那一夜不经受这样的折磨?他当日何尝不想从这里跳下去?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是他不能,不能,那刻骨的仇恨从离开擒月堡的那一刻就已经深深刻进骨子里了,再也泯灭不了,他浑身的每一滴血液在他的皮肤和血管下冲突碰撞,等待着宣泄。

他的神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长眠于此的爹娘也是在等着这一天的。他转身大步离开,几个凌纵起落势若猛虎,矫若游龙,直让人看得心惊胆颤,却是消失于峰峦之间,再没回头看身后一眼。

站在擒月堡前的秦淳言全身都散发出凌厉的杀气,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厚重古老的青石墙上斑驳的苔藓。这熟悉的堡垒似乎更显苍老了,以前是透着底蕴的沧桑,现在却只剩了残败的气息。果然是易了主的,他想。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了,转眼就是入夜时分了,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院落内的一角立时透出了昏黄的灯光。这是约好的暗记。

他不再迟疑,立时一掌拍向眼前厚重的门扉,那半寸余厚的木门在他的掌风之下显得不堪一击,木屑飞溅,沉重的门扉倒地,在灯光下扬起满地尘土。

这轰天巨响过后,院落内却了无动静,地上是数十条伏尸,一群黑衣人肃然跪地,齐声道:“恭迎堡主!”内院的门豁然洞开,大批人涌出齐齐围住院落,一女子盛装华服,缓缓排众而出,赫然正是蓝蝶。院内本已燃灯火,此时更是多添数盏,一时间倒是灯火通明。

“都起来吧。这些年委屈你们了。”秦淳言语气极其平和,浓烈的杀气却丝毫不减。他伸手半搀起跪在他身前的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抬起头,竟然是堡内的侍管雷平,平日专负责堡内的内勤事务,做事倒是认真细心,这等人物在堡中自应是武功平平。而身后的众人原是平时堡内更不起眼的小厮。这些人今日个个却都似换了个人般。 “谢堡主!”众人起身,肃立于秦淳言身后。

蓝蝶眉间闪过一丝讶异,忽而拊掌大笑道:“好!好!你终于来了!还未曾动手,就已经视自己为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些年都长了什么本事,也好送你与你娘团聚。二娘可是疼你呢!”她面上笑意盈盈,眼神和语气里却无丝毫欢愉之意,反而透着冷厉。

她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已经认出他了,虽然这些年没见,他身上所有文弱温和的气息都已经磨砺殆尽,但是到底是骨肉至亲,如今长大了,那股气势倒是犹胜当年的秦朗,神情虽然冷峻,五官倒是线条柔和,却分明更像他的娘亲。她心里不知何故忽而还是升起一股浓重的妒意。她竟然还在意,她甚至想开口问……然而铺天盖地的恨意涌了上来,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淳言,是啊,她是不好过,可是,秦朗,你看到了吗?我要让你还有你的若眉比我更痛苦。

秦淳言没有发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院子,一切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最后才定格在蓝蝶的脸上。那眼光是冷的,不是发怒与怨恨可以形容的,那种冷,是刀锋上的冷,带着寒意从蓝蝶的脸上掠过,似乎她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了。蓝蝶心里一惊,口气没变,脸上笑意愈浓:“没有娘教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不拜见二娘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看长辈是很无礼的吗?”话音未落,笑意犹在,身形才动已是欺身至秦淳言身前,一掌拍向他胸前。围住院落的众人此时对视一眼,也是纵身扑向秦淳言身后的一众黑衣人。

秦淳言冷冷一笑,她竟然还是一点都没变,如当年一般狡诈狠毒。他丝毫没有避让,蓝蝶还没有看到他移步,却蓦然已觉掌上力道一空,而一阵浑厚的力道挟着风雷之势竟是已袭到自己脑后。不由一惊,回身相抗,堪堪接住这一掌,那掌风却已是将她云鬓震散,而她勉强对住这一掌之后只觉无法抗衡,连退了三步之后发咳出一口鲜血。

发丝凌乱地飘散在她的鬓角,苍白的面容在掩饰不住的惊骇下尤显狼狈:这是什么武功?怎会这般怪异?这才过了几年,他如此年纪轻轻怎会有这般深厚惊人的内力?……一连串疑问从她的脑海中飘过。

她再略略扫向四周,堡中人竟然都已横躺遍地,尚有呻吟声不绝于耳。原来众人也都是深藏不露。

蓝蝶心念一动,已是飘身欲入内院,身形未动,秦淳言已是至她身前,淡淡道:“二娘不是说淳言无人教管对二娘失敬吗?淳言也是惭愧得紧。自问也没什么技艺,拜二娘所赐,这几年离堡略学了些皮毛功夫,还想向二娘讨教几招,让二娘指点指点才好。”

他方才不言不语,神色冷厉,此刻却故意顺水推舟,借蓝蝶的话说话,一字一句没有任何感情,却像是专门模仿蓝蝶的语气。蓝蝶心中惊惧更甚,抬头看他站在那里,却似未曾开过口般。当下也不知如何才好,她早知他终有一日要寻仇,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厉害。心念数转,也没想出什么万全之策。

自秦淳言进门那一刻起,她知道他是不容小觑的,那样的镇定,甚至不屑于真正的偷袭,否则堡内众人早就遭暗算了,而他带领着雷平这一干人等也不过是提醒蓝蝶当年她是如何采用卑鄙的手段让擒月堡易主的,他也可以做到,但是他不。果然是他的儿子。她自然是可以早些就防着他们,然后扩大擒月堡势力,广结联盟,可是她终究不想。她当年没有找到他们父子俩,天长日久地,她竟然盼望能得到他们的一丝丝消息,甚至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所以连擒月堡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动过。

蓝蝶忽而轻轻长叹一声,望住他道:“他……他如今怎么样了?”那语气里却含了一丝凝重和隐隐的期盼。秦淳言身子一震,她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提起秦朗!他生生地逼下心中怒气,缓缓道:“不知二娘口中所言‘他’是谁?”他如今有的是耐性,对着这个日思夜想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蛇蝎女子,他不想让她这么轻易地死去。

蓝蝶本该发怒的,可是她竟然没有:“秦大侠如今是怎样了?”她这不屈不挠的问法让秦淳言很是吃惊,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经隐隐露出青筋。便是告诉你又如何?让你知道你是如何的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死了。”这两个字淡淡从他口中吐出,却似挟了千斤之力,掷地有声。心中痛不可抑,他的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

死了?!蓝蝶似是想喃喃自语,却终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她脱力般软倒在地,心头竟是一阵空白。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这无穷无尽的这三个字占据了她的脑海,无限地延伸开去。她忽然像是回过神来,却蓦地发疯般跳起来,一把扯住秦淳言的手臂:“他死了?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你带我去见他!”他竟死了,她当年白白留了他的性命,她藏在心中许多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竟然就这样死了。

秦淳言闻言又惊又痛,一拂袖,蓝蝶便重重摔在地上。他目中忽现赤红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我倒是有心带你去见他,只是爹娘二人好容易才泉下相聚,就怕你这怨毒妇人到了阴曹地府也搅得他们不得安生!”一掌直直拍向蓝蝶百会穴。

蓝蝶略略撑起身来,却是不闪不避,忽而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秦淳言本已触她额顶,一眼瞧见她神色,硬生生撤回内力,胸中气血翻涌,他不露声色悬掌于半空,距蓝蝶面门不过寸余。蓝蝶忽而咯咯笑道:“这便下不了手了么?当真是可怜!”她自听闻秦朗已死,一时心中却是大恸,便觉死了又有何大不了,这日日怨毒与思念纠缠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却偏偏又听到秦淳言提起于若眉,一抬头看到那张肖似于若眉的脸,恨意已是沿着脊梁慢慢爬了上来,她自知是不敌秦淳言,方才的悲痛失神此时却尽化了玉石俱焚之意。

她慢慢直起身来,似也不管秦淳言那一掌是否劈过来,背对着他冷冷道:“你便是赢回来这擒月堡又如何?杀了我替你爹娘报了仇又如何?他们不能起死回生,你总之是在这世界上一个亲人也没有的了。这江湖险恶,你爹在世之时为人过于正直迂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以为单单凭我就能拿下这擒月堡?这后面有多少人在暗中相帮,怕是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当日我起此心,不知有多少人欢呼雀跃,事后却也不能只由得我,到今日这擒月堡没有成为魔道正宗,你怕是还要感谢于我。你若是怕,大可杀尽堡内的人。堡内有多少人?你带来的又有多少人?即使你杀光了擒月堡内所有人,如今是报仇来了,我一死,这后面倒是有多少人在惴惴不安地等着取你首级呢?”

