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给它洗澡,我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它让我吃惊的地方太多,但这一次的惊,还是最大的。当我用洒了浴液的温水将它全身的毛淋湿后,我的手被一个个的疙瘩弄得无法滑动。我感到那些疙瘩非常多,非常硬,它们是毛的根部粘连到一处形成的。我想这是因为它从生下来就没洗过澡造成的,洗一洗就会开的。于是我给它用了我洗头发用的飘柔洗发水。当那一层白色泡沫冲下去后,那些毛团仍然在那里,没能洗开。我低下头细看,原来那毛粘在一块时间太久,已经看不出经纬,成了毛毡,无法洗开了。而且那毛团不止一个,两个,是全身的毛的根部都粘到了一块。从它的表面还看不见,外边的毛的末端并没有粘到一块。
这些毛只好剪掉,而且要齐根剪掉,不然,那些毛团,真是太难受了。
我找到一把小剪子,来到它的面前。当我要剪它的毛时,遭到了它十分激烈的反对。它对我怒目,并且发出要攻击我的声音。我是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动手的,只好想别的办法。
我选它高兴的时候(一般是吃饱以后)把它抱在怀里,然后偷偷去拿小剪子,趁它不注意,剪下一团,一般抱一次只能剪下一团,第二次它就明白你为什么抱它了,就密切注意我的另一只手。它死死地护住它身上的毛毡,这样,我处理它身上的毛毡的工作就进展得十分缓慢。本来十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足足弄了有一个月。到最后,它的两只后腿内侧有一个大大的毛团,不让剪,怎么哄也不行,别说是剪刀,就是我的手也不让碰那个地方。但那个毛团必须剪掉,因为我的手冒着危险碰到了一次,发现那个毛团特扎手,里边有什么东西裹着。
僵持了几天后,我终于有了办法。我发现它在洗澡的时候特别脆弱。虽然它不愿意洗澡,但只要被水淋湿了毛,它就立刻没有任何攻击性了。它只是哀叫而不是要咬人,于是我就在给它洗澡的时候,成功地剪下了大腿内侧的一个大毛团。至此,它身上所有的毛毡都被我剪掉了,它也成了一只几乎没有毛的小东西。但刚好到夏天了,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天冷之前,它会长出新毛。一个漫长的夏季足够它修养生息。
我仔细查看了那团被我动用了智商才剪掉的毛团。那是个最大的毛团,后腿内侧的几乎所有长毛都参与了这个毛团的形成。它们像一个组织,在那一区域形成了强大的势力。我将它一点一点撕开,我发现里边真是什么都有。我先从里边抽出来了一根长约3cm的木本植物的细枝,然后又找到一个稻穗的局部,饱满的稻粒有七八颗挂在上面,基本保持着秋天时的姿势,还有一株枯萎的马舌草的大半部分,最后还有一只昆虫的残破不堪的翅膀。
我将这些东西都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它们一字排开。而此刻,它则趴在我的脚边,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一块阳光将它的整个身体罩住,粉红的肉皮在阳光下变得更加鲜艳。
我对着那些毛团中的东西注视了很久,它们就是它的过去,或者说是它的童年。这些东西已深深印在它的童年里了,尤其是那根坚硬的草梗,还有稻穗上尖锐的锋芒,都会时时地扎入它的皮肤,使它走路以及躺卧都须时时注意来自它们的刺痛。它带着这个带刺的毛团多长时间了?应该是很久了。这个刺团让它的生活或童年变得疼痛和不安。虽然这个带刺的毛团被我费尽心机剪掉了,但那些带着刺团的日子,我又怎么来剪掉呢?永远不能了。“有谁曾从童年中康复过来?”我们谁也不能。那么它就能忘掉疼痛的过去吗?尤其那尖锐的疼痛发生在最怕疼的童年,幼小的时候?
之六Aa
那个午后同其他任何一个午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七月的太阳,一样的没有一丝风。连薄纱的窗帘都不愿动一动的时候,不睡觉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同虞美人睡在一只枕头上。丈夫的那一只被他拎走了。他一生气就爱拎了枕头走掉。我的床上只有两只枕头,只够他生一次气。可他每次生气都有枕头可拎。那只能是他拎走了多少次,又拎回来多少次。他在两个卧室之间做无休止的圆周运动,而我则是不动的。可能很多家庭就是这样白头偕老的。我不在乎他在或不在,但那只被不断拎走的枕头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我得出的结论是:人是离不开枕头的。枕头是头的座椅,只要头有了依靠,一个人就稳住了白分之八十。这就是丈夫每次从我的卧室怒冲冲出去时,不拿被子,不拿衣服,却紧紧抱着一只枕头的原因。他的自尊、力量、还有残存的信心,都在那枕头里。看来有一只枕头就不算彻底的孤立,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倒可以依此编纂一个神话故事:说有一书生,家徒四壁,除了书之外,还有一个绣花枕头(连被子都没有)。他很孤独,做着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梦。可那颜如玉最终没能从书中来,而是从那只绣花枕头中幻化出来。那枕头与书生整天耳鬓厮磨,就有了人气,并对书生生出一段爱情(爱情是论段的,如同甘蔗)来。枕头变成一个美女,她白天给书生煮饭、洗衣、扫地、研墨,晚上就变回枕头让书生枕着睡觉。
丈夫和他的枕头离去后,虞美人用足力气往床上跳,在我一只手的帮助下,终于上到了床上。我们脸对着脸躺在一只枕头上。我看着它的眼睛,它看着我的眼睛。我忽然看到它的目光十分异样,是那种渴望表达,又欲言又止的目光。它要说话!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要同我说话!它来了两个月了,它了解了我,甚至是理解了我。它经历了一个大的变动,由一个灰姑娘变成了公主。它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它想对我说话。它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觉得它的话就在嘴里,只要一张嘴,那些话就会流出来,但它却紧闭着嘴。我知道它不会说话,它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但不会说不等于不想说,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它想什么——它——想——说——话!
