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山走后,傅作义凝视着月份牌上的蝴蝶。他受蝴蝶的启示,自是偶然的事,但这却使他受到鼓舞和自慰。如果说太阳的光芒普照大地,是逐步将光射到地球上的,海水波涛是由低一浪到高一浪而起伏的,那么傅作义的思想,不是直线上升而是螺旋上升的。对于旧的一切权势、名位、军队、地盘,他是难于一下抛弃的。那种十分难以自处的特定环境和苦恼的心理状态,使他心急如火。他需要至交厚友,为他排难解纷。
正好,盟兄弟马占山来了。他的性格豪爽,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宜生,你怎么办?”
傅作义没有立即表示态度,只说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并且已经派出周北峰作为正式代表出城。
“长城挡不住东北共军,聂荣臻把你的嫡系主力消灭了。北平陷于重围。你该拿、主意啊!”
“大哥,叫你说,我就没办法啦?”傅作义说。
“有办法也好,没办法也好。我看你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我出个主意,你把宝珊接来,叫他为你分担苦恼,出点点子。你看好不好?”马占山说。“好。”傅作义完全同意。原来傅作义和邓宝珊、马占山是至交厚友。有人说他们是拜把兄弟。1930年,蒋、阎、冯中原大战时,蒋介石派吴铁城到沈阳拉拢张学良,阎锡山派傅作义到东北游说张学良,那时傅结识了马占山。抗日战争时期,阎锡山派傅作义死守太原城,傅当时是国民党第三十五师师长,该师损失极大,傅逃出太原,收集残部不到2000人。邓宝珊、马占山、何柱国3人联名电蒋介石,请委傅作义重任。蒋令傅扩充军队,委任傅为第三十五军军长,开往河套。后来,傅为第十二战区长官,马占山是副长官,邓宝珊是国民党第二十一军团的军团长兼新一军军长、晋陕绥边区总司令。他们之间来往密切。论资历,邓宝珊是长辈。他是甘肃省天水人,辛亥革命时期参加新疆伊犁起义。1916年在陕西参加了讨伐袁世凯的斗争,1918年他和胡景翼先生在陕西省三原县创立靖国军,响应护法运动。1924年他参加冯玉祥先生领导的国民军,拥护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他是国民党军夙将,很早他就任过国民党甘肃和绥远省主席。双十二事变中,他拥护中共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正确主张,幕后奔走,支持张学良、杨虎城将军。人们说他是国民二军的小诸葛,轻裘缓带的羊叔子,武备文宗的郭汾阳、排难解纷的鲁仲连。抗日战争时期,他率部驻军榆林,赞同中共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陕甘宁边区建立了良好友邻关系。他每次到延安,都受到中共中央领导人的热情接待。
正是因为邓宝珊与中共关系密切,又是傅作义的至交,因此,他欣然接受马占山的建议,派人接邓宝珊来平,作为他的代表,同解放军进行第三次和平谈判。
邓宝珊飞抵北平,刚下飞机不久,听说要他马上出城和谈,他非常着急,立即抓住傅作义的参谋长李世杰说道:
“太仓促!太仓促!我对情况一点也不知道。糊里糊涂,怎么谈判?”
李世杰刚要介绍和谈情况。邓宝珊却又开口问道:
“我提几个问题,你回答我:第一,过去我与中共有关系,可现在我是华北‘剿总’副司令。出城后,共军把我扣起来怎么办?第二,我认为和谈的条件是适合的,但回来大家不接受怎么办?第三,我是作为代表出城的,咱们的最低条件是什么?”
还没等李世杰回答,邓宝珊又急切问道:
“这3条必须妥为研究,可是傅先生什么也没谈,让我明天就走。我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走。必须考虑考虑。,你的意见如何?”