她笑意吟吟转过身来,院中烛火在打斗之时大半已灭,而她散乱的头发遮掩下尚显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犹透出一股凄厉阴冷,秦淳言的手心渗出涔涔冷汗。”她面色一寒,目光中透出无限的怨恨:“你口口声声只道要杀我,倘若秦朗不这样对我,又何至有那样的下场呢?我爹府中只有我一个女儿,自幼视作掌上明珠,处处由我。我十八岁那年女扮男装游春,不料马受惊,却是险些坠下山崖,那时幸亏秦朗相救,凌空拉住我抱我下马,那一幕简直教我终身不能忘记。那时我发髻已散,耳洞犹在,却是被他识破,如此功夫了得、潇洒风流之人,当时却是眉头一拧、面上犹红,手竟松了,由得我滚落在地。我当时瞧他不悦之色,一时便赌气转身走了。回了府中却是日日思念,终是忍不住寻他,却又拉不下脸来只是连日跟踪,却是越发觉得他实在是样样皆好。

待我终于跟他挑明,他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原来那时他已娶了你娘,我实在无法,借着他当日救我之事说是男女授受不亲毁我清誉,如果他不肯娶我,我便在他面前自尽。”蓝蝶的语气时而温柔,时而激烈,脸上却始终带着那样甜蜜的神色,仿佛是随着回忆穿越了过去的岁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影子?

这时只闻她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所出此言却并非虚语,不过我却也算准了以他的性子,必不至于让我死在他面前。何况我爹素来瞧他不上,一来二去还结了一点过节,又听闻是我定要求上门去嫁给他,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扬言我若嫁给秦朗,从此便断绝父女关系。我的性子向来犟得很,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府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哪怕我爹死前还叫着我的名字……”她抬起头,微微闭上眼,脸上的妆和着泪早已花了,长长的睫毛仍止不住痛苦的颤抖。”

她顿了一顿,似是努力平息着胸中的喘伏,忽而目光灼灼盯着秦淳言:“可是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我不过是求得他一点点爱。我又有哪一点及不上你娘?我蓝家求亲的门槛曾经都快被踏平了,偏偏你爹却毫不动心,我已经没有退路,就算是死也要让他记住我是因他而死,但最后竟然是因为你娘的请求他才勉强让我留了下来。”

她的双颊由于激动而挣出不自然的嫣红,声音越发凄厉了起来:“这对我是莫大的屈辱,可是我还是忍了。我总想着他能有一天心里能够容下我,可是整整多少年?整整七年,直到我怀上秦悦,可是那竟然还是因为他喝醉了。我日日看着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连个外人都算不上,有多累有多苦,也终是没能换得他回头一顾……”她终于垂下了那骄傲而美丽的头颅,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着可怕的绝望和刻骨的凄凉:“我终于是忍了下来,我是蓝蝶,我怎么可以容忍这样卑微而渺小还不如一粒尘埃的自己?自从心里有了一步步成形的计划,日子便快了许多,或者这也是一种打发日子的方法,我渐渐地尽量避开他,那以前是粘住我视线的磁石的身影却日日伴着另一个女子,他连敷衍我都不肯,我只能收回我的目光,我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是他,他一点一点逼我走向了那一步……”

她有些激动不安地揉着衣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等到我真正准备实施计划的时候,心里却更加矛盾,我甚至想着只要是他给我一个可以让我罢手的理由,我此生便再不动如此念头。”话音到此,她却忽而笑了,这笑像是一朵花,竭力开得优雅,却是包围在瘴气中的沼泽地里,月光照在上面又湿又凉。“我那天在书房却无意中发现了《若眉小札》,那上面记载着你爹识得你娘后的每一日的小事,明明都是极细小的琐事,却因了和他爱的人相关,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牵动着他的心,我从来未曾发现他如此细心多情。我以前只是恨,然而那天一页页翻着这样的温暖深情,对我却无异于一场炼狱,最后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是无尽的深渊……真正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秦淳言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沉默中却透出惊人的气势,杀气越来越浓,他心中那一丝丝怜悯在蓝蝶的话语中却点点碎成游丝飘絮,她讲完了,不用说,后面的他全都知道,他怎么能忘记娘受着怎样的痛苦倒在他和爹面前,那样难以忍受的折磨和漫长的煎熬,他们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的血泊在娘的身下汇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艰难地张大嘴喃喃道她不想死在这里,娘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爹的武功差不多全都废了,他们在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掩护下逃走,这般历尽艰辛之后他们逃了出来,爹却无法承受这么多的打击,他摘下指环让他去关外寻一个人,自己却抱着娘纵身跳下了断肠崖……而这个女人,她只是站在旁边冷冷看着,她一个人画地为牢为什么要所有人为她的偏执殉葬?!

蓝蝶看着他逐渐收缩的瞳孔,这些话她没有机会说给秦朗听,便只能如此了。她知道他不会怜悯她,她也不希求他的怜悯。她已经能感受他身上越来越浓的杀气。她杀不了他,但也不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忽然粲然一笑,却带了无尽的轻松与自在:“你唯一的妹妹——秦悦,她没有死,我不过一直瞒着你们,她在沈少龙府上。我对她也不好,你若是还念着,就去看看她吧。”秦淳言一怔,却看着那笑容渐渐僵在的蓝蝶的脸上,身子慢慢软倒,伸手一托一触之下却是冰凉,原来她已自绝心脉而死。

月已中天,仅剩的灯火差不多都燃尽了,秦淳言的脸藏在檐下的暗影里,却是看不清表情。他们也是早做了功夫,不然今夜不会如此顺利。良久众人才听到淡淡的一声:“都埋了吧。把院子清理干净。”雷平赶紧低头恭谨应声。

众人皆散了,秦淳言却没有踏进内院,一袭黑衣在廊下的花木扶疏下几乎辨不出轮廓,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断肠崖是这方圆百里内最高的断崖,并不仅仅只是高,它尤以险著称。那崖壁不是陡峭能形容的,几乎近于垂直,却又是极光滑的,几乎寸草未生,更不用说一般山崖上常见的扎根于石缝中的歪歪扭扭的小树了。崖下的深渊常年雾气缭绕,更不知有几深,这附近草药虽多,但地势太过凶险,在数十条人命丧生之后,当地都药农极少在这附近采药了。

但此时秦淳言站在崖顶一块不甚宽阔的岩石上,萧萧山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宽大的袍袖鼓起,衣袂飞扬,漆黑的长发肆意凌乱飞舞,遮住了他那俊朗而肃杀的面庞,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凌厉气息和着这狂风似乎将这群山都笼罩住。

他浓黑的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微微垂下的双目紧盯着崖下缭绕的雾气,那发亮的双眸中又是痛苦又是无奈与不解,却是似乎想要从崖底下攫取上来什么东西来才罢休。山风吹着衣袂呼啦作响,这其中间杂的重重的一声让他浑身一颤,不由得紧紧闭上了双眼,脸上痛苦之色却愈浓。

那褐色的身影振衣挥袖直直地他面前落下去,也是夹杂着这样的风声,那样的快,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不是悲伤,不是震惊,他那一刻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愣愣地站在原地,发不出任何声音,不,不是发不出,是压根就没想到。

他似乎有些艰难地茫然四顾,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绝世荒凉的崖顶只剩了他自己。一声凄厉悲怆的呼喊回荡在群山之中,重重叠叠的“爹”的回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他的身边。那时他还不是如今这甚至显得有些暴戾的男子,那个十七岁的少年跪在地上伏身紧紧地攥住拳头,额上青筋一分分绽起,待得抬起头来,那冷厉的眼神中已经满满的是仇恨了。

每年的这****都会来这断肠崖,果真是断肠之痛,却年年都要这样撕心裂肺一番,何止年年,自从离开擒月堡之后,他又有哪一日、那一夜不经受这样的折磨?他当日何尝不想从这里跳下去?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是他不能,不能,那刻骨的仇恨从离开擒月堡的那一刻就已经深深刻进骨子里了,再也泯灭不了,他浑身的每一滴血液在他的皮肤和血管下冲突碰撞,等待着宣泄。

他的神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长眠于此的爹娘也是在等着这一天的。他转身大步离开,几个凌纵起落势若猛虎,矫若游龙,直让人看得心惊胆颤,却是消失于峰峦之间,再没回头看身后一眼。

