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想简化生活
我对食物的热情已不复存在。晚餐的时候,我不想吃饭。如果只我一个人,我真的就不会吃饭了。我可能会冲一碗奶或豆粉,几口或很多口地喝完或剩下一部分。我发觉我喜欢流体食物的原因是制作的简单和不用咀嚼。无疑,这是简单的。我想简化生活而且已经这么做了。我把一碟炒青菜和一碗米饭放到餐桌上,对12岁的儿子说,吃吧。如果他正好特别饿,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吃起来,并把青菜中酱红色的肉丝挑出来放到盘子的一边。他把我炒到一块的两种食物在吃之前再度分开。他总是把他喜欢的东西从生活的杂乱中挑出来,放到醒目的位置上。他一边看着,一边慢慢地吃,甚至计算着吃。从这里我发现他不像我。我从来不是这样的。放在视野里哪有放在肚子里安全。我无法忍受我喜欢的东西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我迅速而果断。如果我不能获得,那么我就努力找到它不属于我的依据,然后在心里坚决地否定它。模棱两可,我无法让这种状态持续太久。抓住它!放弃它!我忍受不了它的不远不近的毒害。我的儿子生来就有比我多得多的耐心。看来,等着草儿绿,等着花儿开,他不会着急。几天后,他对肉丝的热情开始下降,他再也提不起小心挑拣它们的兴致。他说妈,我想吃辣白菜。然后,我看见他特别爱看电视里的厨房节目。一个小小的孩子,一个男孩子,他爱看厨房节目!那些色、香、形俱佳的菜,在屏幕上摆放好了。我儿子盯着那些获得了专家肯定了的菜,我则看到了他的唾液已经潮水一样漫上来,在他的牙齿、舌头的缝隙里像小溪似的流淌着。我匆匆而过,我不敢在那餐桌边停留,我怕被一只小手捉住。我看了一半的《前世今生论》在阳台那边的书桌上,要想拿到那书的话就得经过我的向往美食的儿子的面前。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角,妈,给我做这个菜!我扭头一看,那哪里是菜啊!那是整个的山东半岛以及一部分渤海湾。有一个渔民在那个风平浪静、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正要下海捕鱼,而且已经竖起了他的风帆。我说这不是菜,这是山东省的立体地图,被放错了地方,放到了菜盘子里。不是放进菜盘子里的就是菜,就可以吃。可是他的手不松开,小舌头伸出来,舔完上嘴唇舔下嘴唇,妈,我馋、我饿,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地图!我的小狗拉拉,它不会看电视来画饼充饥,它挪动它的四条小腿,信心百倍地跟在我的脚后跟上,狗粮它不吃,米饭它不吃,鸡蛋它也不吃,它要吃满汉全席!我的小狗拉拉,它两岁半,雄性,牙齿尖尖的,闪着铀光。它们的形状,排列的位置,多少万年前就已明确地固定了下来。它们是武器,精密的武器,面对世界撕咬、吞咽下去。我的儿子12岁,他刚把凌乱的乳牙换干净,新牙破土而出,像士兵一样站好了队。尖尖的,闪着铀光。它们确实咬得动地球!这两组新生的锋利的牙齿,像两支冷兵器一样,生硬地抵在我的后腰上,我必须向前进了。而我的牙齿已经被磨平了,丧失了撕咬什么的激情,我不想往前走了,我想走慢点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允许。我说我累了,那个菜,我带你去饭店吃吧。儿子说,累是什么意思?一个下午就坐在家里,你怎么累了呢?拉拉或跑动或跳跃或撕咬我的沙发垫子里的海绵,它只能理解什么是困了。
二、拥有一个永恒的春天
我已经中断了坚持多年的每周游泳。我感到水凉。凉到让我痛苦。我想找游泳馆的负责人谈谈我对他们的水温的看法,但来自我的视觉的观察都不支持我这样做。男人还有男孩,他们站在池边,扑通一声就下去了;女人还有女孩,她们似乎是犹豫了几秒,也如热糖浆一样滑了进去。池边剩下了我。我高高地站着,俯视着那块液体。伸一只脚进去,我抽回脚的动作特别像被烫着了。我下水的过程特别像往很硬的墙上钉钉子。缓慢、艰难,并不时地需要停顿,有时几乎进行不下去。我必须依赖池边的扶梯。扶手以及梯蹬都有助于我把下水的动作分解、阶段性地进行。我的两只手抓住扶手,背对着水,脚踩在第一个横梁上。水浸到了我的小腿,我停下来,等着小腿与水温互相了解。大约一分钟后,我的小腿的皮肤对水温的强烈不满情绪趋于平静,我于是往下移一个台阶。水浸上了我的大腿。大腿的皮肤还有肌肉虽然对水温早就有了防备,但还是大吃了一惊。