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后大奶奶说,巧姐儿打小看大的,本应择一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着实可怜!但那王仁虽说忒凶狠了些,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我们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我一听急了,便说只当我来借你们银子,日后一定还给你们,赎了出来,我带回去给我姥姥,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那贾兰便说他们没那份闲银子,又说他们为买宅子、搬家,已花费很多,况他母亲寡妇失业,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好容易攒下了一点银子,也需留给自己,以防万一。我说救出巧姐儿,莫说是你们至亲,就是原来不相干的,也是积阴德利儿孙的事,没想到你们竟如此无情!大奶奶听我如此说,便拿着帕子不住地抹眼泪;那贾兰强辩说,不是巧姐儿不该赎,哪一位都是该赎的,卖到勾栏的该赎,卖到别人家当奴才的就不该赎吗?要赎先该把二奶奶赎出来才是!谁有那么多银子呢?……”贾芸听了,大觉诧异,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问道:“难道他们就真撒手不管了么?”板儿道:“也许是我又说了几句气话,末后那贾兰说,倒是想起来,他们还有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本是留着置备新居家具的,现在既然事情这么紧急,就先给我,明儿个一早去银号兑出,再不拘到哪儿凑齐那五十两,且把巧姐儿接到我家去,交给我姥姥吧。
”贾芸点头道:“这还算是句人话。那五十两,我和蒋玉菡凑凑,你明儿个务必把巧姐儿赎出来。”板儿道:“我听姥姥说过,巧姐儿生在七月初七,她这名字是姥姥给取的,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都从这‘巧’字上来。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儿那缺的银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这园子里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忍一夜,天一蒙蒙亮就溜出去办事儿。”说到这儿,板儿才又问贾芸为何进园。贾芸朝稻香村那边一望,跺下脚说:“光顾听你的,误了我的事了!你看他们已然熄灯了!这便如何是好?”于是把他急着干什么告诉了板儿。板儿听毕,冷笑道:“就是他们娘母子二人没有熄灯就寝,你找去他们也怕不会帮你。连巧姐儿的事他们都能推就推,何况那外三路的什么姑子!你既急着进庵,死敲不开门,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托过庵墙,不就进去了么?”贾芸低头思忖了一阵说:“好。也只得如此。”
且说栊翠庵里,琴张和两个嬷嬷心神不定,两个嬷嬷不敢就睡,琴张到禅堂耳房内给妙玉烹茶,也不似往常自如——妙玉家从祖上起,就嗜好饮绿茶,如龙井、碧螺春、六安茶等,贾母对此非常清楚,而贾母并整个贾府却都偏爱喝红茶或香片,所以那年贾母领着刘姥姥到庵里来,妙玉刚捧出那成窑五彩小盖钟来,贾母劈头便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种红茶。这种对答他人哪知来由?其实逗漏出了两家前辈来往频密、互晓根底的世交关系——琴张此时在慌乱中,却拿错了茶叶罐,给妙玉往壶里放了两撮待客时才用的老君眉……
琴张正用小扇子煽茶炉下的火,忽听院中咕咚一声,忙跑出去看,两个嬷嬷吓白了脸,跑过来,喘吁吁地说:“有人跳墙而入……”“强盗来了……”琴张先转身返回禅堂,只见妙玉仍闭眼盘腿于蒲团上,一丝不动,便又赶紧走出禅堂,对两个老嬷嬷说:“你们守在这门外,死活别让人进去。”自己壮起胆子,朝那边有人影处而去,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跳进我们庵来?”只见那人影在竹丛外菊盆中站定,一身长袍,颇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强盗模样;见琴张走近,拱手致礼,连连告罪,道是因为总不能进来,而又有要事必须尽快知会,所以出此下策;琴张便问他究竟有什么要事,非用如此手段闯庵相告?两人站立有五、六尺远,那贾芸也不再迈前,遂一五一十,把忠顺王爷可能明日便来逼索成瓷古玩的利害关系讲了一遍,又道是因受宝二爷之托,才仗义探庵的云云。琴张听毕,吁出一口长气,道:“你且站立勿动。我去禀报师傅,再作道理。”
琴张回到禅堂,两个嬷嬷知不是强盗,腿才渐次不软;琴张命她俩仍在禅堂门口守候,自己进去禀报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禅毕,进到了耳房,自己在那里慢慢地煎从鬼脸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张进到耳房,便禀报说:“不是强盗,竟是恩人……”妙玉截断她说:“我等槛外畸人,既无惧强盗,亦无须恩人。庵墙外定然还有一个,皆系世中扰扰之人,你们且去将庵门大开,放那逾墙者出去;就是那门外的人他要进来,也就由他进来;凡进来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会进来一般。”琴张急了,便将贾芸所道的利害,细细学舌,那妙玉哪里要听?自己往绿玉斗里斟茶,琴张不得不上去接过斟茶之事,又在妙玉耳边说:“原是那宝二爷让他来报信的……”见妙玉依然无动于衷,心想大凡称男人都唤二爷,且这贾府里也不止一个二爷,师傅大约并未听清是哪个二爷,于是又大声说:“是那贾宝玉,让他来报信的——咱们倘若明日不搬走躲藏,那忠顺王爷说不定就要派人来害咱们了!”妙玉只是举杯闻香,淡淡地责备琴张道:“怎么是老君眉?”琴张心里起急,顾不得许多,遂提高声量赌气说:“正是老君眉!是这府里过去的老太太一家子都爱吃的老君眉!如今他们一家子在槛内,死的死,流的流,卖的卖,疯的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