站在擒月堡前的秦淳言全身都散发出凌厉的杀气,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厚重古老的青石墙上斑驳的苔藓。这熟悉的堡垒似乎更显苍老了,以前是透着底蕴的沧桑,现在却只剩了残败的气息。果然是易了主的,他想。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了,转眼就是入夜时分了,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院落内的一角立时透出了昏黄的灯光。这是约好的暗记。

他不再迟疑,立时一掌拍向眼前厚重的门扉,那半寸余厚的木门在他的掌风之下显得不堪一击,木屑飞溅,沉重的门扉倒地,在灯光下扬起满地尘土。

这轰天巨响过后,院落内却了无动静,地上是数十条伏尸,一群黑衣人肃然跪地,齐声道:“恭迎堡主!”内院的门豁然洞开,大批人涌出齐齐围住院落,一女子盛装华服,缓缓排众而出,赫然正是蓝蝶。院内本已燃灯火,此时更是多添数盏,一时间倒是灯火通明。

“都起来吧。这些年委屈你们了。”秦淳言语气极其平和,浓烈的杀气却丝毫不减。他伸手半搀起跪在他身前的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抬起头,竟然是堡内的侍管雷平,平日专负责堡内的内勤事务,做事倒是认真细心,这等人物在堡中自应是武功平平。而身后的众人原是平时堡内更不起眼的小厮。这些人今日个个却都似换了个人般。 “谢堡主!”众人起身,肃立于秦淳言身后。

蓝蝶眉间闪过一丝讶异,忽而拊掌大笑道:“好!好!你终于来了!还未曾动手,就已经视自己为主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些年都长了什么本事,也好送你与你娘团聚。二娘可是疼你呢!”她面上笑意盈盈,眼神和语气里却无丝毫欢愉之意,反而透着冷厉。

她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已经认出他了,虽然这些年没见,他身上所有文弱温和的气息都已经磨砺殆尽,但是到底是骨肉至亲,如今长大了,那股气势倒是犹胜当年的秦朗,神情虽然冷峻,五官倒是线条柔和,却分明更像他的娘亲。她心里不知何故忽而还是升起一股浓重的妒意。她竟然还在意,她甚至想开口问……然而铺天盖地的恨意涌了上来,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淳言,是啊,她是不好过,可是,秦朗,你看到了吗?我要让你还有你的若眉比我更痛苦。

秦淳言没有发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院子,一切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最后才定格在蓝蝶的脸上。那眼光是冷的,不是发怒与怨恨可以形容的,那种冷,是刀锋上的冷,带着寒意从蓝蝶的脸上掠过,似乎她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了。蓝蝶心里一惊,口气没变,脸上笑意愈浓:“没有娘教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样,不拜见二娘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看长辈是很无礼的吗?”话音未落,笑意犹在,身形才动已是欺身至秦淳言身前,一掌拍向他胸前。围住院落的众人此时对视一眼,也是纵身扑向秦淳言身后的一众黑衣人。

秦淳言冷冷一笑,她竟然还是一点都没变,如当年一般狡诈狠毒。他丝毫没有避让,蓝蝶还没有看到他移步,却蓦然已觉掌上力道一空,而一阵浑厚的力道挟着风雷之势竟是已袭到自己脑后。不由一惊,回身相抗,堪堪接住这一掌,那掌风却已是将她云鬓震散,而她勉强对住这一掌之后只觉无法抗衡,连退了三步之后发咳出一口鲜血。

发丝凌乱地飘散在她的鬓角,苍白的面容在掩饰不住的惊骇下尤显狼狈:这是什么武功?怎会这般怪异?这才过了几年,他如此年纪轻轻怎会有这般深厚惊人的内力?……一连串疑问从她的脑海中飘过。

她再略略扫向四周,堡中人竟然都已横躺遍地,尚有呻吟声不绝于耳。原来众人也都是深藏不露。

蓝蝶心念一动,已是飘身欲入内院,身形未动,秦淳言已是至她身前,淡淡道:“二娘不是说淳言无人教管对二娘失敬吗?淳言也是惭愧得紧。自问也没什么技艺,拜二娘所赐,这几年离堡略学了些皮毛功夫,还想向二娘讨教几招,让二娘指点指点才好。”

他方才不言不语,神色冷厉,此刻却故意顺水推舟,借蓝蝶的话说话,一字一句没有任何感情,却像是专门模仿蓝蝶的语气。蓝蝶心中惊惧更甚,抬头看他站在那里,却似未曾开过口般。当下也不知如何才好,她早知他终有一日要寻仇,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厉害。心念数转,也没想出什么万全之策。

自秦淳言进门那一刻起,她知道他是不容小觑的,那样的镇定,甚至不屑于真正的偷袭,否则堡内众人早就遭暗算了,而他带领着雷平这一干人等也不过是提醒蓝蝶当年她是如何采用卑鄙的手段让擒月堡易主的,他也可以做到,但是他不。果然是他的儿子。她自然是可以早些就防着他们,然后扩大擒月堡势力,广结联盟,可是她终究不想。她当年没有找到他们父子俩,天长日久地,她竟然盼望能得到他们的一丝丝消息,甚至等着他们找上门来,所以连擒月堡的一草一木都未曾动过。

蓝蝶忽而轻轻长叹一声,望住他道:“他……他如今怎么样了?”那语气里却含了一丝凝重和隐隐的期盼。秦淳言身子一震,她竟然还敢当着他的面提起秦朗!他生生地逼下心中怒气,缓缓道:“不知二娘口中所言‘他’是谁?”他如今有的是耐性,对着这个日思夜想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蛇蝎女子,他不想让她这么轻易地死去。

蓝蝶本该发怒的,可是她竟然没有:“秦大侠如今是怎样了?”她这不屈不挠的问法让秦淳言很是吃惊,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经隐隐露出青筋。便是告诉你又如何?让你知道你是如何的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死了。”这两个字淡淡从他口中吐出,却似挟了千斤之力,掷地有声。心中痛不可抑,他的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

死了?!蓝蝶似是想喃喃自语,却终是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她脱力般软倒在地,心头竟是一阵空白。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这无穷无尽的这三个字占据了她的脑海,无限地延伸开去。她忽然像是回过神来,却蓦地发疯般跳起来,一把扯住秦淳言的手臂:“他死了?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你带我去见他!”他竟死了,她当年白白留了他的性命,她藏在心中许多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竟然就这样死了。

秦淳言闻言又惊又痛,一拂袖,蓝蝶便重重摔在地上。他目中忽现赤红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我倒是有心带你去见他,只是爹娘二人好容易才泉下相聚,就怕你这怨毒妇人到了阴曹地府也搅得他们不得安生!”一掌直直拍向蓝蝶百会穴。

蓝蝶略略撑起身来,却是不闪不避,忽而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秦淳言本已触她额顶,一眼瞧见她神色,硬生生撤回内力,胸中气血翻涌,他不露声色悬掌于半空,距蓝蝶面门不过寸余。蓝蝶忽而咯咯笑道:“这便下不了手了么?当真是可怜!”她自听闻秦朗已死,一时心中却是大恸,便觉死了又有何大不了,这日日怨毒与思念纠缠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却偏偏又听到秦淳言提起于若眉,一抬头看到那张肖似于若眉的脸,恨意已是沿着脊梁慢慢爬了上来,她自知是不敌秦淳言,方才的悲痛失神此时却尽化了玉石俱焚之意。

她慢慢直起身来,似也不管秦淳言那一掌是否劈过来,背对着他冷冷道:“你便是赢回来这擒月堡又如何?杀了我替你爹娘报了仇又如何?他们不能起死回生,你总之是在这世界上一个亲人也没有的了。这江湖险恶,你爹在世之时为人过于正直迂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以为单单凭我就能拿下这擒月堡?这后面有多少人在暗中相帮,怕是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当日我起此心,不知有多少人欢呼雀跃,事后却也不能只由得我,到今日这擒月堡没有成为魔道正宗,你怕是还要感谢于我。你若是怕,大可杀尽堡内的人。堡内有多少人?你带来的又有多少人?即使你杀光了擒月堡内所有人,如今是报仇来了,我一死,这后面倒是有多少人在惴惴不安地等着取你首级呢?”