我被动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坐在池边休息的一个男人听到了,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看见他面对着我坐着,曲起的腿并不合拢,像是一扇有意不关严的门,可以看到室内的桌椅是木质的还是塑料的。我的尖叫在他听来很是莫名其妙,我觉得有必要对我发出的那个侵略性的声音做语言说明:水怎么这么凉啊!接下来是最艰难的一个环节,我在这里停顿的时间最长。我的大腿对水温彻底妥协了之后,我仍停在那里,因为我觉得我的腰还没准备好。我的腰部其实是我的核心。那里面机关甚多,精密、敏感,是我身体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我站在那里,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湿热的空气里。我特别像被水给卡住了。我终于向下迈了一个台阶。我这样做的原因是,我若不向下迈一个台阶我就得向上迈一个台阶,不上不下的状态已经持续5分钟了。水缓慢地淹没了我的腰部,像个得逞了的阴谋。水用冰凉的牙齿向我的中心咬过去。我的子宫倏地缩成一团,像一条遇到攻击的水蛭。在我的腹腔里,子宫是朵舒展的水母,它在一片温暖的水域里上下沉浮,突然,冰冷的水穿透我的皮肉流了进来,流了进去。冷空气与暖湿气流遭遇了,我的体温骤然下降。我啊啊地叫了两声。尖叫能缓解紧张,恐惧从声道排出一小部分。我的子宫在拼命收缩,成为一粒石头。这并不是我的想象,在一次手术后,我曾用手摸到了它。它当时给我的手指的感觉就是石头。那个必须的手术打开了我的腹腔,然后打开了我的子宫。像一个强盗,一脚踹开了外间屋的门,又撞开了里间屋的门。我的所有紧闭的门都被打开了,冷风灌了进来。我四面透风了。我身体里的永恒的春天被破坏了。当我苏醒过来后,第一我摸到了腹部的伤口,那上面还压着沙袋。就在我要抽回手时,我的手被腹部左下侧的一个硬物碰了一下。我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呈圆形的东西。令我吃惊的是,它在里面做着缓慢而艰难的转动。它是活的。它是一个很小很精致的口袋,被装了体积很大的东西,现在,袋子里的东西被倒空了,它像一个蝉蜕一样很不成样子。它不甘心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它于是开始努力,开始向着自己原来的完美形状努力。它不分昼夜地收缩着自己,发出很钝的疼痛。它一定比我更疼。毕竟那刀是切在它的身上。我明白了它在干什么后,就用手去摸哪个颤动的硬块。我想给它点温度,给它点安慰,给它点力量。我盼着它能回到从前,精美、无可挑剔,傻呵呵地,舒展着,别像现在这么紧张,这么痛苦,要像那水母似的,举着透明的伞,在温暖、安全的春天里,上沉下浮,漫无目的地游泳。
三、床上一片繁荣景象
我睡在一张普通木床上,长1.8米,宽1.5米。床头高大而复杂。看上去似乎有山有水。我躺在床上,特别像躺在山脚下、溪水边。这张床的优点是结实,质量好。在这张质量很好的床上,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睡在上面。我的床其实不用太结实,也不用这样大。我有个独木舟也就够了。我的睡眠很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比醒时弱。我完全可以躺在儿童积木搭成的床上。据跟我睡过觉的人的描述,我的睡眠极为文雅,首先是我的姿态很美,比我醒着时更招人喜欢一些,然后是我睡眠的无声无息。如果有一只蜻蜓从这里飞过,并产生了在我的鼻子尖上休息一会的想法的话,它不会犹豫太久。这幅图画静、美丽,但是有深刻的荒凉。而从前,我的床上可是一片繁荣景象。从前的床已经不复存在,那个承载了繁华盛世的床已经坏了,像一个被推翻了的王朝。现在只剩下床头,被放在储藏间的墙角下,像一段残损的城墙、一本陈旧的书。那上面不仅有灰尘,还有蜘蛛网。在那个难忘的繁盛时期,我的床上共有三个人——我、我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我在那张床上的位置不是很固定。有时,我在孩子的左侧;有时,我在孩子的右侧。有时一个晚上我要换两次位置。有时,我半夜从卫生间回来,发现我原来安身的那条地方被我丈夫的一条腿和我儿子的一条胳膊占领了,我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躺下。