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烛低头不语,同时停止了脚步。其他人见状,也都站在原地。他们感到这个女人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去。果然,蔡伦瞅瞅了众人,把目光停留在洪德的身上。来客除了高明烛,她认识的就只有洪德了,而且关键是,洪德是侍郎直接的顶头上司。
“洪德主任,”蔡伦说,“你当主任这几年,是怎么对我姐夫的?”
洪德低着头,没有吭声。这让蔡伦感到有些不快。她两次看了看肥头大耳的洪德,说:“一个老实人,一个老副教授,在你们这些教授大人、主任大人和博导大人眼中,到底有没有一两二两的份量?”
“蔡主任,”洪德说,他知道蔡伦在街道是个头儿,不知道是主任还是副主任,“侍郎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科研成果。我们想帮他,但是爱莫能助。”
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洪德还是力图让在场的人都听到这句话。没有科研成果,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悲剧之源。只有明确这一点,活着的人才能免除良心上的不安。
“你们当然可以找出一百条理由来证明,侍郎就是个副教授的水平,”蔡伦说,声音也比刚才大了许多,“可是我要告诉你们,侍郎他并不比你们差!”
大家都看着蔡伦,可是没有人愿意接话。她于是继续说:“你们不是说他没有科研成果吗?各位请看──”她顺手从客厅靠窗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叠有半尺厚的稿子来,“看吧,这就是他的成果之一!”她把稿子分给来客。原来稿子是用钉书机钉成一小叠一小叠的。来客以高明烛为首,面对递过来的稿件,竟然全部乖乖地接了过来。
“教授们,过去十多年,侍郎一直在写这本书,它的名字叫《论大学教师的选用制度》。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呢?按照我的见解,它是一本真正有用的书!为什么有用呢,因为它触及的是大学的根本,即选什么样的人来当教师。在你们团结大学,在阿猫阿狗都可以当老师的情况下,这样的探讨当然意义重大,因为,如果人没有选对,什么教书育人呀,做学问呀,管理大学呀,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一切都是瞎子点灯!”
高明烛一干人全部眼睁睁地看着她,面露惊讶,似乎不相信一个街道干部还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也不相信侍郎这本躺在抽屉里的所谓专着原来还有如此的深意。看到来客在听,蔡伦继续说:“我相信,如果我姐夫不是热爱他的这个职业,有着长期的切身感受,接触过大量的事实,懂得他作为老师肩上的那份责任,怀着某种理想,他是写不出这样的书来的!”
说到这儿,蔡伦从有点发呆的胡林思手中抓过杯子,“咕咕”地喝了几口水,继续说道:“你们认为这不算学问,是吧?可我认为,它就是学问!它比那些东抄西凑的论文专着要强一百倍,因为它探讨的是真问题,说的是真话,讲的是真事,与你们团结大学的现实丝丝入扣!侍郎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不是打着知识分子这个旗号吃饭、获取名利,而是以此为生!带着他的感情,倾注着他的智慧,奉献出了他的生命!”
她的声音哽咽了。房间里鸦雀无声。来客不知道是被她的话打动了,还是因为她的这番话,在重新思索侍郎这个人的价值,全部屏声敛气。
蔡伦调整了一下情绪,还想说什么,她的母亲却打断了她,说:
“行了,小三,你少说两句!”
来客这才觉得被解了围,纷纷改换站立的姿式,以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
副校长高明烛捧着手中那叠稿件,百感交集。但对与其说是蔡伦这番情绪激昂的话打动了他,还不是如是手中这份稿子──他草草翻了几页,那一行行隽秀、婉润的钢笔字像一股忽如其来的清风吹拂着他,让他猛然想起,自己的这位老友,他其实是十分内秀、丰富的,不要说文稿的内容,单就这一手书法,团结大学也很难有第二个教师能够写出来,因为那不单是才智,还有少见的耐性、恬静与育人者的慈悲之心。
高明烛捧着手中的稿子,十分虔诚地对蔡晓说:“蔡教师,如果你允许的话,侍郎这份稿子,我想拿回去好好的读一下。”然后他又一字一名补充说:“作为同事和朋友,我对不住他。”
蔡晓还没有回答,她母亲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高明烛他们可以结束这次拜访。她那不经意的手势和表情让高明烛心中一动,暗自说:“老太太洞悉一切,果然不简单!”