她笑意吟吟转过身来,院中烛火在打斗之时大半已灭,而她散乱的头发遮掩下尚显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犹透出一股凄厉阴冷,秦淳言的手心渗出涔涔冷汗。”她面色一寒,目光中透出无限的怨恨:“你口口声声只道要杀我,倘若秦朗不这样对我,又何至有那样的下场呢?我爹府中只有我一个女儿,自幼视作掌上明珠,处处由我。我十八岁那年女扮男装游春,不料马受惊,却是险些坠下山崖,那时幸亏秦朗相救,凌空拉住我抱我下马,那一幕简直教我终身不能忘记。那时我发髻已散,耳洞犹在,却是被他识破,如此功夫了得、潇洒风流之人,当时却是眉头一拧、面上犹红,手竟松了,由得我滚落在地。我当时瞧他不悦之色,一时便赌气转身走了。回了府中却是日日思念,终是忍不住寻他,却又拉不下脸来只是连日跟踪,却是越发觉得他实在是样样皆好。

待我终于跟他挑明,他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原来那时他已娶了你娘,我实在无法,借着他当日救我之事说是男女授受不亲毁我清誉,如果他不肯娶我,我便在他面前自尽。”蓝蝶的语气时而温柔,时而激烈,脸上却始终带着那样甜蜜的神色,仿佛是随着回忆穿越了过去的岁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影子?

这时只闻她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所出此言却并非虚语,不过我却也算准了以他的性子,必不至于让我死在他面前。何况我爹素来瞧他不上,一来二去还结了一点过节,又听闻是我定要求上门去嫁给他,早已是气得浑身乱颤,扬言我若嫁给秦朗,从此便断绝父女关系。我的性子向来犟得很,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府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哪怕我爹死前还叫着我的名字……”她抬起头,微微闭上眼,脸上的妆和着泪早已花了,长长的睫毛仍止不住痛苦的颤抖。”

她顿了一顿,似是努力平息着胸中的喘伏,忽而目光灼灼盯着秦淳言:“可是我又有何面目再见他?!我不过是求得他一点点爱。我又有哪一点及不上你娘?我蓝家求亲的门槛曾经都快被踏平了,偏偏你爹却毫不动心,我已经没有退路,就算是死也要让他记住我是因他而死,但最后竟然是因为你娘的请求他才勉强让我留了下来。”

她的双颊由于激动而挣出不自然的嫣红,声音越发凄厉了起来:“这对我是莫大的屈辱,可是我还是忍了。我总想着他能有一天心里能够容下我,可是整整多少年?整整七年,直到我怀上秦悦,可是那竟然还是因为他喝醉了。我日日看着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连个外人都算不上,有多累有多苦,也终是没能换得他回头一顾……”她终于垂下了那骄傲而美丽的头颅,语气恢复了平静,却透着可怕的绝望和刻骨的凄凉:“我终于是忍了下来,我是蓝蝶,我怎么可以容忍这样卑微而渺小还不如一粒尘埃的自己?自从心里有了一步步成形的计划,日子便快了许多,或者这也是一种打发日子的方法,我渐渐地尽量避开他,那以前是粘住我视线的磁石的身影却日日伴着另一个女子,他连敷衍我都不肯,我只能收回我的目光,我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是他,他一点一点逼我走向了那一步……”

她有些激动不安地揉着衣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等到我真正准备实施计划的时候,心里却更加矛盾,我甚至想着只要是他给我一个可以让我罢手的理由,我此生便再不动如此念头。”话音到此,她却忽而笑了,这笑像是一朵花,竭力开得优雅,却是包围在瘴气中的沼泽地里,月光照在上面又湿又凉。“我那天在书房却无意中发现了《若眉小札》,那上面记载着你爹识得你娘后的每一日的小事,明明都是极细小的琐事,却因了和他爱的人相关,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牵动着他的心,我从来未曾发现他如此细心多情。我以前只是恨,然而那天一页页翻着这样的温暖深情,对我却无异于一场炼狱,最后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是无尽的深渊……真正是心如死灰,我知道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秦淳言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沉默中却透出惊人的气势,杀气越来越浓,他心中那一丝丝怜悯在蓝蝶的话语中却点点碎成游丝飘絮,她讲完了,不用说,后面的他全都知道,他怎么能忘记娘受着怎样的痛苦倒在他和爹面前,那样难以忍受的折磨和漫长的煎熬,他们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鲜红的血泊在娘的身下汇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艰难地张大嘴喃喃道她不想死在这里,娘的眼睛至死都没有闭上,……爹的武功差不多全都废了,他们在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掩护下逃走,这般历尽艰辛之后他们逃了出来,爹却无法承受这么多的打击,他摘下指环让他去关外寻一个人,自己却抱着娘纵身跳下了断肠崖……而这个女人,她只是站在旁边冷冷看着,她一个人画地为牢为什么要所有人为她的偏执殉葬?!

蓝蝶看着他逐渐收缩的瞳孔,这些话她没有机会说给秦朗听,便只能如此了。她知道他不会怜悯她,她也不希求他的怜悯。她已经能感受他身上越来越浓的杀气。她杀不了他,但也不要死在他的手上。她忽然粲然一笑,却带了无尽的轻松与自在:“你唯一的妹妹——秦悦,她没有死,我不过一直瞒着你们,她在沈少龙府上。我对她也不好,你若是还念着,就去看看她吧。”秦淳言一怔,却看着那笑容渐渐僵在的蓝蝶的脸上,身子慢慢软倒,伸手一托一触之下却是冰凉,原来她已自绝心脉而死。

月已中天,仅剩的灯火差不多都燃尽了,秦淳言的脸藏在檐下的暗影里,却是看不清表情。他们也是早做了功夫,不然今夜不会如此顺利。良久众人才听到淡淡的一声:“都埋了吧。把院子清理干净。”雷平赶紧低头恭谨应声。

众人皆散了,秦淳言却没有踏进内院,一袭黑衣在廊下的花木扶疏下几乎辨不出轮廓,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当时明月 (三)

沈少龙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似是闭目养神,那支在额上的右手下却是两道紧蹙的浓眉。桌上的香茗早已经冷透,不见一丝热气,两个婢女却谁也不敢出声,她们深知在这种时候谁也不能上去打扰他。

沈少龙已经知道擒月堡中的变故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心狠手辣的蓝蝶如此不堪一击,秦淳言几乎未费吹灰之力就轻易收回了擒月堡。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厉害角色,来意又是如何,他暂时还猜不到。但倘若是要来复仇,除了蓝蝶之外,自己怕就是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对象了。现在擒月堡刚刚易主,还需要整顿肃清,他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联合从前与秦朗不和的各路势力一起对付秦淳言,只是不可轻举妄动。却是可惜了他费尽心机笼络蓝蝶的那些招数,如今倒是空忙了一场。一念至此,忽而胸口有些憋闷,他的面上肌肉顿时有些扭曲。抬起头来问道:“少爷他怎么样?”身旁婢女见他问话,忙不迭答道:“少爷出来后本来好些了,又开始进食,却是养足了精神日日出府,下人们听了吩咐也没有拦他。自四日前回来后,失魂落魄像是变了一个人,闷在房中也不肯出来,任谁说话也不搭理……”她拿眼偷觑沈少龙,只见他面色铁青,当下便住了口。沈少龙的目光一瞟过来,她赶紧低下了头。

沈少龙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前。窗前不远处是南厢房,那是沈千山的房间。

他自然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在闹腾些什么。自从他打定主意与擒月堡结盟,最好的办法就莫过于迎娶秦悦了。虽然说这个少堡主的来历有些蹊跷不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确实是委屈了千山。但她是少堡主,堂堂正正的擒月堡少堡主,没有人质疑这一地位,将来蓝蝶少不了要将擒月堡传给她。何况也许不会有这一天,只要按照他的布局,又需要几天,以后千山是休了她再娶或者是另娶多少都可以。但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却是不得不走的。

但是不管他私下里劝了多少次,这个一向懂事孝顺的儿子却忽然间一反常态,唯独在这件事上毫不退让。依旧恭敬的口气中流露出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不能由着他,但他需要知道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他派人跟着千山,手下来报之后他去了十里外的桃花溪,那熟悉的身影旁边依偎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他那时远远地看着,倒是明白了为何千山不肯答应他娶秦悦。那两个身影在那溪边树下,直如一对璧人,却是入景成画了,灼灼的桃花也越发地鲜妍明媚了。而那一袭白衣,他只不过是看着背影,心底就忽然起了一声极低的叹息,连自己都是一怔,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让人不知不觉无端泛起这样一种惆怅的朦胧的难以言喻的柔情啊。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转身悄悄地走了。他没有再劝千山,他知道他劝不动。为了杜绝后患,彻底断了千山的念头,他亲自去见了她。果然,她有一个极美的名字:柳素素。这名字倒也不罕见,透出了一股玲珑的亲切,配了这样一个出尘的人儿,却是刚刚好。

