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卡尔居然从眼前的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其他十五岁的同龄人身上感觉不到的。但是这个少女很快就可以结束掉她破败不堪的人生了，而他还要在这人世间苦苦挣扎着。实在是无法判断谁才是最可怜的人。
他接到了少女扔过来的那个象征着荣辱，散发着血的光亮的王冠。
“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我哥哥的话，替我问候他一声。”
这是索菲亚留下的最后的话。当然等到米卡尔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他结束了自己的第一件“事情”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天气无比阴沉，天空中还飘着雨夹雪。费尔在城门前面等着他。老人看到了衣服上沾满了血迹的米卡尔，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做出这副表情，还不如不来。你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吗？把路都给堵住了。”
米卡尔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上面全是已经干掉的深红色的血迹。
“……没有了。原来人性之类的东西……你早就扔掉了。”老人颤抖着指责着他。
不对，他没有扔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一边陷入了茫茫的思考当中。对于自己来说，人性之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过。因为有着奇塞尔血统的人从来就没有被允许过拥有人性这些东西。
所有的一切在很久以前就定了下来了，并且也已经结束了。少年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诅咒的人生将会如何开始以及如何结束。因此就让他彻底地掉进那黑暗的深渊，顺应命运的安排吧。自己是如何挥动着充满戾气的剑去斩杀其他人，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他们以同样残忍的方式杀死掉。对索菲亚的“处决”只不过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而已。
费尔默默地看着米卡尔。这个浑身是血的白皙少年，他正在一脸狰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掌上面原本已经干掉的血迹被天上落下的雨雪冲刷着，如血泪一般一股股地被融化着，簌簌下滑，直令人触目惊心。
“米卡尔先生……”
“费尔公爵，我没事。”
当少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嘴边已经带着一个淡淡的笑容，仿佛天使一般流光溢彩。
“我只能这样了。”这所有的一切。
从此之后，少年便成为了布里奥斯的“王室之剑”，守护着王和他的继承者。贵族之间的权势斗争，暗地里的犯罪组织，他们之中哪怕是心怀着一点点叛逆之意的人，他全都不放过。从表面上来看，他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管理爱尔莱茵，想提前了解这里的情况，主动来到这里，但是米卡尔要做到的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
搜查，侦探，追踪，甚至连处决，这些见不得光的一切，好像早就约定好了一般，全都成了他分内的事情。他是黑暗中绝不露面的监督者，而他那投射出来的眼光，便足以让布里奥斯的权势家族不寒而栗。
***
“一直以来，我都是作为‘王室之剑’活下来的。而我之所以来首都是因为我收到情报，简那个家伙也会来首都，此事非同小可。为了引蛇出洞，我伪装成留学生进入王宫。因为几乎没有人见过我的样子，所以这事情才会成功。”
然后米卡尔就在王宫见到了来布里奥斯参加王子妃选拔大会的异国公主。她从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将自己喜怒哀乐全都挂着脸上，偶尔也会陷入思考和苦恼当中，但是每天都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她就如那初升的骄阳，散发着夺目的光彩。而他就像生长在阴暗之处，被偶尔泄漏下来的阳光所迷惑住的小叶子。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直至沦陷。
艾琳一直都靠在米卡尔的怀里面听他讲自己的故事。米卡尔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很久远的事情一样，语气淡然平静，温文尔雅。阳光打散在空气中，形成温和的光圈将他笼罩着。从远处来看，他们就好像是一对清纯的情侣，正在倾诉衷肠，絮絮低语。但是艾琳却没有在笑，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米卡尔的手。
与他英俊潇洒，美如冠玉的外貌不一样，他的手有因长期使剑而形成的硬茧，摸起来十分烙人，而且还布满了各种细小的疤痕。公主想起了某天自己看见的一个五岁的索尔旁系王族的小孩。他走路还不太稳，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倒下一样。五岁的他真的非常的小，公主就抓着他软绵绵的小手带他走路。但是米卡尔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就开始拿起了剑。
培育杀手的训练，绝对不是那些普通人能够承受。一想到这个少年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只能怀着一个被粉碎掉的心挥起手中的剑，艾琳闭上了眼睛，心如刀绞。他过去的生活比她想象的还要残忍。
“这个……就是我全部的故事了。”
米卡尔用干涩的声音对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艾琳这样说道。最终还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吐露了出来。米卡尔呆呆地坐着，心里面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像这样毫无保留地向某个人吐露自己的身世。不管怎么样，现在公主应该清醒过来了吧，应该明白他们是根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米卡尔。”
艾琳看着自己握着的那双手，终于打破沉默，慢慢地开口问道：
“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总是穿白色的衣服吗？”
