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少年,本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可他在那一夜,眼里便有了幽沉的阴郁,仿若一夜之间,他就长成了男子汉,经此巨变,他早已不再是从前瑞家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了。
“那黑衣人是谁?”
夏侯懿半晌未答,似乎沉浸在那弥漫血色的记忆中,半晌,才开口,沉沉的道:“我不知道黑衣人是谁,也看不出他的样子,我不认得他,我当时站起来,看着他,问他是谁,他只答我,说他是爹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说完之后,他便是一叹,说他能力有限,救不得我爹的性命,替我爹还有江南富户才子积存一条血脉也好,他说,他只能救我们出来,却不能带我们在身边,因为他必须遁隐江湖,不然的话,他也会有杀身之祸,等到合适的时机,他会再出来的。”
瑞麒交友满江南,泸州之外的朋友很多,过从甚密者不在少数,且功夫好的人更是多,吴佑添根本杀不尽,这个黑衣人就是如此,不少人都要销声匿迹躲起来,避过风头才敢出来。
这个人冒险将他与金梁京墨三个人救出来,已是大恩,他又怎敢再要求其他?
所以那人不愿留名,他也不会强求。
“他留给我一些吃的,嘱咐我好好在那里躲几天,等风头过去再出去,切莫寻仇,这四个字是他反复叮嘱的,”夏侯懿说到这里冷笑了一下,“我岂有那么傻?羽翼未丰之时去寻仇,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他走了之后,我等着金梁还有京墨伤好之后,就悄悄去打探了,得知那黑衣人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官府并没有搜寻我们三人,因为他放了一场大火,官府以为是府中家人放的,且有人目击我们三人都昏死在各自起火的家中,黑衣人趁着火势最大之时将我三人救出来,虽说我们都受了伤,但是总比丢了性命要好,官府认定我们三人烧死在府中尸骨无存,所以根本无人寻我们,结案之后,吴佑添便回了京城,剩下的事,都由着泸州府尹处理去了。”
窦雅采咬唇,唇上失尽血色,心头悲愤难明,只觉得心头堵的难受:“所以之后,你便投军,一步步谋划至今,步步为营,就想夺了上官家的天下为你全家为整个江南枉死的人报仇?”
“不错,等我与金梁还有京墨休养好了之后,我便带着他们投军去了,天下之大,我们前身已死,自然是要重活一遍,各自都把旧名旧姓给改了,各自取了毫不相干的名字,不过,我不单单是要报仇,而是要为这天下苍生做些事情,上官桀这等凶残,根本不配做皇帝,他不配做,那就换个人来做,我早就与你说过,这世上的人各有所求,我所求的,就是那帝位。”
要报仇固然容易,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杀人之后呢?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的为瑞家正名,洗刷冤屈,还江南泸州那些流散的人,那些枉死的人一个清白,别的一概都不重要,如果要做到这些必须要上官家覆灭的话,那么,他愿意去做,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他愿意去做任何事情,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好人成不了皇帝,他宁愿做个皇帝里的好人,只要百姓不会担惊受怕,安居乐业便足够了,做他们自己想做的,表达他们自己想表达的,这才是太平盛世。
皇帝不该怕人说,皇帝应该喜欢人说,应该圣明贤德,让人从心底里拜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窦雅采一叹,明白归明白,但是她还是觉得有问题,明明有最简单的报仇方式,他偏偏选了最迂回最麻烦的方式,银牙一咬,恶声道,“不如,我替你杀了上官桀他们一家人,然后再杀了吴佑添,杀不了的,那就弄疯了弄傻了都行,然后你起兵造反,直接登基为帝,这样多快啊!”
她这话一出,夏侯懿微微勾了唇,有笑意出来,一旁的夏侯沅却沉了小脸:“娘,你不是不会杀人只会救人的吗?你现在居然要去杀人,你就别添乱了!”
“诶!夏侯沅!怎么说的话?我这怎么能是添乱呢?”
她又不是不能做到,虽说救人活命悬壶济世仍旧是她的理想,但是上官桀心狠手辣,害死那么多条人命,他以死谢罪,也是原该的,不能因为他是皇上,就当别人命如草芥啊……
夏侯懿微微一笑,他自然明白窦雅采的心思,她是医者,看这世间万物都觉得是一样的,人命在她眼中没有贵贱之分,就连一株草一棵树也有其生存的空间和价值,可是在世俗人的眼中,却不是她这样想的。
“若是像你这样说的,当年我官拜大将军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杀了上官桀,起兵造反,夺了上官家的天下,让上官家从此消失,再去杀了吴佑添,然后我来做皇帝,做我想做的一切,这样是很快,可这不是我想要的,若是我真想这样,何必还让上官泰苟延残喘这几年呢?”