“共军绝不会扣你。你在北平名义上是‘剿总’副司令,但实际上等于一位客卿。共军不会把客人扣下,过去毛泽东和你有交往,现在又有欢迎电报,我看对此不必顾虑。第二条关于和平条件,你顾虑的是穿呢子制服的(蒋系部队)不服从,我可以相机和他们谈谈。黄翔、廖博是陆军大学同学,他们认为不应当打了。至于驻平的察绥部队是绝无问题的。第三,作为傅先生的代表,我认为还应以过去谈的为基础。此事,你再和傅先生研究。”
当晚,邓宝珊和傅作义又作了极为深入的密谈。
“过去和现在,我都是反动的,都是与共产党解放军为敌的,今日响应和平解放北平,可以受到中共宽大和优待,这是战时政策。将来正式成立政府,这项政策,会不会成为一时的权宜之计?将来另订新的政策,还要追究旧日的责任?例如作为战犯或反革命而加以惩处?”傅作义虽决定由毛虫化为蝴蝶,但对此问题思想反复,总是放心不下。他继续说,“何况,所属文武官员,怎么安排出路,我一个人两肩担不起来呀!因此务请大哥帮助兄弟排难解纷。”
“依愚兄观察,战争是靠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取胜的。资本家经营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低进高出,随机应变。作为军人和政治家,何尝不如此?我多年和共产党打交道,深知中共说话是算数的。”邓宝珊向前趋近,倾吐肺腑之言。他说,“共产党是要解放全中国。他们胜利后建立新政权,必然要网罗人才。古代开明的帝王懂得为官择人、惟才是举,苟不才、虽亲不用,如有才、虽仇不弃的道理。曹操还能唯才是举,选贤与能,中共以解救天下为己任,当然要选拔人才!”
傅作义静静听着邓宝珊的话语,频频点头。
“老弟,你或许也知道,不过,我还想告诉你。朱德是解放军总司令,他说过,他是前半生军阀,后半生革命。”邓宝珊进一步举例说明他的多日观察,“远的,在内战时期,国民党军队在江西剿共,二十六路军赵博生率部起义,后来不都成了工农红军的将军吗?近的,在长春的云南部队曾泽生率部起义,都改编为解放军了。曾泽生仍任原职。”
“有人向我建议,作为和平解放北平的条件,要提出成立华北政务委员会,即由中共和各界人士,以及志愿参加的国民党人士,组成一个联合委员会,由我指挥的部队和解放军共同维持治安,保卫和平。建议人说,这是为了缓和国内战争,防止国际战争的暂时办法。将来如何,看局势而定。国共如能合作,就成立联合政府。大哥,你看这个建议如何?”傅作义说。
“我看这个建议不怀好意。是拿你垫背的办法,烤你。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燕京大学的一位教授。他说蒋介石政权覆没的关头,美国要武装干涉中国革命,过去有各国干涉俄国十月革命的先例。”傅作义说。
“这是胡扯!时代不同了。有人提出走中间道路,在国共之间搞中问路线,行吗?有人提出以长江为界,在中国搞南北朝,可能吗?”邓宝珊锐利的眼光,直射到傅作义的脸上。其实傅作义对这个问题早已考虑过,只是不忙着表示自己的意见而已。
“美苏到底能不能打起来?”傅作义终于开口了,听蒋介石国民党多次宣传,他是有些敏感的。因此,他又说:
“昨夜,我请教过一位教授,他说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更加惟利是图,双方争夺殖民地,原料,市场,才会打仗。因政治原因而打仗的很少了。历史上的三十年战争和神圣同盟,不会再发生了。”邓宝珊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在室内走动了几步。傅作义的眼光一直随着他转动。邓宝珊突然转过身来,两人眼光相遇了。
“老弟,我认为这位教授说得有道理。根据美蒋条约,美国在华利益目前尚无足轻重,纸上谈兵。美国为这点利益发兵,是不合算的。赔本的买卖他是不于的。现在他出钱出武器,蒋介石出人,打了败仗,难道他还会出兵吗?1919年帝国主义干涉俄国十月革命,占领西伯利亚好多地方,结果如何?不是也开了各国干涉革命失败的先例吗?”
“你说的道理,我似懂非懂。最近小女也给我分析过形势,说过中共的政策,要我和地下党联系,谈判解决问题。可是她讲的,没有这么深。”傅作义搓搓手,咬着火柴棍说:“大哥,说实在的,三十五军在新保安失利,我曾想用谈判解决问题。可是后果如何,吃不准啊!”