他那天是独自去的,出人意料的郑重其事。但是那娇小而柔弱的女子却是冷淡而倔强的,她毫不胆怯地直视着他,或者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分开她与情定三生的情郎的理由。可是,沈少龙却没办法用那么冠冕堂皇的门户不当的理由来敷衍她,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的理由是无法立足的,她是如何胜过秦悦,又是如何配不上千山呢?何况,他们还是情投意合。依她的性子,她是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的。但是,他怎么可能和盘托出他的打算,这种不能见光的阴谋。他在江湖上素有侠名,他也处处自诩大侠,但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他渐渐地有些恼怒,不只是看出这件事情的无望,也是因她那不卑不亢却毫不屈服的态度。那样纯洁而无辜的美丽,在他的面前仿佛炫耀,嘲笑着他的虚伪与肮脏,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的怒火。他一步步逼近她,终于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惊慌,那一刹那,她更像其他普通的女子,少了那种超然脱俗,而多了一种楚楚可怜的韵致。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体内也升起了一种异常灼热的欲望,连同心中的怒火,终于如暴风雨般宣泄而出……这或许是意料之外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她仍是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如同死去一般,苍白的脸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他平生第一次,竟然不敢再看,更下不了手杀她。这也许更是意料之外的事。

那时候,他已经将千山软禁起来,并在他的饭菜中下了离香,这样他就无法运功。但他毕竟是沈少龙,从柳素素那里回来的时候,他心底曾有的那一丝柔情已经被他亲手斩断了。他回府之后,便即刻暗中下令派身边亲信杀掉柳素素全家,也是在那个时候竟意外得知柳素素的爹竟然是飞龙子的关门弟子,甚至得到了《斩龙诀》,但更奇怪的是一代高人飞龙子的关门弟子竟然不会武功。但这些都不是他该追究的问题,他固然垂涎《斩龙诀》,但就在动手的那天晚上,柳素素竟然连同《斩龙诀》一起失踪了。

而这时,擒月堡竟然提前将秦悦送至府中,蓝蝶送信说是大婚之礼依期举行,堡中亦有要务处理。沈少龙虽心知有异,这安排却也谈不上不妥,这样他也是吃了定心丸,足见蓝蝶的诚意了。他已经事事做绝,再也没有其他的余地了,如今千山这条路更是非走不可了。当下便将秦悦安排在北厢房住下,只等成亲之日。

这个少堡主秦悦全如木偶泥塑一般,进府多日却几乎未曾开过口,眼神虽不呆滞,却是那样的了无生气。他只是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她这样最好,以后若是有事摆布起来也更容易,反正他所需的也只是一个傀儡。

在囚禁千山起初的那几日,他每天都能听到南厢房中各种各样的声响,愤怒的吼叫、瓷器的碎裂声、木器轰然倒地声还有下人们好声好气的低劝声。渐渐地,就只剩了那种呜咽的痛苦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声响夜夜低回在寂静的宅院里。他静静地侧耳听着,每天听着下人禀报千山的状况,却始终没有踏进南厢房一步。

他听闻柳素素离奇失踪之后,大为震怒,只要她活着一天,就可能威胁到他,其他的问题尚可解决,但是若是倘若千山与她重遇,那时却该如何收场?所以他四方探查,她却当真是销声匿迹了,遍寻不着。便只得罢休了。只要数年之间千山见不到她,便自然会忘掉她,就算是还念着她,也是无法可想的了。

他放了千山出去,也是为了断绝他的念想。他暗中派人跟着千山,听闻他寻遍了每一处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却仍一无所获,沈少龙总算是放下心来,但千山是如何的黯然神伤、心灰意冷,他却也是能想到的。如今到了这种时候,也是该他出面了。

他屏退了下人,推开了南厢房的门,房中的陈设等物全都一一换过了,乍见尚有点眼生。但眼生的却并不只是这房间,卧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却似乎更显得眼生。佝偻嶙峋的脊背深深地蜷曲向着床壁,一动也不动。沈少龙缓缓走到床榻前,心中居然萌生了一丝悔意:他或许不该这么做。因为当他扳过那曾经熟悉的脸庞时,他开始害怕自己的预想也许会出错:这个浑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儿子不知道会为了柳素素做出怎样的事来。骷髅般深陷的脸颊,黯淡无神的双眼,干裂的嘴唇边已有了不少胡茬,整个人不仅脱了形,而且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和生机。

那一瞬间,除了震惊和心痛,还有愤怒。他沈少龙的儿子,怎会如此不争气?不过是一个女子,就算是天仙,等到将来坐拥武林、笑傲群豪之时,难道都比不过吗?那可是他费尽心机为他铺就的未来!可是这样的陌生而憔悴的儿子,他现在却狠不下心狠狠地打他一巴掌。

沈少龙冷哼了一声,喝道:“沈千山,你给我站起来!”床上的人却置若罔闻,连眼珠都不曾朝他这边转动一下。他怒极,一伸手便揪住沈千山的衣襟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却是未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提了起来,他心中一紧,却终于硬下心肠,手上力道未减,直将千山“砰”的一声顶到墙上。手掌下支棱起来的骨头仿佛是硌在他的心上。沈千山受了这大力一震,才面无表情地略略抬起眼看了看他,身子依旧软软的。沈少龙手一松,他便如同一滩泥滑到了地上。

“你到底要怎样?!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沈千山却仍是一动不动。沈少龙看了他一眼,那样呆滞的眼神,怎么会属于那个一向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儿子?他忽然有些不敢看,移开了视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道:“千山,爹真的是为了你好。如今不是爹要逼你和秦悦成亲,是柳素素她有眼无珠,无情无义弃你而去,不然你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她。这样的女子,你又何必留恋呢?”沈千山听到柳素素的名字,眼神像风中的火星亮了一下,转瞬就又熄灭了。他大张着嘴,双眼一闭,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沈少龙的心像是被重锤击中,传来一阵麻木的钝痛。他有些发怔,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自从幼时娘亲去世后,他便再没看见他流过一滴泪。而如今,他竟然在他的面前流泪,因为柳素素。

他这时候有些从来没有过的手足无措,他也许应该像在夫人去世之时一样抱住他的幼小的儿子,给他强有力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他想走过去抱住他,可是眼前的千山却怎么也不能和脑海中那个幼小的影像重叠,千山是为了柳素素,而他……他那般对待柳素素,这样用情至深的千山,怎么会原谅自己?

他的掌心发热,脊背上冒出的却是冷汗,柳素素在千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重要,他不敢再想。他看着自己的手,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未曾手软,这一刻却让他恨不得能将它们剁下来,只因为这双手曾经碰过柳素素,这双手从此便注定只能远离千山。自己的儿子,有泪从不轻弹的儿子,相依为命的儿子,他却不能在他悲伤无助的时候抱住他。可他也绝不能冒险,能瞒一天是一天。

柳素素,他咬牙切齿地在心底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要杀了她。他没有再看千山,到如今他方明白这一步棋怕是走错了。沈少龙忽然感觉一阵眩晕,终于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房门。

当时明月 (四)

北厢房的窗口正对着一方开阔的天井,墙根下一溜儿的芍药晚香玉之类的植物,应景的花开了,那娇妍肥嫩的大瓣花朵煞是好看,不到季节或是开过了的也是枝叶浓绿,蓬勃旺盛。却都不及井旁的那株石榴树。满树火红的花朵如同燃遍了那一方晴空,再艳丽不过了,硬生生地压下了那满地群芳的颜色。

花是开得好,兀自蓬勃热烈,奈何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北厢房却是寂静得可怕。秦悦坐在窗前,冷冷地看着那一树艳丽的榴花,那样盛气凌人的花朵,在她的眼里映不出任何颜色,徒惹了满目的疏离与嘲讽。

这榴花,就好似是蓝蝶这样的女子吧。这样的张扬惹眼,全不管日后风雨摧残、满地残红的衰颓景象。

这连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当她知道蓝蝶的死讯后,除了意外,竟然没有更多的想法。那****都未曾料到自己会那般冲撞蓝蝶,她还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因为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成为蓝蝶的女儿,成为擒月堡的少堡主了。但那日蓝蝶告诉她与沈千山的婚事后,她才知道最悲惨的不是成为蓝蝶的女儿和擒月堡的少堡主,而是从一个陷阱跳出来然后又一头栽进另外一个陷阱里。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她忽然间想要挣扎,这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紧紧地束缚着她,她真的甘心做一辈子囚徒吗?