高明烛向老太太躹了一躬,说:“我们告辞了,请你们节哀!丧事的事,晚上我们会专门开会商量,请你们放心。”
余人跟在高明烛身上,慢慢了退了出来。
他们来到楼下,刚出楼梯口,迎面走来一人,一把抓住高明烛的手,说:“高校长,你可算下来了,我有要事相禀!”
看到对方神色慌张,高明烛吃了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来人是老干部处的副处长刘城。这个处的主要职责,就是老干部和老教师的生、老、病、死。刘城分管的,则完全是丧葬这一块。差不多每隔一、两星期,家属院就会死一个人,然后,刘城就会带着他的几个手下跑医院办手续、张贴讣告、联系火葬场、安排车辆及追掉会。他是个公认的好心肠,爽朗、任劳任怨、不知疲倦。下午在得知侍郎的死讯后,他的部门立刻启动程序,开始运作。
“高校长,您过来,过来,”刘城说着,把高明烛往外拉,一直拉到不远处的花坛边,才压低嗓门说,“新鲜事,高校长,真邪了门了!”
“怎么了?”
“我刚从医院回来。校医院通知我们去办手续。”
“这个我知道。”
“我到停尸房去看了看,结果您猜怎么着?死者侍郎老师,他的眼睛还睁着!”
高明烛一惊,说:“不会吧?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我刘城什么时候骗过人?”
“那就奇了怪了。”高明烛看看刘城,知道他确实不是骗人的人,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咱们这院子,我送走了几十位,有教授,有副教授,有处长,还有副校长,死了又睁眼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高明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刘城:“你摸了没有,人是不是还没死,还有救?”
“怎么可能呢?”刘城笑了,“不瞒您说,我摸了,还探了鼻息。人是绝对死了,手脸冰凉。可却睁着眼,您说这事。”
高明烛很不喜欢刘城这为了让他相信做出的笑容。他沉吟片刻,说:“这事你先别跟人讲,我们这就看看去。”
医院院长宫大夫已经得到刘城的电话,等在大门口。见高明烛一行骑车来到,没顾得上寒喧,直接带着他们来到医院后面一个地下室。他亲自拉开冰柜。果然,侍郎睁着双眼,虽睁得不像生时那么大,但十分明显,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这在医学上怎么解释,老宫?”高明烛问。
“医学上没法解释,高校长,”宫大夫回答说。
职称办主任一直紧张地躲在洪德身后。出于某种迷信的心理,战战兢兢地说:“高校长,我们老家有种说法,说一个人有牵挂,眼睛就闭不上,这时有个他信任的人拂一下,他就能闭上。”
“那一招不管用,我都给他拂两次了。”款大夫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他真的伸手去侍郎脸上拂了一下,几乎是紧挨着在脸上刮了一个来回,但手掌拿开后,侍郎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众人束手无策。但是宫大夫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说:“高校长,你来。也许只有你才能安抚侍郎,让他安息。”
在大家的注目下,高明烛果真挽起袖子,把右手朝侍郎的脸上伸过去。他神情虔诚,嘴口默默念叨着什么,仿佛是在做一桩非常神圣的事情。他同样是把手放在侍郎额头上,慢慢从上到下拂拭下来,然而,手掌移开后,侍郎丝毫未变,仍然睁着双眼。高明烛甩了甩手,再度拂了一次,但这次,他很快就把手拿开了,好像被火烫了一样。
他惊讶地说:“奇了!”
