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有个男人来访。
“我来自联合国。”他说——他们在一顶帐篷里,与护士和教士围坐成一桌。
“与巴西达成了一项协议。”那人说,亚汉没有吭声。在此之前,他还从未听过巴西这个词呢。如果他愿意去的话,那人说,因为战俘营很快就要被撤销。
“阳光。”他身旁的护士一边说,一边从已开始消融的积雪上挪开眼神——那雪是从树上落下来的。“我敢打赌,那里阳光灿烂。”
于是他想象有个地方,那里再没有黑夜。
“巴西。”亚汉说。联合国来使点点头,护士露出微笑,亚汉也就乖乖照办了。
巴西有个裁缝,一个日本男人,名字叫清。亚汉将跟着裁缝当学徒,因为他在战俘营里补过衣服。他有双补衣服的巧手,护士说。亚汉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间竟浑然忘记:联合国人员抵达的时候,他正待在帐篷里,弯腰伏在桌上,修补战争期间搜罗来的衣服——从死人身上搜罗来的衣服。
现在是1954年。他站在人行道上,手握一把蓝色雨伞。
雨丝仍飘飘洒洒,落到屋顶上——房屋坐落在起伏的山峦;落在狭窄的街巷,落在裁缝铺的窗户上——亚汉在窗上的倒影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个灰蒙蒙的早晨,呈铁锈色。楼层之上,天空凝重,城市正在醒来,所有的声响似乎都在向着天空飘去,又随着落下的雨丝烟消云散。
他所站的人行道积起了一汪水洼,他的鞋尖已经变黑、变湿。
他又重新打起精神,理理帽子,整整背包。从夹克口袋里,他取出那封信,穿过街道,在玻璃门上敲了一下。等人应门的时候,紧挨着自己的镜中倒影,他的双手有点抖,而他竭力稳住了手。
从所站的地方,他能一眼望见整个店:一间狭长的屋子,配有深色木地板,被脚印和桌椅腿磨得泛白;布料堆在架上或斜倚着墙,屋内四壁染着香烟雾;工作台上乱摆着几台缝纫机;木匣装满剪刀、缝针和线轴。还有一台便携式收音机、一架旧电扇,一个孤零零的灯泡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垂下。
屋子深处是一道厚重的红帘,遮住了门口,四周隐约透出昏暗的灯光。正是从这道门口,一个男人现出身影,将帘子掀到一旁。
他身材矮小,走路驼背,身穿汗衫和背心,两条瘦骨伶仃的手臂摆来摆去。
亚汉可以听见男人的拖鞋一声声叩在地板上,节奏缓慢,恰似雨点温柔地叩击着他所持的蓝雨伞。透过玻璃,他可以看见男人有一头灰色长发,用一根绳系在脑后。
男人抬起手。
“门开着。”他大声道,说的是日语,边说边继续往前走——还是自己劳神费力地开了门。
亚汉有好一阵没听人讲日语了。他支起耳朵,竭力捕捉那在遥远记忆中飘摇的语言。
“进来吧,进来。”那人说。
亚汉抬脚进门,将雨伞留在裁缝铺外的一扇橱窗下。
再也没了雨声;或者换句话说,耳边的雨声已然远去,转而传来电台与吊扇低沉的嗡嗡声。屋子闻起来有某种汤味,还有茶味,亚汉猛然记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填过肚子了。昨天那顿还是跟船员们一起稍稍吃了几口,不好意思从船员的存粮里吃太多呢。突然间,他饿得厉害。
但他并没有动弹。在裁缝铺堂前,他们一声不吭面对面站着,直到那人的眼神落在亚汉的西装上。男人向亚汉伸出手,捏了捏双肩的布料。
“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裁缝说。
亚汉取出信,鞠个躬递给那人,男子掏出背心口袋里的一副老花镜戴上。
那人读信时,亚汉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他那耐心而平静的眼睛、厚嘴唇、苍老发黑的皮肤——想必在日光下晒过好些年。裁缝的表情波澜不惊,这一点亚汉日后会渐渐熟识,他会熟识这个叫清的人。
裁缝叠好信,连同老花镜一起塞进马甲口袋。他点燃一支烟,握住亚汉的手,清的手指温暖而粗糙。
“欢迎。”他说着伸手去取背包,原本想要拿起来,却又改了主意,拍拍亚汉的肩膀,示意他跟上。香烟雾尾随在清身后,慢慢在灯泡周围聚成一圈。
他们向屋子深处走去。穿过门帘,前方是一间厨房,汤和茶的香味变得愈加浓烈。厨房后面还有间小屋,尽管他没法一眼看见全貌:门虚掩着,一张小床露出一角,让他想起战俘营里的野战医院。床头柜、一排书脊、拖鞋、一只烟灰缸,地板上遍洒着灰色的晨光。