她当然知道凭借她的武功,她不可能杀得了蓝蝶,连伤她都毫无机会。所以她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倘若有那么一点希望,她可以获得生机,她在所不惜。她那时只是想要伤蓝蝶,至少是激怒她,伤不了她的人,至少要让蓝蝶明白她满腔的仇恨。倘若那时蓝蝶真的为她所动,或者真正获得解脱的应该是蓝蝶吧?那样的一个女子,想要把人人都攥在手心,或者比她更痛苦吧?

她那时虽然被蓝蝶打了一个耳光,可是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蓝蝶眼中的震惊与意外。那样的脸色,她没有见过,但是这张面具总算有了生气,让她知道这个日日高高在上操纵生杀大权的女子也只是一个人。她那时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这一瞬间蓝蝶在她的心里终于矮了下来,可是也是从这一刻起,她忽然不再被蓝蝶是她的娘亲所困扰,因为即使蓝蝶是,她也只是秦悦,她首先是秦悦,其次才只能是某个人的女儿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嘲讽的话语从舌尖汩汩流出,从来没有过的宛转流畅。蓝蝶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心中却有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蓝蝶一怒之下会杀了她,可是她从来都不怕死,但是她不会主动寻死,正如生对她没有意义一样,死也是一般无聊。

但蓝蝶的脸色渐渐地缓和下来了,她甚至有点失望。蓝蝶一挥手,她就被人带了下去,在渐渐远离的视线里,那个女子又回到了她那不可动摇的高高的宝座,戴上了那永不更换的面具。

没有任何的惩罚,一切像是没发生过一样,连身边婢女对待她的态度都一如既往,她都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只做了一个梦。但三日之后,一顶软轿将她送出了擒月堡。她没有反抗,随行的有不少堡中人,还有不少细软与物什,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也是,蓝蝶怎么会考虑得不周详呢?她靠在轿中,竟是笑了。

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沈府,她不知道蓝蝶是用什么理由把自己提前打发了过来,但沈少龙既然接受了这未娶的儿媳,她也不用再问了。沈少龙见她既不热络招呼,也不冷淡对应,只是闲闲晾在一边。自过府那日安排府中下人为她安排住在北厢房外,便再没来问候过一次。她自然也不以为意,这样的身份,如果沈少龙不觉尴尬,她更无所谓,倒是一个人落得自在清闲。沈千山她是未曾见过,看来沈少龙也没有这个意思让他们见面,现在就这般住着,一切待成亲之日再说。

她自从住下后,每每夜深人静时分,总能隐约听得一些极痛苦而悲凄的呜咽声,起初不过以为是错觉,但几日后却留了心,凝了神细心去听,却是男子的声音,似是从南厢房方向传来,她问身边的侍女,却个个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她却只问了南厢房住了何人,她们却也还老实答了。

是夜月色皎洁,风动之处树影婆娑,月光照在床前宛如遍地白霜,满是清寒之意。已是三更天了,许是白天睡过了,秦悦却翻来覆去怎么睡不着。那呜咽之声却还没有停歇,远远地传了过来,甚至还夹杂了箫管之声。她听着外间下人都睡熟了,才悄悄披衣起身,蹑手蹑脚溜出门去,在天井内站了一会儿,那声音却愈发清晰了。

她转过两处月洞门,在藤花架下立了半晌,才听清那不远处的房内声音中含糊夹杂着一个人的名字,似是叫什么素素。秦悦一时却不由呆了一呆,忽而有些羡慕那女子,有人肯这样念着她,日夜不肯停歇。再转而念及自己,却是寒露中宵孤影伶仃,这世上却是无一个人念着她,她也再无一个可念之人。

这沈千山,也算是一个情深之人,他如今口口声声念着什么素素,想来却是已有喜欢的人儿了。若不是按他的意思,怕也是沈少龙做的主,一心逼这沈千山娶自己了。原来又是一个可怜人。只可怜自己这个冤孽,却是又平白地害了人。她不由在心底里苦笑了一回,只是若单凭这个,她却也不可能寻死,而且婚事也由不得她做主,她至多只能做到不近他的身罢。这样想着,却是越发觉得那声音凄惨不忍闻听,当下急急如逃一般回了北厢房,却是一夜无眠。

到得第二日早上,却是倦意袭来,倒是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睡到将尽红日西斜了。下人端过晚饭来,极慢地吃了一碗,便将碗搁下了。出得房来站了一会儿,在院里看景致直站到暮色四合。方移动脚步往屋里走,一丝疑窦浮上心头,不由得站住仔细竖起耳朵听一回,这回更是真切,却果然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秦悦还疑心听错,将房中诸人叫来,问了一回,也是异口同声没有听到。她端着莲心茶抿了一口,似是闲闲问道:“你们少爷今日干什么了?”这话虽然有些突兀,婢女也只当她是挂念未来夫婿,里头有一个伶俐些的答道:“少爷今儿个出府去了。”秦悦便也只问了这一句,料得若是多问,想必她们就算是答了怕也只是哄过她便罢了。

晚上早早歇了,躺在床上合着眼却也并没有睡着,但那呜咽之声一夜都再没出现。这样过了几日,却是日日都不再听闻有何异动了。秦悦便想着自己那夜却站在那藤花架下同情了沈千山一回,只想着他倒是个用情深的,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当下心里冷笑了一声,反笑自己痴傻,便把这事丢开不提。

这样日日过来,转眼吉期将近了,秦悦此时方有些担忧。她这日刚刚梳洗妆罢,一个婢女忽而进门来了,看着眼生,倒不是她这北厢房常使唤的几个。心里正想着怕是出了什么事,才劳动沈少龙记得这北厢房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那婢女急急忙忙倒头便拜道:“老爷说是听闻擒月堡里生了变故,蓝堡主不幸身亡,好像是自绝心脉而死。劝姑娘节哀,不要过度伤悲,保重身子要紧。”这称呼果然变得快,从少堡主变成姑娘了。

那婢女斜眼瞅了瞅秦悦,见她无甚反应,心下虽然诧异,却也继续说了下去:“又说是姑娘的哥哥如今接了擒月堡,倒是问姑娘还回不回去?”秦悦此时颇感意外,一日之间这连番变故,倒是一时没有头绪,见那婢女伏地良久,便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家老爷我过会儿亲自过去回信。”那婢女答应便出门了。

秦悦在窗前坐下,这才越发觉得惊奇。蓝蝶竟然就这样死了,更离奇的是,她从小长在山间,后来入了擒月堡,就只有蓝蝶这所谓的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爹是怎么样的人,而她今日竟然有一个哥哥。

庭院空寂,榴花欲燃。蓝蝶这一走,她不悲不痛,可这如今却又是个什么身份?她不再是擒月堡的少堡主,但却还是沈千山未过门的妻,这沈少龙却似乎是和蓝蝶商定的婚事,如今这凭空冒出一个哥哥来,沈少龙却似乎没有打算退婚,但却好像摸不清来意,倒像是要让自己先做试探。倘若这哥哥认了自己这个妹妹,这亲事定然还是要成;倘若不成,自己倒是没什么用,他怕也不必逼着自己的儿子娶自己。

这一想来,利害关系稍稍理顺,秦悦心中便是豁然开朗。她这厢再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自由身。沈少龙是大侠,这沈府自然守护也甚是严密,她若想走脱没那么容易,再者即使她侥幸逃脱,有擒月堡和沈府两方势力追踪,她便是插翅也难飞。如今却是不同了,只要这擒月堡的新堡主和自己撇清关系,她便可以堂堂正正走出沈府门口,此后便和各干人等再无关联。这江湖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一念到此,秦悦只觉神清气爽,大有再世为人之感。不由喜上眉梢,唤过婢女重给自己梳了懒云髻,画了远山眉,再敷丁香粉、上桃花妆、点圣檀心种种,衣衫却也重新换过,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衫,下着百褶淡红绉裙,却也是她未曾穿过的鲜艳颜色。她平日懒怠梳妆,这时众婢女心中均大感骇然诧异,方才闻听娘亲死讯,如今不悲反喜,岂不诡异?