在艾琳的记忆中，在王宫里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除了他披的那件长袍之外，就连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穿的那件路西昂贵族制服也总是白色的。再加上清新俊逸的外表，以及他那与生俱来的神秘感，都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个神圣的天使。但是艾琳知道这个并不是他穿白色衣服的理由。只有米卡尔本人才知道这个敏感问题的答案，他苦笑了一下，说道：
“被血溅上的时候，穿白色的衣服最显眼。”
他穿的白色的衣服总是会被他人的鲜血染红。而总有一天，他的鲜血也会从这白色的衣服中喷洒出来，然后死去。这个是证明他的人生已经毁灭掉的证据，也是长久以来，他在黑暗中所犯下的全部罪恶的证据。
艾琳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没有再反问他。但是看到她那张苍白的小脸，米卡尔有点后悔自己刚刚回答得太直白。
“公主，对不起。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喜欢。我差一点就要把公主拉到我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中……”
这个泥泞不堪，充满血腥的黑暗之中。
听了他的话之后，艾琳摇了摇头。她依旧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像告白一样，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眼角边。
“米卡尔……你怎么……这样……”
公主再也无法说下去了。而米卡尔通过和她相连的那只手，感觉到了她的温暖和小小的颤抖。在沉默之中，不一会儿有一串眼泪沿着他的手背留了下来。米卡尔小心地观察她，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划过她苍白的脸簌簌地往下掉。看到艾琳如此伤心，米卡尔对她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我每次都会把公主弄哭。看来我不应该对公主说这些事情。”
“呃嗯……没有。”
艾琳一边用手背擦拭着泪水，一边摇着头。
“你能够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我，我非常感谢你。我现在更加坚定一件事。”
更加坚定什么了？米卡尔抬头看向公主，与此同时，公主挤出了一个微笑回应他，但是她的这个微笑比哭还要难看。
“我真的很喜欢你。”
米卡尔惊讶得眼睛都变圆了一些，他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和自己表白。艾琳没有理会盯着自己看的米卡尔，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她那张泪痕斑斑的小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她看着米卡尔，接着说道：
“米卡尔，我喜欢你。我全身心地喜欢你。而且我对你的这份爱意永远都不会改变。这个就是我的回答，听了你的那些故事之后的回答。”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折射了进来，给艾琳和米卡尔的的周围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米卡尔注视着艾琳，没有回答。他在想，如果人真的是由元素构成的话，艾琳和自己肯定是由正反这两种相互吸引的元素构成的。而且她还是由不断闪烁的生命力和温暖的阳光组成的。自己继承着被诅咒的血脉，出生便意味着结束，而且还将会永远地坠入深渊，她对于这样的自己来说，真的是无法触及的存在。
“现在应该由你来回答我了，米卡尔。”
艾琳清澈的红眼睛里盛着一弯清泉，不知道它这弯泉水最终会流去哪里。
米卡尔很清楚，如果今天不在这里和她彻底断绝的话，他将永远都放不下艾琳。在沉默中，米卡尔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是要把她永远地镌刻在自己的记忆当中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他的口吻就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他的声音低沉暗哑，语气又淡然平静：
“再见吧……”
他看着自己的女孩，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最具有光芒和能量的女孩。然后，他艰难地对她笑了一下，接着说道：
“公主，祝你幸福……在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永远都这么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公主。我连做梦都不会奢望去梦到你的。”
听到他的回答，艾琳的脸上滚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但是哪怕她哭得泪流满面，她也没有对米卡尔发火。她只是努力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你的回答的确很符合你的风格。”
她点了点头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她那富有光泽的黑色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也来回摆动着。随后，公主抬起一只手高至肩膀，并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的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保重。”
踢跶踢跶，这个声音就是和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长靴鞋跟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在静寂中，米卡尔只能看着她的背影——绚丽夺目的黑色头发，包裹着线条优美的肩膀和后背的衬衫，还有和她纤长的大腿十分般配的旅游专用长裤。艾琳的步伐直至最后一步也没有慌乱。直到艾琳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米卡尔才用一只手捂着脸，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倒塌了一样，慢慢地把背靠到了墙上。
“幸好……顺利地放开你……”
他语不成句。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独自留下的米卡尔一动也不动。在灿烂的阳光下，他就这样与艾琳做了最后的告别。
再见，我的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