这种想说话又无法说出的目光,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几年前,我的孩子的哺乳期。他每天都吃奶,但是有一天,大概是四五个月大吧。那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吃奶,嘴里吸着乳头,眼睛望着我的脸。我低头看着他,我忽然在那个目光里看到了内容——他要说话!那种感觉是那样真切,以至我对屋子里的其他人喊——他要跟我说话!当然别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只有我能。孩子说话很晚,几乎是十二个月大才会说单音节。而在他四五个月大时的一次哺乳,他一定是要跟我说话,他要用语言表达,他要说的话都在圆圆的眼睛里包裹着。我甚至担心,那些要对我说的话会像小玻璃球似的从眼睛里拱出来。
若干年后,我从虞美人的眼睛里又看到了包满小玻璃球的眼睛。
我张嘴发出了a音。像我教书时对着四十几个小学生发这个音一样,口型及发声的位置都准确无误。虞美人在眨动了一下`眼睛后,突然开了口,它发出了a这个音!但不同的是它发的是去声a,可能是它无法发平声。
我几乎惊呆,我知道狗是不能发人类的音的,尤其不会去学人发音。我再次发a的音,它又一次发出了这个音。我看见它在发音时,不但张开了嘴,还用力向下点了一下头,这个音像是被它用力抖搂下来的。我又重复了几次,它每次都学了,而且一连发几个a——a——a。
我脸上惊骇的表情一定是吓着了它,它一定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件事。我丢下它跑到另一个房间对丈夫大声说:虞美人它会说话!丈夫看见我大惊失色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就跟我过来了。我抱起虞美人,张大嘴,我a了半天,它一点反应也没有。丈夫冷笑说,你可能是精神有病,大白天说梦话。我也奇怪,刚才它随我a了多少次啊,怎么现在一个也不a了呢?
其实,虞美人也是把握不了自己的,它那一刻就是想跟我说话,那种急于表达的眼神,我能看懂。它在那种急切的心情下,随我发音,而它不想表演给谁看,它只想对我说话。当这种表达有了旁观者,或为一种表演时,它就拒绝了,或者说,它就不理解了。尤其那观众是我丈夫,一个它最不喜欢的人,一个经常抱怨衣服上沾了狗毛的人,一个不喜欢它大叫的人,一个从不把它抱在怀里的人,一个陌生的人。
如果我不是惊慌失措地去喊人来看,而是对它的发音给予鼓励,它能不能再发出别的音来?我不知道了,永远不知道了。它的语言的光亮刚一发出,就被我熄灭了。我没有加小心,就像一只点燃的蜡烛,一不小心被碰倒了,光亮旋即熄灭了。
之七目击者
三个月后,我同虞美人建立起了牢固的亲情。
仍然是午后,但已是秋天,那个夏天终于过去了。虞美人已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美人。
午睡时,因为丈夫在家,他就抢先占了虞美人的位置。这下变成我和他枕一个枕头了。虞美人无奈,就在我的脚边睡了。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忘了是说了什么,总之让他又气又恼火,于是他突然就打了我一拳,不重但也不轻,属于很疼但没打坏那个范畴。这种伤害无处申诉,因为鉴定个轻微伤都需流血骨折什么的。他这种又疼又找不到伤的打法很高明。他可能在单位经常打犯人。怎样打是轻微伤,怎样打是轻伤,怎样打什么伤也不是,单就疼。他心里、手上都有准儿。他的拳头上刻着尺度呢。我没料到一个过点火的玩笑会让他如此承受不了,我一惊就叫了一声。虞美人闻声以最快的速度从床尾跑到了床头,它一声没吭,无声无息地趴在了我和他的头的中间,用它的身体将我们隔开了。它像一堵墙,有效地阻碍了火势的进一步蔓延。它的身体语言我马上翻译了出来给丈夫听,它说它不追究刚才的事了,但你再想打她,我的牙齿还有尖爪可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丈夫面露惊奇,他说,它真是这个意思。我忽然想起一个同这件事有些相似的另外一件事。我认为这件被我想起的事情对丈夫也许有一定的教育作用,于是我开始了娓娓的讲述:说有一个男人总打老婆,而且下手很重,每次都打伤。妻子可能天性懦弱,也可能是经济不能独立,也可能是为了孩子。总之是忍了多年。有一次,丈夫又举起拳头向妻子打来。已经十五岁了的儿子冲了过来,用自己刚刚发育起来的胸脯挡在了母亲与父亲的拳头之间。儿子同父亲几乎一样高了。儿子也是一言不发,他的身高和肌肉里蕴藏的力量已无须他再说一句话。父亲面对似乎是一下子长高的儿子,举起的拳头只好垂了下来。