但她吩咐却不敢不依,当下众人手忙脚乱,好一番忙碌才是按她要求做足,倒是弄了大半日光景。她虽算不上绝色,却也是容貌极秀美的。只是平日那一番态度神情,又懒于打扮,这才给人姿色平平之感。如今日这般容光焕发,又如此精心打扮,却是胜了平日姿容十倍不止,倒是让房中婢女眼前一亮,只道是平日看错了人。

秦悦这边刚出了北厢房,才往前厅来,却只见到处一片杂乱,仆婢穿梭络绎不绝,都是一般的惊慌忙乱。她心下一沉,随口叫住一个小厮,那下人却也认得她,只忙答道:“老爷不好了!”说毕又急急忙忙走了,似是已有吩咐。

这真是再诡异不过的事情,秦悦倒是想去看看前厅到底是如何光景,这离沈少龙派人过来不过大半天,如何就不好了?当真是大有蹊跷。却再瞅着自己这一身装束,却是大不合适了。只得又回来北厢房。

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衫,再卸首饰妆容,待她坐下来,却也觉得累了。原是冲着兴头去的,这一耽搁这么半天,却是也提不起兴致了。如今她这境况却是更确定了,倒不用急在这一时。这一番举动却不知多傻气。

第二日还没起身,便听得前边哀声痛哭,再一看床边,连婢女都只剩了一个。秦悦问道怎么回事,那婢女倒也流了几滴泪,说是老爷夜里病逝了。秦悦当即起床,那婢女打过洗脸水,拧过手巾擦了脸,松松挽了髻出了房。到了前厅,沈府上下诸人都已齐聚厅中,哭声震天,棺材却已停在厅中,正中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男子,面容清瘦,甚是憔悴,却不减俊逸风采,想必是沈千山了。

厅中人多,倒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站在这人群中,却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前几****还是沈府未来的少夫人,可是如今逼着他们成亲的人却都已经死了,沈千山自然不会娶她,而她更无所谓嫁一个陌生人,这世上再没人要束缚自己,也没人要强求自己,她如今真真正正是自由身了。这一瞬间她丝毫都不关心沈少龙是如何死的。

她方才想着或许还是见过沈千山告知一声再走才好,如今这上上下下却全指着沈千山了,她便不必给他添乱了。他大概也不愿见她或者无所谓见她,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这一番却更加可笑,她并非自愿,却是强在这里做了月余的客人,悄无声息地就要走了。

她便这么想着,却是不由自主地笑了。正想从人群中抽身出来,就这么不辞而别的时候,门外忽然奔进来一个下人,高声喊道:“少爷,擒月堡主来了!”沈千山浓眉一皱,心道:这丧事尚未告知武林同道,这擒月堡主也不知是敌是友,怎会在这关头不请自来?

一时众人均是愕然,连哭声都止住,面面相觑。却也有人发现了秦悦,当下便记起了她乃是如今新堡主的妹妹。一人忽喊道:“秦姑娘!”便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秦悦此时众目睽睽之下甚觉难堪,便是想不出面都难了。沈千山淡淡扫她一眼,向那下人吩咐道:“快请!”紧接着便走过来道:“尚请秦姑娘和沈某一起迎接令兄。”秦悦只得应了,随着他往门口走去。

当时明月(五)

一众人迎到门厅,就见一群黑衣人,打头的一个黑衣人宽袍广袖,静静立在那里却自有渊渟岳峙之势,一股肃杀之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直视。秦悦跟在沈千山身后,夹杂在众人之中,她今日未曾妆扮,又只穿了昨日换过的那一身旧的素衫,低眉垂袖,倒像是府中一个不起眼的丫鬟。

从前厅到大门她一路心却是狂跳不已,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万万再不想回擒月堡。而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哥哥,既然逼死蓝蝶夺了擒月堡,还不知和蓝蝶有如何的血海深仇,她既是蓝蝶的女儿,想必也是脱不了干系,原来先前一番狂喜却是如此多余,老天总是作弄人。

还未走到近前,只远远看到秦淳言一身黑衣静立门口,已是不由得被那气势逼得打了个寒噤。自从蓝蝶死后,她一番心思早已变化,如今却是想着活路,所以是更觉得忐忑不安,自己苦尽甘来却怕是黄粱梦一场了。

待得一步一挪到跟前,沈千山止步,她也没奈何只得停下了。心里却打定主意,便是拼得一死,此生也绝不再回擒月堡由人摆布了。

沈千山与秦淳言一番寒暄,却是气氛渐缓,秦悦只盯住脚尖,一句也未曾听进去。忽而听到秦淳言道:“我听闻胞妹秦悦在沈公子府上,不知今日来了没有?”要知他少年经此大祸,又在关外历练数年,如今一举一动都自有一番常人难见的气度。这一沉沉开口,秦悦听得自己名字,不由浑身一颤,已是抬起头来。沈千山但想此事快点了结,此时也让开一步道:“秦姑娘在此。”秦悦这一抬头不打紧,只觉似曾相识,再细看一眼,不由心神大震:怎会是他?

七年的时间,他如今是大变了。若不细看,她差点认不出他。但这轮廓,这双眼眸,却是再不会错的了。何况,他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银色的指环。

秦悦看着秦淳言瞧自己那陌生的神气,却是如同从未见过自己一般,他的变化虽大,大致的样子到底是在的,只那温润的气质被岁月削成了岩石一样的冷峻与冰冷。而自己,却是由垂髫的稚女长成了如今的少女,他自然是认不出了。她微微一抿嘴,浅浅一笑,一股暖意由心底直升上来。

那是在离千家集不远处,也是她进擒月堡之前的一夜。那几个迎她去擒月堡的婢女带着她晓行夜宿连日兼程,倒也算着第二日该到擒月堡了。那一日她们白昼里碰上了一队极大的商旅,两行人也是不远不近,岂知客商里有那轻佻的仗着自己会几手拳脚功夫,见她们不过三四个人,生得好看,偏要和她们搭伴,一时间虽也没有动手调戏,却少不得占些言语上的便宜。

几个婢女此番只是奉命来接秦悦,堡主早已严令要少生事端,尽快赶回堡中要紧。几个婢女各人心下虽是极其不悦,却因方向相同,沿途荒凉,又都是急着赶路,却也少不了要在一处,当下也就忍住未曾发作。那日两队人并作一队行到了岳麓山脚下,那岳麓山群连绵,山中原是有一股极凶的悍匪,唤作山鹰的,地方官府多次清剿,却总因林密山大,这伙土匪不仅人多势众还个个武艺高强,因此都未能奏效,这几月却是慑于清剿密度才稍稍太平了一些。

日头西斜,长长的队伍尚在蠕动着前进,只听一声令响,无数的山贼从那山上打马下来,冲进队伍之中,乱砍乱杀,便只听得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有那反应快一点的尚举起手边物件还击,却哪里敌得过?那随行的镖师连同这几个擒月堡的侍女却是统统也都做了刀下亡魂。那领头的一个婢女倒是忠心耿耿,咽气之前尚将秦悦拉到身下,解下身上令牌塞入她衣袖中。

可怜秦悦自小在山间长大,何曾见过这等杀戮场面?对着那一种触目惊心的惨烈,早已吓傻了,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出,一身冷汗早将衣衫湿透,****的额发下额头却是滚烫。在那婢女身下眼看着隐约有山贼过来了,心中惊惧交加,已是晕了过去。

待得悠悠醒转过来,从那婢女身下爬出,夜空中是残星冷月,底下便是满地的尸体勾勒出的轮廓,夜风吹过,一阵冷似一阵,她却浑然不觉。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半晌,这才觉得又冷又饿,一阵恐惧猛地从脚底直传到心里,她再也不敢看那死人堆一眼,只没命地向前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浑身脱力才软倒在地上。她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这夜是无限的漆黑漫长,自己怕是要死在这里,这时才一个人在那空旷地上啜泣起来,直哭得嗓子都哑了要喘不上气了,都不敢停下来,仿佛借着这哭泣才能稍稍壮一下胆,这哭声在这荒原中如此渺小,她却用尽力气。

远远地终于有一点影子过来,她犹豫着,但恐惧战胜了一切,她挣扎站了起来,却是没有力气,又摔倒了。只得半爬半跪地向那边去,渐渐看清是个人影,她更奋力向那边挪去,见那人影也渐渐往这边来,到得跟前,她一把抓住那人衣襟,死命的攥着,却是再也不肯松开。

