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怡芳进了长沙城,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自家和婆家在长沙都有商铺,他们随时都可能找到自己。当晚她在一个偏僻的小客栈歇息,她知道长沙不能长呆,必须兑现对刘哲的承诺。第二天一早,她冒险悄悄来到她任教的小学,向女校长销假辞职,说准备回家乡成亲。女校长替她高兴也非常惋惜,还说非常看好她的发展潜质,什么时候想来再找她,学校就缺她这样年轻有为的教师。校长关切地告诉她,近来常有人来打探,问她回来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她一听,一时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办好手续就连忙告辞。
林怡芳刚走出学校门,就发觉有人盯上她了。她连忙来到长沙最热闹的黄兴路司门口,在人堆里四处乱逛,但怎么也甩不掉跟上的尾巴,正在焦急时,看见在女校的同学李小姐,正从德园包子铺买了早点出来,便连忙上去搭讪,跟着她回了家。坐了会儿,林怡芳才说因为抗婚跑来长沙,家里正派人四处找她。李小姐告诉林怡芳,家里不方便留她,客栈旅馆人来人往也不安全,湘江中的橘子洲头有好几个橘园,其中一个看园的老头是她的远房亲戚,老实可靠。那里僻静,很少有人上岛,更没人去橘园。
林怡芳千恩万谢,拿着李小姐的亲笔信来到橘子洲的橘园里。看园子的老头少言寡语,为人厚道。林怡芳没事时帮老人干活,给橘树剪枝施肥,还学种菜,刚回长沙的紧张心情,暂时得到了缓解,但以后怎么办呢?她请老头趁划船到城里卖橘子时,给李小姐捎信,联络了当年一起上女子师范学校的另外两个好友陈小姐和周小姐,一起来岛上帮她想办法。
这天船靠岸边,几个久别重逢的学友见面好不亲热。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这橘子洲头虽显得荒凉,但宽阔的湘江滚滚流去,水天一色,渔帆点点,大自然的辽阔壮丽,使姑娘们赞叹不已!她们在杂草中采摘野花,在江边戏水,玩耍了好一阵子才回到橘园。林怡芳在简陋的小屋里,用清甜可口的湘橘,浓浓的衡山香茶招待客人,几个姐妹你一言我一语,怀念学校无忧无虑的生活、同学纯真的情谊,倾诉了毕业后各自的遭遇。陈小姐和周小姐问她:“听说你嫁了个有财有貌的如意郎君,现在怎么躲避到这橘园里来?”林怡芳只得把她抗婚的来龙去脉仔细讲了一遍。
几个姐妹听林怡芳一口气说完,刚刚被大自然熏陶感染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心里既感动,又沉甸甸的,好久没有做声。急得林怡芳连声追问:“你们怎么啦?说话呀,我还指望你们帮忙呢!”
温良贤淑的陈小姐扶了扶眼镜,感慨道:“依我看,比起我来,你的命还真是不错呢。家里为我弟弟娶亲筹钱,替我包办的那个夫君,虽给了不少钱,但脾气不好,还体弱多病。我劝你不要好高骛远,趁早回去认个错,做好你的大少奶,享受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
爱说笑胖胖的周小姐却摇头,嚷道:“哎呀,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不过说实话,像刘哲这样有家财有容貌又有学问的新郎,就是在长沙城里,都是凤毛麟角难得找!我正为婚姻大事烦心,你这样的好事,我怎么就碰不上呢?不然你让给我算啦!”周小姐平常就爱笑爱闹,她这一说,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李小姐看了看忧心忡忡的林怡芳,对周小姐嗔怪道:“你这胖丫头,真是没心没肺,开玩笑也不分场合时候。你看林怡芳都急成什么样子啦。她父亲和公公家正派人四处找她呢!我一个远亲小姨,因为抗婚,和她相好的私奔,被捉回去,捆上石磨沉了潭!这不过是民国时期的事,怡芳真要被抓回去,族规家法惩治,也有得受,到时你去替她呀?”
周小姐尴尬地一笑:“我说句笑话嘛,不过是想让你们轻松些。既然怡芳留在长沙不方便,不如我介绍你到上海去教书。我姑父在一所小学做校长,说缺一个国文教师。”
李小姐略一沉吟,对林怡芳说:“刘家在上海有很多买卖,也不是很方便。我看这样吧,我推荐你去香港,投奔我表舅,到他的公司先做个文秘小职员,慢慢再图发展。”
“不是说刘家在香港也有买卖吗?”周小姐问。
李小姐说:“那里英国人说了算,又是自由港,法律观念完全是搬西方的,就是他们发现了怡芳,也不敢随意抓人的。要是想出国留学也很方便。”
林怡芳思考片刻道:“要是这样,我想还是先去香港吧,边做事边补习英文,将来去伦敦留学,你们说好不好?”
陈小姐问:“你能去伦敦留学,当然是好事儿,那得要不少钱吧?”
林怡芳百感交集:“是啊,我妈为我,背着父亲把她仅有的四十亩地都做抵押了。”
周小姐担忧:“那你母亲今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陈小姐眼里又一次涌上泪水:“多么无私的母爱啊!可是我的父母为了儿子,牺牲了我的幸福……”
李小姐也放心不下:“怡芳,香港和伦敦的学费生活费都很高,你钱要不够怎么办呢?”
林怡芳只得说:“那就靠我半工半读了!为我自己,也为我那可怜的母亲,面前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往里跳了!”