入夜,阳气减退,阴气上升,侍郎的魂终于从医院飞了出来,在校园里漫游。因为既可以在平地上前行,也可以在空中飘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观察过校园。即使当年从事班主任工作的鼎盛时期,他晚上参加学校组织的夜巡,无数次踏着同样的路径穿行,周而复始,校园也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清晰过。因为那时他怀有感情,心中想着某个目标,而今晚,他超然物外,目光可以透过树丛、墙壁和夜晚的雾霭。他发现,校园比他白天看到的拥挤多了,有限的三百多亩地皮上被几幢新修的高楼撑得满满当当的,使它看起来就像在一个大脸盆中胡乱插了一些砖头。
在过去的三十六年里,团结大学的道路大刨了二十三次,小刨一百二十五次,砍掉了三百八十九颗树,耗用了七千九百六十二吨水泥,二千三百一十二吨钢材,八千五百七十三米长的各类管子,养肥了九个科长,三个处长和五个副处长,还有五十二个包工头。眼下,仍有七、八个工种的四个施工队在围着校园忙碌。他们拆除那些低矮的平房和简易房,铺平损坏的道路,翻修老旧的办公楼,种植新的花草。侍郎对脑中出现的这些清晰的印象和数字感到有些不解,但是,这些东西又是那么确切──于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洞悉数字和数学的才能,而在过去的五十九年的岁月里,他对数学是一窍不通的。
他感到十分惊讶,可是,这些数字就像是事先写好了似的,只要他一想到,马上就像演动画片似的,蹦跳着来到他的眼前,异常精确,比如,“三十六”这个数字,正好是他来到团结大学的年数──上学四年,工作三十二年。他脑中还同时涌起另外一些数字,这些迷宫般交织的数字组成一幅旋转的、抽象的图画,向他演示着团结大学的过去和现在。不过打量这引起数字令人头晕目旋,所以侍郎并没有盯住它们停留。
由于这种不停的又刨又挖,西校门的路变成了一个长条型的大坑,就像一截打开了却还没有缝上的巨大的肠子,人只能走旁边临时踩出来的小道上,上面尽是稀泥。还好,侍郎今晚具有飞翔的功能,所以直接从管子上面三米多高的空中滑了过去。虽然夜色已经很深,但西校门外依然很热闹,学生们进的进,出的出,有的步履匆匆,有的悠哉游哉。从西校门到家属院的小路上,两旁布满了小饭馆和商店,还有发廊、网吧、手机店和音像店。在紧靠着校门的墙根底下,一溜烟挤着一些小摊,一些学生和外地来闯天下的年轻人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吃着“麻辣烫”。小贩们煮着大锅,烤着羊肉串,硝烟弥漫。微风起处,灰尘四起,但吃东西的人们全然不顾。路上,过路的车辆因为道路不畅,使劲鸣着喇叭。侍郎停在一颗树的枝丫上,看着眼前这杂乱无章的一幕,禁不住摇头叹息。
在他身后,一棵不大的、长期被旁边的小饭馆熏烤得就要断气的歪脖子杨树上,挂着一块漆成白色的木板。那是团结大学的校牌。这牌子挂在这儿大约数十年了,显得十分寒酸古旧。两个保安站在树下,朝进校的车辆收钱。树的另一边,是一个小饭馆的烟囱,正冒着焦煤的滚滚黑烟,预示着里面此时正是生意兴隆。下面一扇小黑窗呼呼响着,从里面抽出的油烟凝成粘乎乎的一长滩,倒挂着沾在墙上,就像一幅非洲地图。
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侍郎看过去,原来是路上走来三个醉酒的学生。他们勾肩搭背,并排从家属院那边走过来。中间那个显然醉得较为厉害,一边踉踉跄跄,一边骂骂咧咧,同时挥舞着手里的一根皮带,抽打着路边那些停着的车辆。皮带上类似铁扣之类的玩意抽在车上发出响亮的“叮当”声,每抽一下都在车上留下一个小坑。扶着他的那两个同伴呢,咧着嘴,肆无忌惮地笑着。那些被抽打的车辆,有的车中没人,有的是停在这儿等活儿的出租车,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反抗的。熟悉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团结大学的学生总有酒后兹事和寻狠斗勇的传统,差不多隔两年就会弄出个血案人命什么的。侍郎被定一幕惊呆了,不断地说:“怎么没人管呢?怎么没人管呢?”他恨不得立刻扑过去管一管。他哆嗦着,抖下一些树叶。保安见状,茫然地往树上瞅了几眼,仍旧忙着收费。