火光亮起来,原来那人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亮了,火光映照中是一个少年的脸,风尘仆仆的不掩疲累与伤痛的愤怒,但在那时秦悦的眼里,只觉这却张脸却是这世上再温暖亲切不过的了。这时心神一松,竟然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已是燃了一堆篝火,已将身上寒意驱了大半。她还靠在那少年的肩上。那少年见她醒了,竟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火拨大了些,递给她水囊和干粮。她填饱了肚子,才觉得力气恢复,这才是活了过来。这一夜的噩梦在此刻方得了片刻安宁,心下竟是说不出的安稳。片刻间,倦意袭来,她仍靠在他肩上睡了一夜,一夜无梦,香甜至极。

第二日天色微明,那少年就要起身了,问她家住何处,她也不答,只是摇头。那少年看她甚是可怜,还问过她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去关外。她虽经历昨夜那一番生死惊魂,却还是对擒月堡有着那样固执的信仰与期待,她那素未谋面的爹娘在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等待着她。

少年行色匆忙,见她不肯,叹了口气,留了些碎银和干粮给她便要上路。她怯怯叫住他,问他的名字,少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告诉了她。

秦悦眼看着他慢慢走远,自己振作了一番,沿着原来队伍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歇,却是有惊无险。傍晚时分,快到千家集的时候,看到几个穿着碧纱衣的女子往这边过来,如同那几个来接她的女子一样的装束,当下迎上前去,从袖子里摸出令牌,略微说了说昨晚的情形,却故意省略了遇见秦淳言的那一段经历。她虽表达得不十分清楚,但那几个女子还是听懂了,看着她如许年纪,不由得个个略带惊讶之色。此后便是顺理成章地进了擒月堡。

当她兴致冲冲满怀欣喜地跨进擒月堡的大门时,只觉得像是做梦一般的甜蜜与晕头转向,多年来梦想的一切在今天就要实现了。但蓝蝶站在她的面前,那么挑剔而冷漠地看着脏兮兮又疲累不堪的她。

秦悦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所以为的温柔的娘亲没有迫不及待地抱住她,这虽然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却也怯生生地随着身边的婢女行了个礼,那憋在心底多年的一声娘在这样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面前到底没叫出来。但这时她也只是感到失望,却还是存了期待的幻想。待蓝蝶再不看她一眼,吩咐婢女收拾房间带她下去,她的一颗心才真的沉了下去。这以后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

她曾经想过,如果当时她经那一场变故,没有来擒月堡,而是跟着秦淳言去了关外,又该是怎样的情形。可惜没有如果。如果事件再重演一遍,她也只能是今天的结局。以她当时那天真的热情与执着,她怎会弃了自己的梦想呢?那是她好不容易就要去到的地方啊。何况她那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怎么能预知命运安排的玄妙与残酷呢?但这却并不妨碍她一遍遍设想她那时放弃的那个选择。

秦淳言这三个字,在秦悦进了擒月堡的日日夜夜里,从没有一刻淡忘过,它们像是翱翔在天际的雄鹰在掠过她的双目时带走了她对于那广阔世界的无限希冀。那是她永不能到达的地方,却有另外一个人在那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这是她死寂生活里唯一的亮光。

那时的秦悦,却早忘了火折子的亮光中他疲惫神色下的伤痛与仇恨,也忘了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笑过。她又怎会知道,她生命中如同佛祖现身渡人于彼岸的那个少年,那时正背负着双亲身亡、灭门之仇的惨痛要奔赴关外只为报仇呢?他救了自己,而他的仇人却正是自己的娘亲,而更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同样也是她一胞骨血、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这些秦悦即使到了此时亦是不知,她仍是那样含笑看着秦淳言。秦淳言虽是来了沈府,也听过雷平细细禀过她在堡中情形,纵是在来的路上也都颇费了一番踌躇,却还是来了。或许她以后会为了虽然待她不好的娘亲而恨他,甚至像自己想杀掉蓝蝶一样想要杀了她。但他终归是要见见她的。

她同他如今都是一样,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倘若彼此都见弃,又再去哪里寻找这生身的记忆呢?她会是像蓝蝶一样心肠毒辣还是像爹一样温厚宽容,他无从知晓,毕竟这以后的岁月他也无法预知,只能看着眼前罢了。

秦淳言此时瞧着她笑,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极诧异的,但反倒没了之前的忐忑不安与诸般思量。他只道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妹妹,看她如今像个丫鬟般普通模样,与蓝蝶的美艳冷酷全没半点相似。而那笑是极明媚温暖的,隐隐透了安定坦然,却不知从何处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他只觉心底的坚冰在那笑容中“喀嚓”裂了一条缝,竟是隐隐欲要流出春水来。

他心下一松,面上不由自主有所缓和,那身上肃杀之气登时去了大半。沈千山看他面色,心下也是一块大石落地,便向秦淳言拱手道:“在下尚要料理家父后事,令妹就交还给堡主了。”秦淳言便也谢过,沈千山便带着一众人远远地退了开去,他自回前厅张罗去了。

秦悦此时倒也不管旁人,倒是缓缓走到秦淳言面前,笑意未褪,只是那一种称呼却是乍然之下喊不出口,心里早已是极亲切的了,便向秦淳言道:“还记得七年前在千家集外遇到的那个小乞丐吗?”她那时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秦淳言又不知她身份,也是和乞丐相去无几了。

秦淳言眼瞧着她走上来,笑吟吟地问了他这一句,却是恍然大悟了。当下也真算是瞠目结舌,万万没有想到世事竟还有这般巧的。他那日眼见着爹抱着娘亲从断肠崖上跳下去,那一番撕心裂肺后便是急不可待了,他那时身上尚有些散碎银钱,下了山备了些干粮之后便径直往关外去了。心中愤恨,夜不能寐,竟也不打尖住宿,马匹脱力倒地而亡,他竟仗着体力尚佳且有些武功准备连夜赶路。

岂料才出千家集不远便遇上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孩子。还没等他开口,那孩子竟晕了过去。他只待硬着心肠丢下她不管,迈了几步终是再迈不开步,只得回过头来扶起她。心下也是恻然,只怕她也是遭逢了什么大难流落的孤儿吧。但第二****便走了。这么多年他倒很少想起来。如今听秦悦提起来,那一日一夜间的事大概是今生再惨痛不过的经历了,竟然是历历在目。

秦淳言忽而也笑了,这笑意里还牵扯着些许的悲哀,却终究是笑了。不想那一场大难,却是兄妹二人见面的机缘,而如今,到底是上天怜悯,终是教他们还能再度团聚。这悲喜无从计算,也只得由了命吧。

他上前携了秦悦的手,低低道:“我们回去吧。”无意之中方一触她脉息,却是脸色不由一变。秦悦只觉心中一暖,这样温柔的言语,这样朝思暮想的地方,掩不住的笑意下眼眶已是红了。

秦淳言假装无意再细细探了一回秦悦的脉息,又细看她肤色,虽是莹润白皙,却是毫无血色,而眉梢处却隐现赤红,心下更是凉了半截。再瞧她温柔笑意,心中不由一痛,只装作闲闲问道她平日有否练功

。秦悦却也不觉异常,便将自小打坐修炼心经答了。

秦淳言不由一怔,蓝蝶死前那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中。此时他方明白蓝蝶的用意。那毒是一日一日自小一点一点侵入秦悦的经脉及五脏六腑,年深日久,便是救都不能救了。这眼前尚在浅笑嫣然的女子,也许下一刻就会倒在他的面前。秦悦从出生之日起,就只是蓝蝶报复他们的工具,也许她还在等待着用秦悦给他们以致命一击,却没料爹会先走一步。只有她这般冷血的妇人,才会丝毫不顾及那也是自己的骨血。但如今她到底是成功了。

秦淳言一颗心如坠冰窟,秦悦只觉他的手渗出微凉的冷汗,似乎有些轻微的颤抖。不由奇道:“大哥,你怎么了?”这一声直叫秦淳言酸的心里翻出痛楚来。但见她如花笑靥,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却是再也不忍说出口。当下只是摇头,柔声道:“不要紧,是太激动了。我们早些回去吧。”秦悦面上又漾起了笑意。秦淳言心中虽是肝肠寸断却朝她温柔一笑,携紧了她的手,转身往来时路上走。

身后雷平忙带着堡中人牵了马跟上,却也并不上前相询,只慢慢跟着,面上也泛出了喜色。那前面一黑一白两条身影映衬分明,却又融洽异常,只在这惨淡日头中拉出无限悠长的身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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