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一样呢。你是仙,不是妖。”他笑了,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爱。
“反正你得给我写好点儿。”
“那得看你表现如何了。”
“很简单,你要不给我写好,我就不给你谱曲。”
“……那得写多好啊?”
“哎呀我说着玩儿的,你怎么什么事都较真儿啊?”
“你不是也什么都较真儿吗?”
“唉,所以咱们不能互补,连缺点都一样。”
“认真是缺点吗?”
她无法回答。是啊,认真也许在过去的时代还算优点,可现在已经算是缺点了,如果她不那么认真,何来那一场骂战,又何来受一场羞辱?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也难啊。
当代牛人都是说谎不眨眼的英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精彩的是把所有利益都捞足了,还会说出一番让各个层面的人都叫好的漂亮话——漂亮得使蓬荜生辉,感动得人潸然泣下。
这种本事她就是转世再生也学不会。因此,也就没什么值得抱怨的了。
8
因为她不舒服,他们提前回了北京。已经是年根儿了,年根儿下的北京城已经涌起一股大年下特有的味儿,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味儿,混杂着糖果、香烟、炮仗、蜡烛、绒花、冰糖葫芦、剪纸、糖人儿、豆汁儿、空竹、气死风的大红灯笼、花花绿绿的门神……他也明白无误地喜欢那种味儿,但是对于他,那种味儿却只是留在了童年的梦中。
她想帮他温习童年的旧梦。
儿子已经放寒假了,被她的前夫接走,她现在是个自由人。多好哇,自由人!要是没有病,身体健康,就更好了!
但是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头晕目眩,她的虚弱更加衬托出他的强壮,她常常久久地、贪婪地看着他年轻的身体,他无懈可击的身材没有一丝赘肉,他那样的体形像极了她的初恋男友,却是比男友更加强壮。她喜欢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温柔、羞涩、含情脉脉,像一只年轻的驯鹿,貌似乖巧地蜷伏在那儿,却能在转瞬之间,飞翔起来,急如星火地腾挪奔跑,无论是静如处子还是动如脱兔,他的任何一种姿态,她都迷恋。
这时她才想起告诉他,在昌平附近的温泉山庄,她还有个家。
温泉山庄地处北京的正北,大概在九十年代之后,这里成了房地产商十分青睐的地方,那时北京的房地产还十分的不规范,五证不全,但房价还算便宜。那时她已经对那个家深感厌倦,一心想在外面有个小窝儿,就闹着要买房子,丈夫对此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拗不过她,于是开了辆那时还很戳眼的福特,带着她到平西府一带转悠,最后相中了这套八十平方米左右、南北向的六层板楼,她要了一层,原因很简单:一层有个三十多平方米的小花园。
那花园一直是荒芜的,长了齐人高的野草,野草里面还夹杂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他竟被这里迷住了。
像是一下子嗅到了与赛里木湖相似的气息,他弯下身,蹲在野草丛中,深深地吸气。那些干枯的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枯萎的响声,那些响声让他想起遥远的童年,母亲带着他到一片空漠之地放风筝,缥缈的风刮着长长的风筝飘带,发出的似乎就是这种枯萎的响声,但是他那时并不懂得枯萎,那时他还很小,生活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快乐活泼得就像喷薄欲出的小太阳。
但是后来他懂得了枯萎。母亲丰饶的生命就那么一下子枯萎了,让他连哭都来不及。
现在他终于又找到了母亲:一个比自己的母亲年轻得多的母亲,同时又是他的姐姐,妹妹,亲人,爱人。
——是的,她是他的爱人。
想起这个他就满怀欣喜。他回到屋里烧了一壶水,把他带来的枯萎的高山玫瑰沏成鲜艳的粉红,他把那杯鲜艳的玫瑰茶递到她手里。
她瘦了,真的瘦了。他心疼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那样充满活力的身体怎么会一下子虚弱下来,他曾经以为她是永远不会枯竭的啊。
她双手捧着这杯色彩鲜艳的玫瑰茶,粉红色的蒸汽飘染着她苍白的双颊,她盯着眼前一片暧昧的粉红,目光呆滞。
喜庆的鞭炮声突然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与之呼应的是不断响起的手机短信,五花八门的短信勾起她嘴角的一丝微笑,他就贴在她的脸颊旁,和她一起看:
祝你羊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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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那三条鱼的短信他就笑了,她问:“你笑什么?”他说:“你说,这三条鱼象征什么?”她反问:“你说呢?”
他想了一想:“无非是象征爱情、事业、健康吧?”
“不对,它象征着美丽、灵异、重生!”