以前侍郎跟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很喜欢管闲事的。除了管他们念书,还管他们的生活习惯、做事的方式,甚至教他们如何穿衣服、到哪儿吃东西、以什么样的方式看待这西校外门的人与事。但是这些年,他也同时学会了眼只眼闭只眼。何况今晚,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家属院的教授们身上。他想来一次神奇的星夜造访,看看教授们如何度过他们拥有高级职称的夜生活。这可是天大的秘密啊,以前他作为凡人和副教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没能如愿,而今晚,这一切却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面前。
想到这儿,他没下地,直接从一根树梢飘到另一根树梢,三两下就到了家属院。
家属院的景象和教学区差别很大,仿佛生活着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大门的入口处,横七竖八地立着一些商店、饭馆、水果店、洗衣铺和理发馆,很像个杂货市场。侍郎像每次下班路过这里一样,快速地通过了这一地带。他直接来到家属院最里侧的教授楼。这儿的确是吉光普照,单是楼前停的车辆,就比副教授楼和讲师楼多,而且更为宽大气派。他站在一颗树上,双眼一扫,立刻发现今晚自己的视力就像空军的雷达一样,瞬间就搜索出了一些目标,而这些目标正是他近些年来一直想一探究竟的。
“来看看红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吧!”侍郎说着,首先把目光瞄向了团结大学的着名学科带头人、因为发明“挖坑法”而享誉江湖博士生导师包基穆教授家的窗户。那儿的光线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普通的桔黄色的,但里面暗藏五彩,预示主人是个奇迹创造者。透过窗户玻璃,侍郎看到了包基穆。
包基穆七十岁左右的样子,肤色发黑,目光昏浊,从外表很难看出他从事何种职业。这是一个不长胡须的老男人,脑门的左右两边各秃了一小块,下嘴唇比上嘴唇长,略微前突。他妻子从前是第三系的资料管理员,是个很喜欢当家作主的老太太。他们两人正在看电视。在电视柜的上方,正中,摆着一个不知是铜,还是泥巴做的雕塑──一个男人,手中高高地挥着一把镐,正狠狠地往下挖去。这个男人挽着袖子,胳膊粗壮有力,目光炯炯地盯着镐头即将挖下去的地方,神情急切而又带着点喜悦,仿佛镐尖下面的泥土里埋藏着一堆金子。包基穆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雕塑,好像这雕塑是他的守护神,或者图腾物什么的,随时要行注目礼。他看几眼电视,看几眼雕塑,就这么不停地变换着视线。有时他又眨眨眼睛,这时便可以发现,他左眼角边有颗痣,而雕塑的左眼边也有颗痣。再仔细对比一下,原来雕塑正是教授本人,只是比他年轻、健壮,多了几分豪迈气。这发现让侍郎兴致大增,立刻就从缝隙中挤了进去,蹲在窗台上。
包基穆感到窗户的纱窗轻微地动了动,但转眼一看,又没有什么。这两天学校刚开始供暖,温度很足,而天气又不是很冷,所以他们特意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他疑心有什么东西从那小缝里钻了进来。他的老伴儿见状,起身过去把那窗户彻底关上,免得夜深降温,影响老头子的健康。目前在这个家里,老头子的健康就是头等大事,关系到全家的荣誉和收成,因此老太太对气温的变化分外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