邓宝珊仔细听了傅作义的心底之言后说道:
“社会上有战、和、走3种传说,我是知道的。有人对我说,国共之争胜负已经定局,战下去,只有愈战愈惨,最后输光。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具体到傅先生,走则是下策。西退察绥,孤军无援,可以苟安一时,终必坐以待毙。南下江南,别人可以,具体到傅先生,兵带不过去,赤手空拳,能否喧宾夺主?将帅无兵,谁能再予重视?况且,祖国统一,深人人心,南北朝的局面,在20世纪不可能重演。长江已不是天险,随处可渡。划江而治,势不可能。听说南京呼吁国际调停,等于落水呼救。英、法、美、苏各有本国利益,绝难协调一致,谁肯舍身救人?马歇尔一面调停,国民党一面进攻,如果再有调停,共产党不会轻易置信。恐怕不等调停人到场,已遭灭顶之灾。”
“和呢?”傅作义问。
“那个人说和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但目前谈和也不容易。南京提出光荣的和平,中共不会接受。局部和谈,或有希望,但需要大智大勇,也需要审时度势,切忌轻举误事。”邓宝珊说。
傅作义走到邓宝珊跟前,两眼望着邓宝珊饱经风霜的脸,意味深长地说:
“你是大哥,阅历比我多。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你相信不?可我,相信这是事实。我正处于这个难关啊!这些日子,我的心是提到嗓子眼过的啊!”
“中共要的条件如何?”邓宝珊看着傅作义愁容满面,知道他焦躁痛苦,不是一般言语所能安慰的,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起义或者投降。”傅作义把周北峰带回的双方和谈纪要,递给邓宝珊,说,“大哥,你看看,我戎马半生,未曾战败,目前虽然被困,北平仍拥兵40万,不和不战而降,这岂不是身败名裂,千古罪人?再说,不允许我保持军队,今后就什么都完了。蒋系部队一些高级将领,也不会俯首帖耳听从命令。你我是知己,你和中共有多年的交往。因此,特地请你来,帮助我渡过这个难关。”
邓宝珊看完了周北峰带回的纪要,说道:“本月(1月)14日,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发表了关于时局的声明,提出了和平谈判的八项条件,南京政府也提出了条件,与中共和谈。我看和谈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一条光明的大道。顺应潮流的人,决不是千古罪人,更不会身败名裂。这个纪要基本上是可以接受的。你们考虑的,要保持军队,我看难以实现,中共绝不会允许,对于蒋系部队部分将领要求去南京的,可以网开一面,让他们走。”
“唉——,事情难办啊!”
“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那我可以作你的代表,出城谈判。争取和平解决问题,符合你的想法,保住面子。否则……”
“大哥,我听你的。你和中共是有面子的。希望你能尽量争取一下,不是为我个人,我身后还有跟我多年的弟兄们啊!”
邓宝珊同情地点了点头。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傅作义斟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上。邓宝珊饮了口茶,长吁了一口气,感情激动地说:
“我是甲午战争那年生的。可以说是生于忧患,也是饱经忧患。我多年来希望中国屹立于世界,中华民族再也不受帝国主义的凌辱。这是我最大的理想、决心和欣慰。”
“这是我俩的共同愿望和决心。”傅作义说。
“抗战期间,我驻军榆林,每次到延安,毛泽东都亲自和我交谈……”邓宝珊说。
“他常写信向你致意吗?”傅作义问。
“我记得,1944年12月22日,他给我一封信,实际是总结抗战经验的,信短意赅。信中说:‘去年时局转换,先生尽了大力,我们不会忘记。八年抗战,先生支撑北线,保护边区,为德之大,更不敢忘。去秋晤叙,又一年了,时局走得很快,整个国际国内形势都改变了。许多要说的话,均托绍庭兄专诚面达。总之只有人民的联合力量,才能战胜外寇,复兴中国,舍此再无他路。如果要对八年抗战作一简单总结,这几句话,鄙意以为似较适当,未知先生以为然否?……”邓宝珊还没说完,傅作义急着插话:
“大哥,你要谁陪同你出城和中共谈判?”
“周北峰带路就可以了,不必多带人。”
“老头子(指蒋介石)耳目多,别人问你,就说来平商谈防务。”
傅作义关切地对邓宝珊说,他最后下定决心要从毛虫变成蝴蝶了。
恰在此时,他听到陕北广播电台播出新华社消息,把他列为战犯。他非常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