他就是不想那样做,上官桀心狠手辣失去人性,可是他不想,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名正言顺的得到这天下,不然,又何苦舍近求远,给上官泰下金刚石粉末的毒,让他慢慢受折磨而死?
他说这话时,还看了夏侯沅一眼,到底还是顿了顿,没有说的那么直白,也是怕夏侯沅听见了不大好,可是窦雅采却不管那些,好似夏侯沅不存在一样,开口杀闭口杀的,也不知道避讳一下,而夏侯沅却全无芥蒂,睁着亮亮的眼眸瞧着二人,他心一软,罢了,他这个儿子与别人不同,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一家人之间没有秘密,他也不必避讳了。
“不过,”想到此处,他又抿唇笑笑道,“我十七岁时被封为前将军,曾在沐尚武回京述职的时候,从驻地带着金梁和京墨潜回泸州,将当初告发我们的那个人给杀了,那个人作恶多端,是泸州有名的混混,自棋经案之后,泸州家家都是愁云惨淡的过了好几年,偏偏他过的最好,实在是该死,踩着别人的尸首过好日子,也不知是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
窦雅采这会儿心情已是平和了下来,不再如方才那样激动了,听夏侯懿这样说,心里想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又听他提及悄悄回过泸州的话,心中一动,抿唇道:“你是十五岁带着金梁还有京墨离开泸州的,你才说你和他们一起改了旧日名姓,可是样貌改不了啊,泸州肯定还有认识你们的人,就算泸州没有,京城里也会有啊,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认出你们来?”
十五岁的时候,样貌应该长成,就算再怎么变,也不可能看不出小时候的模样呀?
对于这个问题,夏侯懿只抿唇看着她,笑而不语,夏侯沅却在那摞卷宗里翻了翻,抽出又一卷宗递给她,软声笑道:“娘,你自己看吧。”
窦雅采不知夏侯沅递过来的是何物,伸手接过那卷宗翻开一看,旋即恍然,原来是几张告示,那告示纸张泛黄,手指摩挲在上面,都能感觉到纸质有些脆脆的了,显然是放置的时间太久了,若不是在卷宗里封存得当少见日光,只怕早就碎成一片片的了,她挑了眉再一看那告示上的落款,上书丙辰二十年五月,果然是十年前的告示……
细看之下,才发现放在卷宗里的告示上都是当时所谓的人犯的画像,最前面的分别是瑞麒、卢氏、还有夏侯懿的,张张都是有名姓的,她摊开来一一仔细端详,发现瑞麒果然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卢氏温柔可亲,模样也好看的很,待看到夏侯懿时,她愣了一下,简直难以把画像上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跟夏侯懿联系起来,十五岁的夏侯懿,眉宇之间温润清雅的模样,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而如今二十五岁的夏侯懿,俊美沉毅,气势沉郁,眉眼清寒凌冽,分明已与画像上的小公子判若两人了,可偏偏细细看去,还能看出相同的轮廓,但若是不将画像与他本人对比,是根本看不出他就是瑞麒的儿子,就是当年那个小公子的,而且就算与画像对比,也需要仔仔细细的看上一会儿,但是到底也不能完全确定的。
“怎么会这样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夏侯懿抿唇一笑,低声答道:“遭逢巨变,那时节总要萎靡一阵子的,后来从军,每日操练辛苦的很,强撑了几个月,之后又大病一场,瘦的脱了形,后来好起来,那模样就跟从前不一样了,何况我一心谋划算计,每日都费尽心血,再不是从前那个吃喝不愁的小公子了,样貌自然是会变的。金梁和京墨,大抵也是这个样子,不过二人都比从前成熟些,倒是好看了。”
俗语都说相由心生,自然容貌气势,也会随着心发生变化,他的整个人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容貌和从前判若两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他话中还带着轻笑,可她偏偏听着心疼,垂了眼眸,眼底淌过一丝幽光,手上动作不停,又翻看了几张,那金梁十几岁的时候是个粗眉大眼的孩子,只可惜前些时重伤不治就去了,她竟没能见上一面,也不知如今长成了个什么样子,京墨的样子倒是没怎么大变,不过是沉敛安静了些,眉眼也长开了一些。
其实,棋经案过去十年,早已无事,也不会有人再拿着这些画像来比对他们的容貌,如今夏侯懿贵为瑞王,即便有人觉得他们样貌与那些少年相似,又能如何呢?
当年是吴佑添亲自审理的案子,也是他亲自结案的,认定三个少年皆死了,若是凭空又冒出三个人来,他岂不是渎职欺君了吗?他必然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的。
何况在所有人心里,那三个少年就是死的了,又何必再旧事重提,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呢?
所以,这个心竟是不必担的,事情过去十年,如今夏侯懿羽翼大成,且不说不会被人认出来,就是认出来,也总有法子可以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