我只好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想在地上睡,可地上是水泥,连层地板都没有。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的胳膊腿犯愁。我最常规的位置是睡在床的中间。左首孩子,右首孩子他爹。但如果白天他要是不顾后果地跟我吵架或做了让我特别生气的事,那晚上我就把孩子放中间。孩子放中间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像是核武器,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总用。只是让对方知道我有这种武器也就行了。我要想维持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我就得躺在床的中间。我是一块石头,能把三个人的烦恼、忧愁等等都一同压住。我在那个中间的位置工作起来十分便利。向左一侧身,我就可以给吃奶的孩子哺乳,成为一个母亲;向右一侧身,我又迅速成为一个男人的女人。这种角色的转换,在我只是身体的向左或向右转。其幅度也仅仅是90度。我们家的这种井然的秩序得益于我在那张床上的位置。但时间长了,我丈夫就要破坏这个秩序了,他最具创意的是使我在同一时间完成了两个角色。一岁的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醒了,他饿了。他很快地找到了乳头并吸吮了起来。可是突然,一直安静的乳房突然就晃动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他怎么也叼不住那个平日里老实得没脾气的乳头,几次努力都失败后,他就大哭起来,这时,我就听到了身后的笑声……
四、你要警惕月末那几天
我随手翻着台历,主要是翻那些过去的日子。在一些空白处,我留下了极为潦草的字迹。有的是用钢笔写的,有的是有铅笔写的。我特别爱用铅笔。我一拿起铅笔就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发现我在台历上的记录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最多的是对梦境的记录,片言只语的。在这样的记录的下面,还有比较冗长的对梦的解析。我采用浮氏的理论作为工具,把我那些凌乱的梦都翻译了过来。梦有自己的语言系统,我算基本掌握,并达到能翻译的水平。在这些大片的关于梦的记录的边上,我还看到了另外一些内容。是我与孩子之间发生冲突的记录。一般只有一行字:攻玉去网吧,天黑透了才回家,打了他一顿;攻玉偷拿了十元钱,打了他一巴掌;攻玉不肯吃饭,非要吃肯德基,一气之下把他推倒了……这些记录没什么意思,远没有对梦的分析更让我有再次阅读的兴趣。可是,这些干干巴巴的记录的时间引起了我的注意:1月30日、2月28日、3月31日、4月28日……我发现我与我的孩子发生冲突的事件都集中在月末那几天。从记录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孩子只在月末犯错误。而这个结论是错误的。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总犯那些错误,不管什么时候,而我却有无穷的耐心。我不发火。我说儿子,妈的好儿子,那个网络游戏像毒品一样;我说儿子,妈的好儿子,你说你是怎么学的?念了5年书了,你怎么连红领巾的“巾”都不会写呢?妈告诉你,你可要记住了啊!儿子,今天就吃青椒土豆吧,明天妈就去给你买北极虾……我对31日、28日、29日、30日,这样的数字警觉起来。它们是我的数字,与我血肉相连。我的喜、怒、哀、乐被钉在这些数字上,它们是我的子宫内膜脱落的前一天或前两天。我在这一两天里,不安、烦躁,等待着一个事情的发生。我几乎得停止一切,分分秒秒地等待着。我的鬼精的丈夫知道得离我远远的,他躲到安全地带,他不敢惹我,借他个胆儿!可是我的年幼无知的儿子可就倒了霉。他像个蜻蜓似的,看不见蜘蛛网。我觉得这对孩子很不公平,我就对他说,宝贝,每个月的28、29、30日,你要不想挨打,就千万别惹我生气。你要在月底多加小心!我的宝贝儿子正在看那种叫乌龙院的袖珍漫画书,头也没抬地问,为什么?我说,其实妈是一头母狮子变的,我要在一个月的最后几天变回母狮子。过了这几天,我再变回人。我每个月需要变这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