他笑起来:“你终于要重生了,下回我回来,一定给你带莱丽喀扎克,你记得吧?在草原上,那种象征自由的花,鲜红鲜红的。”
“当然。你说过,那种花特别有生命力,可以不断地迁徙……”
她的心在痛,是钝痛,是那种足以磨损一切生命的钝痛。那种痛并没有因为他的在场而丝毫减弱。她痛得钻进他的怀里,她钻得那么用力,就像是要钻进他的身体里,是的,她要钻进他的身体里,重新做回他的一根肋骨。
她开始哼唱她的赋格曲第一主题,他也加入。她有点儿惊奇他进入得如此之快。他的确是有音乐天赋的人,只是那个可怕的经历把他耽误了。可惜这里没有钢琴,他为她哼唱和声,音准非常精确,能猜到他这一段下了不少功夫。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熟。她却一分钟也没睡着,一直撑着身子,看着他。这是她命里的人。他的出现,粉碎了一切有关爱情的谎言。
9
翌日他们去看堂姐。
堂姐专门为她请了一位名医。
堂姐用严苛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夏宁远,最后的目光变得柔软。
“喝点儿什么?”
“茶就好。小夏爱喝红茶。”她代他回答,瞥了一眼名医——虽然头发白了,依然高而帅,堂姐夫那种类型。
沏的是大红袍。堂姐介绍:“这是季大夫,前北京医院副院长。中医世家。”
季大夫给她诊脉。“脉玄,细。……”
“玄,细,是什么意思?”
“按中医的说法,就是阴虚阳亢,按西医的说法,就是内分泌失调、植物神经紊乱。按我的方子吃,先吃七副看看。另外,建议多吃点儿山药,一般的山药不行,要淮山药,就是那种铁棍山药。还有,枸杞菊花泡水,天天喝。”
“还需要注意什么呢,季大夫?”
“还有,”季大夫的口气突然有些犹疑,“你最要注意的,是不能动心,明白吗?”
她飞快地瞥向小夏,看见他似乎一怔。她立即联想起前几天的自我怀疑:她似乎不能有完整的爱,一旦动情,立即生病,而且变得憔悴不堪——完全不是书本上说的爱情滋养女人云云。
堂姐在一边哈哈大笑:“说得对啊老季,这孩子本来就心重,她是我看着长大的,真的是一动心就生病的!”
夏宁远在一旁皱紧了眉头:“大夫,什么叫不要动心?您能给个详细解释吗?”
季大夫显然是不愿多说:“唉,这个么,一讲就长了。我耐烦讲,你们也未见得耐烦听,所谓情深者不寿,就是这个道理,林黛玉就是个典型……”
小夏不依不饶:“可林黛玉是虚构人物啊!”
堂姐在一旁说:“好了好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细说。”
阿姨摆上饭,四凉四热八菜一汤。凉菜里就有淮山药,堂姐一直在细细地为她剥山药皮。细看堂姐神色,似乎有一种满足感,她心里松了下来:若是季大夫相伴堂姐后半生,那么也算是般配的了。
菜做得都很好吃,特别是香酥鸭子,似乎是五星级饭店的水平。小夏和季大夫还喝了点儿酒。吃得差不多了,季大夫点了一支烟,又递给小夏一支,开始侃大山。她这才知道,原来季大夫如此好口才,且学识渊博。
电视上正播着隆胸的广告,季大夫看一眼,吐一口烟圈儿,开始滔滔不绝。“什么隆胸?这明明是色情广告嘛!现在真是不得了,官办的妓院是没有,可挂着酒楼会所牌坊的狎妓之所遍地都是!前些时我们还差点儿上了一个当!裸模都登上了大雅之堂,中学生都在援交,良家妇女都在一夜情!下半身文化已经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儿了!大家都是笑贫不笑娼!乌烟瘴气啊!纯真的感情,反而遭人嘲笑!……可叹啊!”
堂姐在一旁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沾点儿酒就要大发感慨。让他说去吧,别理他。”
可小夏一向较真儿。“季大夫,您怎么看的都是社会阴暗面啊!有那么多好事,那么多阳光的人,您怎么就看不到啊?”
季大夫又深吸一口烟,眯着眼睛继续说:“小伙子,这是因为,你看到的是表面,我看到了根儿上!世风日下的时代,奸商横行、盗亦无道,灵魂卑贱至此,世道还能不衰落的吗?想想看,现在一个有真才华的人,假如他不会世俗应酬的那一套,会是个什么结果?会有无数不才者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我这么说,绝非危言耸听!小时候谁没有过修齐治平的理想?可现在谁还有为国为民的雄心?”他转身面对古薇,“你姐姐从那么小参加革命,是为什么?还不因为是有理想?她的理想是什么?是希望自由平等,人人都过上好日子,可她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你问问她,她的理想实现了吗?”