但他们并没有去那间屋,反而转身上了一截窄窄的楼梯,每踩一步,楼梯便“吱嘎”一声。他们走得慢,裁缝领头在前面走,一路攀着扶手。墙壁光秃秃的,映着昏暗的灯光。
战俘营里不供电,虽然军事基地里是有电的。傍晚天色渐暗,屋子的轮廓没入夜色时,围栏上便会浮现一道灯光,一个个的呈正方形,每晚在空中闪耀。垂死的囚徒躺在帐篷的床上,直愣愣地遥望远方灯火,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凭空出现,医生则提着灯笼巡回看诊。亚汉待在小屋里,想着曾经在家乡小镇度过的那些夜晚,那时他身着父亲的大衣,双手拢在袖中,衣服的下摆走一路拖一路。
二楼有两间房,由一条短走廊相连。其中一间用作仓库,而裁缝将亚汉带到另一间屋,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屋子很小,位于裁缝铺的正上方。天花板是斜的,因此其中一堵墙比另一堵高些,另有一扇孤零零的窗户,可以通过它俯视街道。远远的角落里,一张床垫铺在地上,倒不像裁缝铺里那张一样又破又旧。靠近门口处,挨着稍高的那堵墙,有一个梳妆台、一个五斗橱、一张小书桌、一把椅,还有个光秃秃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清离开了房间。亚汉听着老头一步步下楼,便走过屋子,将背包放在床垫旁,打开窗户。
在这儿,他可以望见家家户户屋顶上粘着的碎玻璃,那些屋脊随着小镇的轮廓起伏,偶尔夹杂几根电视天线;晾衣绳上歇着鸟儿,衣服却被雨水淋个湿透,颜色不再分明。他可以望见来时走过的那条路,湿漉漉的鹅卵石街,远处的港口有些船只。
骑脚踏车的女孩又回来了,冲着裁缝铺扔了份报纸。过了片刻,清走到屋外取来报纸,也取了蓝伞。一群男孩跑过,在雨中踢着一个皮球,而一个老妇人头上裹着鲜艳的披巾,正在药店的雨棚下等待。
亚汉脱下西装外套,从窗边坐到床垫上。硬邦邦的床垫有股纸墨味道。墙壁光秃秃的,他的衬衣闻上去则有股咸味、鱼腥味,不然的话,那也许是他的皮肤或胡须散发出的味道。
倦意再次袭来,他窝到床上,闭上双眼。透过敞开的窗户,他能听见雨水滴滴答答,人声沸沸扬扬,还有一辆汽车的动静,轮船汽笛声,教堂的钟“当当”敲了两下。有扇门吱呀打开,电台播起了一支歌,缝纫机传来一成不变的敲击声。他听见飞机飞过,听见卡车溅起尘灰,听见风过帐篷,但那声响微弱而平静,他并未放在心上。有个熟悉的人在跟他说话,亚汉道:“我可以再坚持一会儿。”于是举起铲子,插进土里。接着他到了另一间屋,他的手抚过某人的发丝,她拉起他的手腕,他们走过一条走廊,一排排翩翩盛装从天花板垂下,继而变作一片海。
他醒来时,天色已黑。小城的灯火透进屋子,家具纷纷投下阴影。远远的角落里,在门旁边,一个男人坐在书桌旁的椅上,面对着他。
亚汉呆住了,活生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西装外套。他不记得把外套搁在那里了呀。他站起身,闻见汤的味道——书桌上的一碗汤尚有暖意,旁边摆着一个烟灰缸和一包烟。
某家商店的荧光灯开始闪烁,屋里时明时暗。他望着自己的影子在身后的墙上出现、消失。屋里满是浓浓暖意。微风吹来,他擦擦额头,脱下上衣。
他还不习惯这个炎热的国度。此地正值夏季,他不知道这地方哪儿有阴凉的角落,除了夏天是否还有别的季节;他也不知道,如果行程够快够远,是否便可一路经过春秋冬夏。
街对面有个女人,站在二楼阳台,正低头俯视,身穿一件淡色长裙,露出纤细的手臂,乌发垂肩。街上有辆摩托车停在她楼下,发动机并未熄火,骑车的男子则抬头张望。亚汉还不懂他们所讲的那种语言,不过他迟早会学会,而此刻他一心留意着那温柔的韵律,又一次搜肠刮肚地想要记起水手们教过的单词和短语。
他的目光掠过眼前风景,一时沉醉其中。
他将熟知这些街巷和楼群,熟知起伏的山峦——它们恰似某种生物的旧壳;他还将熟知行走其间的人们。
亚汉捧起西装外套,仔细查看肩部和衣袖,随后穿上。外套已经一点也不大,肩部被改了改,衣袖也一样。
一束来自灯塔的光穿过海港,遥遥照来。海上有万千繁星,映照在水面。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