虞美人在发现了我丈夫有攻击我的倾向后,就把保护我当成了它的使命。肩负起那个儿子的责任,在我的儿子长大之前。
又是一个午后(事情都发生在午后。在我家,午后是个事故高发时段。)丈夫休息在家。我披头散发,正四处游荡,一不小心游荡到丈夫手边,他一伸手把我逮个正着。这像鱼缸里的一条小鱼快乐地游到大鱼嘴边。小鱼并不怕那大鱼,那大鱼的嘴什么时候张开,小鱼怎么会知道。所以等小鱼知道那大鱼嘴的可怕时,这种知道就再无用处。其实我正在做一个美好的白日梦,我丈夫的大手一下子就让我惊醒了。我是知道他这头大鱼的嘴的,但,我总也死不了。他倒是不一次性吃掉我,总能把我吐出来。我看我似乎也没被他咬掉什么,可他却是一副吃得很饱的样子。那我跟神话中永远吃不完的米坛子有什么区别?我岂不是一个神奇的宝贝?怪不得,他打我总手下留点力气,他也不想打碎了我这米坛子。
他将我向他的卧室里拉。我努力向后挣,我的脚同地板发出呲呲的摩擦声。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缓慢地被向前拉动,我觉得脚下太滑,没有多少阻力帮助我。在这种情况下,大喊救命似乎也不恰当。我的反抗似乎是白费力气,但我一定要用尽全力向后挣。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失败,但我的目的不是赢,而是向他证明——我不愿意!我认为这个证明十分必要。我真的不想到那个卧室去,我在想着别人的卧室。虞美人看清了我的处境,它大叫着,冲着他又跳又叫,但他不理会。它是那样弱小,在它眼里,丈夫一定是个巨人。它可能跟我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打不过你,但我要让你这个巨人知道我这条小狗的愤怒。它的愤怒确实无法有效地帮助我,我像一只旱地上的爬犁被吱吱呀呀地拉进了门。他迅速地撞死了门,并且把虞美人关在了门外,又没伤到它,这可真需要眼疾手快。
虞美人冲着关死的门大叫,不停地叫。丈夫似受了这叫声的干扰,但他一声不吭,它的大叫没能让他乱了手脚。但我看出他有点惊慌,还有点无奈。因为他的这种强奸行为是在有了一个目击者的情况下进行的,这对他将有很深的影响。现在除了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之外,它也知了。丈夫因此会有心理负担。此后,我看见他也经常讨好虞美人了,有时从酒店回来,给它带回一大包肉骨头,又常常抚摸它的毛,还夸过几次它漂亮。总之,他意识到,他得罪不起它,他有短儿在它手里。
虞美人的愤怒一直持续不停。丈夫在这种强干扰下又一次从我这米坛子里吃饱了后,它还在大叫不止。他说这好像是它到咱家后第一次叫。我说是。它此前一直保持着高贵的沉默。我说这都是你逼的,它认为不开口不行了,事情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我忽然明白,它大叫的主要原因了。我对丈夫说,我和你打个赌,它现在的叫,是以为你害死了我,或你正在害死我。如果我现在对它说句话,以证明我还活着,它就会不叫了。他疑疑惑惑,于是我对门外的虞美人说:别叫了,妈没死,还活着哪。听到了我的声音,知道了我安然无恙。虞美人的叫声果然戛然而止,不久听到它走开的声音。它的脚爪从地板上轻轻踩过,发出唰唰唰的声音,那脚步声里似乎还有一丝不放心。
丈夫说,你哪里是人,分明是条母狗。
之八等待
下班后,我要去不远处的菜市场买菜。这时我会带上虞美人。它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了,很想到外边去玩。也许它从早上我夹着皮包走出家门上班去的那一刻开始,就盼着我回来,并带它出去。有时,我回来得太晚或外边下雨,这样,它就要再等上一个十二小时。这时候,它就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看我没有带它下楼的打算,就无奈地走开了,有时也执着地咬住我的裤脚向门那边拉。当我看到它的愿望很可怜又很容易满足时,便尽可能让它的等待缩短一些,这就是在天黑之后仍带它到菜市场的原因。
菜市场距我的家不足百米,那其实是两排楼房中间的一条略宽些的道路。路两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蔬菜、面食、肉、熟食、水果。这条小街像个长长的大口袋,里边装了很多东西,显得满满的。每家门前都有一盏电灯,天黑后,它们都亮了,是很好看的两串。人就在这两串灯中间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