三个学友感动万分,敬佩地看着林怡芳,好久没有说话。
陈小姐叹道:“怡芳,你给我们做了榜样,我得向你学习!”说着,她激动地取下手指上的金戒指,“这是我先生给我买的订婚戒指,送给你吧,好应个急。”
周小姐很激动:“我还有点私房钱送给你!”
李小姐也表态:“你去香港的车船票,我包了!”
林怡芳热泪盈眶,把陈小姐送到手上的戒指又给她戴上:“谢谢了!我怎么能要你们的捐助呢?我既然要去闯,就得靠自己!包括我母亲的钱,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动用的,只要有了活路,我就会还给她老人家!我就要看看,我能不能挑战旧习俗,走出自己的路来,即使最终结果失败了,享受了这个过程,见了世面,长了学问,我也值!”
三个女孩子为林怡芳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情不自禁鼓起掌来!李小姐当即给她表舅写了封情词恳切的推荐信。大家七嘴八舌,给林怡芳设想了许多会遇到的困难,应对之策,一下午很快过去,橘园老头忙完活,眼看天色已晚,担心女孩子进城不安全,来催她们回去。大家这才依依惜别,相约回城帮林怡芳办妥各项准备,走前再聚。
夕阳西下,小船离岸,双桨荡起涟漪,一路搅碎闪烁的波光,渐渐远去成一点。林怡芳从橘子洲头放眼望去,河东长沙古城,天星阁古城墙屹立,河西山峦环抱着岳麓书院,群山巍峨,苍松翠竹,在晚霞的映照下,雄浑中显得更加瑰丽。前面辽阔江面水天交融成一色,回望橘林万绿丛中果实红,好一派芙蓉国里壮丽美景啊!大自然的陶冶,学友的情谊,都使她心情豁然开朗,带来了盈盈暖意,刚回长沙时的焦灼茫然,这时已一扫而空,渐渐有了明晰的目标,她对未来更有信心了!
靠几位好友帮忙,林怡芳办好了赴香港的手续,明天就要起程了。李小姐告诉她:“母校的音乐教师杨老师十分惦记你,得知你想到海外深造,她说你有音乐天赋,想找你谈谈,建议你到西方学钢琴。”
林怡芳当晚去看望了杨老师。杨老师鼓励她:“以你的资质和天赋,我相信你只要学钢琴,一定会成功的!”临别,她还热心地给在伦敦的朋友写了推介信。
林怡芳走出女子师范学校,就被人盯上了!夜色里,盯梢者又隐藏在暗处,她却浑然不知。走进一条小街,一辆黄包车突然停在她身旁,林怡芳一见是李小姐,也穿着深色旗袍,打扮和自己差不多,好生惊讶!李小姐附耳边低语:“快,听说你父亲想追回你手中的银票,正派人四处围堵你。你上车,陈周两位小姐送你,我来引开盯梢的!后会有期!”说着,她一把将林怡芳推上车,塞给车夫一张纸条和钞票,“你把小姐送到这个地址,快!”
车夫拉着林怡芳飞快走了!等盯梢人走进这条僻静小街,看见穿旗袍的李小姐,立马跟了上去,一声口哨,随即出现了三四个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推着李小姐就走。李小姐也不抗争,跟着他们上了车,来到林家茶铺。管家出来一看不是自家小姐,直骂手下是饭桶,连忙向她道歉。他只得备了些土特产,叫人送李小姐回家。
黄包车夫拉着林怡芳来到湘江边的客轮码头,她下车一看,陈小姐和周小姐提着她的行李箱,正焦灼地等在那里,两人赶紧把她带到旁边僻静的小客栈里。
陈小姐悄声告诉她:“大概是我们上火车站给你买广州车票,让林家和刘家人都知道了,你今晚就不能乘火车南下广州了。李小姐说你改乘轮船好,自己去引开他们,叫我拿来你的行李,在这儿等你。”
周小姐说:“我托人给你买了船票,你今晚北上汉阳,从长江坐船去上海,然后从那里去香港。你家乡人都以为你去香港必走南线,现在大概都在火车站,守了一帮人,等着把你抓了送回老家呢!”
陈小姐说:“你从北走,他们想不到,就安全多了,只是时间长些。我们给你准备了好些书籍,你可以在船上看个够。”
林怡芳看了看桌上的报纸,十分担心:“这年头,长江以南可能很快就要爆发内战,南京政府眼看就要垮台,上海有钱大户人家纷纷都往南迁,那里往香港的船票,报上写着已是一票难求,这怎么办?”
周小姐说:“这你就不用发愁了,我已经给你联系了,我上海的表哥就在航运局做事,他会帮你上船的。”
林怡芳感动得热泪盈眶:“难为你们为我想得这么周到,这么尽力帮忙,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陈小姐说:“你不用感谢我们,因为你身上寄托了我们的梦想,我们做不到的,你做到了。我们能为你出点力,感到高兴,这就够了!”
周小姐说:“我们等着你的好消息啊!快上船吧,可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林怡芳说:“请代为转告李小姐,我不会使你们失望的!后会有期,以后再谢!”说完,朝着学友深深一鞠躬。
在陈小姐和周小姐催促下,林怡芳赶紧提起了小皮箱,悄悄上了轮船。
没多久开船了。夜色中,林怡芳久久伫立在甲板上,看着滚滚的波涛,连同两岸的山峦树林楼台亭阁灯影波光飞逝而去,听着那浪花飞溅伴着机舱马达轰鸣声,跌宕起伏,她心潮逐浪高,禁不住喃喃自语:“再见了,长沙橘子洲!再见了,我的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