“老季!你不要再耍酒疯了!”堂姐推了他一下。她清楚地看到,堂姐的眼圈红了——这是真戳到她的痛处了。
然而季大夫却听而不闻——看来他们俩之间的这种戏剧已经演过多时了。他脸不变色地看着堂姐,目光里有着巨大的悲悯:“这一切,都远非我们能够改变,所以,我们还是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吧。”
夏宁远怔怔地看了季大夫好久,嘴里喃喃地说:“怎么又一个陶渊明啊。”
古薇看着他那样儿,忍不住笑了,解释了一番,季大夫似乎大喜,觉得找到了知己,与古薇碰了杯:“依我说,嵇康之后就无人了!陶渊明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古薇笑:“您说得太绝对了,那王国维、陈寅恪、顾准他们这些人又怎么说?
季大夫一饮而尽:“他们这些人,都是历史的回声!从历史上看,我们这个民族只有三个历史时段是真正出人的,一个是春秋战国,不但有诸子百家,更重要的是士之精神!一个当然就是魏晋,另外一个是民国,民国出了很多狂人奇人,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想不到那个时候的教授是什么样的,因为你们只看到现在的叫兽!看到那时候的教授,你们就明白什么叫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了!……”
古薇抿了一小口:“其实我更喜欢宋代,宋代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季大夫又斟满一杯:“是啊是啊,我也是很喜欢张载这几句话,只可惜宋代过于重文轻武,以致丢了江山!——”
堂姐夺了他的杯子,叫他住嘴。“好不容易聚一回,说点儿高兴的行不行?”
季大夫小声嘟囔一句:“我就是说这个才高兴。”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临走,她把所有的宝贝都留给了堂姐,包括那扇玉屏风、玛瑙壶,还有她心爱的嵌金茶具。她小声对堂姐说:“他很好,就别挑了。”堂姐的脸多云转晴:“你那个小家伙也很不错,是真单纯,不是装的。不过你得让他多读点儿书,缩小和你的文化差距。”
她嘴上说:“再说吧。”可堂姐看到的是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笑靥。
10
“什么叫修齐治平?”他突然问。
她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啊。四书第一部《大学》里的。四书五经可是过去儒生们人人都要读的啊。”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我觉得和你差距太大了,要补的东西太多了,真的很有压力。”
她温柔地倚着他:“哪有什么要补?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我认识的腐儒多了,哪个也没让我动心。”
“真的?……你在安慰我。对了,他说让你别动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想那么多干吗?真小心眼儿!”
“不,这句话听着太别扭了。是不是他们看不上我,有意……”
“你讨厌!……人家季大夫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不知道我们的关系?骗鬼吧!你住院时候连那么小的女孩儿都看出来了,他看不出来?再说,他看不出来,你堂姐也得告诉他吧?”
“我就烦你这个劲儿,什么都要寻根究底。一个男的,那么小心眼儿!”
“什么叫小心眼儿啊?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他气呼呼地说完,去拉窗帘,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开始响起来了。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夏宁远,这就是中医的一种说法。一种通俗的说法。中医不是有七情六欲伤五脏一说吗?《黄帝内经》里说,七情,就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中医认为它是人体对外界环境的生理反应,如果过度了,超越人体能够承受的限度了,那就必然影响脏腑气血功能,导致全身气血紊乱。民间不是有‘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什么的吗?……就是指的这个。他不过是让我稳定情绪罢了。”
他想了一想,觉得这种说法可以成立,这才坐到她身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还记得这么清楚……你堂姐真的没对你说什么?”
“说了!说的都是你的好话!”
“骗人!”
“谁稀罕骗你啊!她说你挺好的,单纯,不是装的,是真的单纯!”
他的脸一下子充满阳光:“……我去买鞭炮!……今天晚上咱们要放一夜鞭炮!”
“先说吃什么吧,我来做。”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天真的、大男孩儿似的目光。他说,想吃饺子,要自己调馅儿,自己包。
她说好。
她说过好之后就下了床,穿好衣裳,到外边小超市买了一块鲜肉、一包虾仁、一斤鸡蛋,还有葱姜和白面。
有多少年没有自己动手包饺子了啊!
小时候的年,是真正的年,是有饺子、有鞭炮的年。现在他们共同的心愿,是要过一个真正的年。
她和面,他剁馅儿;她调馅儿,他擀皮儿;她包,他煮。
他们包了九十九个饺子。
那些饺子像他一样生龙活虎,凌空欲飞。她接过他手里的铁丝笊篱,说,收拾桌子吧。
他并没有马上收拾桌子,他看着她,她在夕阳的最后一缕反光中站着,凸凹有致的身形被勾勒得格外迷人,她上身穿一件藏青色毛衣,毛衣上用黑色珠线绣了几朵接近本色的大花,下身是一条同样藏青色的羊毛裙,挂了一条项链,施华洛世奇的,做工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