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乐于跟我的未成年的孩子探讨这样一个问题：我死了，你怎么办？你死我也死！孩子激动地说。说这话的时候他6岁。我看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脸是涨红的。情绪很激动、很气恼。一是他气恼有这样的一个问题存在。二是气恼这个问题必须回答并且总被问起。三是他知道母亲会死，他无能为力。我相信他说的是他的真实的想法。我死了，他是真的不能活了。但是我知道，我死了，他是死不了的。他无力独自面对生，却也无力实现死。这样的问话总在重复，每次都让孩子很气恼，很激动。每次我都看到孩子面对这个问题时的无能为力和之后的不顾一切。
有一天，早餐的时候，我又向大口吃肉包子的孩子提出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竟然发生了重大变化。我说，我死了，你怎么办？他说，我背着你的尸体！走到哪背到哪！说这话的时候，我计算了一下，他是12岁了。我分析了孩子的这句话，并且同六年前的回答做了比较：他不打算跟我一块死了，或者他已经放弃了跟母亲一起死的想法。那么，这个世界，除了母亲，他已经有了其他依恋。但对母亲的依恋还无法放开，所以他说要背着母亲的尸体。这样做，他就什么也没失去。同时，他能独自承担生了，同时还有力量负担母亲的死。
又过了几年，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又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儿子，妈死了，你怎么办？他说，我每天都带着你的骨灰。装在一个口袋里，我背着。我听了孩子的话，开始计算他是几岁了。该是14岁。我分析了孩子的话并且同两年前的回答做了一下比较：他找到了携带他的母亲的更为省力便捷的方式。他舍弃了我的肉，留下了我的骨头。14岁的时候，他明白整天背个尸体是很幼稚的，但是他又离不开我，于是聪明地选择携带我的一部分——便于粉碎便于包装不腐烂的那部分。
再往后，我决定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发现，这个旨在难住他的一个问题，已经难不住他了。他表现得针对这个童年的难题越来越有办法了。
四年之后，他18岁了。这个问题我是完全可以代他回答的：儿子，妈的好儿子，妈死了，你怎么办？我的儿子在四年之后说，妈，江南的龙祥墓地您喜欢吗？
2.金鱼从来不开玩笑
鱼缸里养了两条金鱼。一条全红，一条地包金——脊背黑色，腹金色。
鱼缸放在门边鞋柜上。出门穿鞋和进门脱鞋的时候都能看到它们，或看到它们被水放大了的样子。
早上，孩子上学。我蹲下身给8岁的孩子系鞋带。我忙得无暇看鱼缸里的鱼，虽然它离我那样近。孩子的身高刚好跟鞋柜及鱼缸之和相等，他的眼睛跟鱼缸里的鱼在一个平面上。
当我系完他的左脚，正着手系他的右脚时，他说，黑金鱼睡着了。我略一抬头，就看见那条地包金以天包金的姿势躺在水面上。我心想，完了。然后查找原因：缺氧？喂食过量？孩子则用手拍打鱼缸，他在给他认为睡觉的金鱼制造声音，试图喊醒它。那鱼在受到震动后，尾动了两动，然后就游动了起来。样子趔趔趄趄的。孩子说，金鱼在吓唬我们，它在跟我们开玩笑。
金鱼从来不开玩笑，它是真的要死了。我没有说，接着把右边的鞋带系好了。
等我送孩子回来，进门脱鞋时，我看见那条黑金鱼，就是刚才跟我的孩子开过“玩笑”的那条，现在又在跟我开“玩笑”。我下意识地也用手拍鱼缸，它像水草一样随着被震荡的水晃荡。它没能在我的面前把这个玩笑再开一次。它死了。
金鱼没有开玩笑。在生死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金鱼从来不表现出一个嬉笑的态度。
死了的金鱼仍漂在鱼缸里，我得保持好现场，不是等着警察而是等着我的孩子放学回来，不然我说什么他是不会相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