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正常,父亲虽然位高权重,但论地位背景,还不如一些厅局级正职领导。他的上位完全是因为运气,而这,前些年主要是因为跟随岑仲原带来的。
岑仲原死后,运气则来源于跟对了人,站正了队。
按照父亲的说法,正因为没有强硬的家世背景,所以许多事情要用钱去摆平。
敬奉上级,拉拢上级,礼敬平级,安抚众多需要安抚的对象,都需要钱。而为了钱,他又必须敬奉上级,拉拢上级,礼敬平级,安抚众多需要安抚的对象。
可最终,还不过是一颗棋子。
“能被利用也是一种价值。”魏东升这么说。
大昭“将军门”事件算是平息下去了,但钱隆系的麻烦却才开始。
因为洪福工程被停,复工日期一拖再拖,钱隆系投资在项目上的钱被套住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政府原本承诺配套的资金下不来了。
项语为此奔跑了很久,还是没有进展。
没有政府配套资金,就算复工了,钱隆系也无法独立担起这么大个项目啊。
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说另有机构在运作将洪福项目迁址重建之事。
林新天立即派人前去洪福方面调查,但洪福方面言辞闪烁。后来被追问得急了,负责人干脆告知,如果钱隆方面搞不定,那么他们就要将项目重新找下家了。
而在这些备选的下家中,未来资本赫然名列其中。
这样的事情,张沛然与周漪竟然没有告诉他!
面对他的指责,张沛然还明确表示:希望他退出未来资本。
周漪从中调停了下,表示如果他退出钱隆系,那么未来资本就还是他主导。
但事实上魏杰知道,就算他退出钱隆系,未来资本中他的位置实际已被架空。尤其是2002年下半年燕世锦从未来资本撤资后,他的话语权已经大大被削弱。
燕世锦,魏杰想起来就不免难受。上一次他去北京,燕世锦竟然连面都不见了。
这也是他那晚大醉的原因之一。
他还没想到的是,周漪会以那样的方式挑破两人之间的关系。
虽然他以前无数次幻想过与她的性爱,而且周漪事后也不再提起,魏杰还是觉得受了羞辱。以前如果发生这样的关系,那必定是由他主导的,而现在主导权转到了周漪的手中。她不仅按照他以前的“教导”逐步修复了与丈夫富开云的关系,同时也要他的身体。
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情人关系。
以前他或许更愿意接受这种关系,甚至他还会担心周漪会陷进去闹出离婚这样的事,可现在这样的关系真的摆在他面前,他又觉得很受伤。
他们后来又做过几次,但完全没有他当初幻想的那样美好。以前他吸引她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力量,而现在更多是身体。周漪不再跟他探讨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他也没了兴致,他们就是不停换地方,换姿势,换音乐——
到后来,恍惚中他甚至分不清这个女人是周漪还是万欣欣,或者别的某个女人。
厌倦来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同时性爱也没把他拉回未来资本,在多方权衡之后,他选择了离开。
过年前的一个月,魏杰按照林新天的要求,全力投入临战准备。
至于洪福项目,林新天安排其他人跟进了。
这一个月,每个星期至少有一次隆联的办公会,给执委会汇报,听取林新天的意见和指示。除此之外,林新天还经常主动到他办公室来探讨一些技术细节。因为林新天是非科班出身,魏杰的表述就得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这一定程度上也重新梳理了他的思路。
这期间,隆联的组织结构与部门也最终定型。
战略管理总部、客户管理总部、金融产品总部、投资管理总部、行业研究中心、证券研究中心、财务管理总部、风险管理总部等职责明确,人员全部到位。行政部和法律部等其他部门则由钱隆的相关部门兼任。
最后一天,魏杰与林新天再一次讨论了隆联的操作流程。
首先是需求的产品化。其次是需求报告。然后是尽职调查。
与此同时,产品团队按照一个产品一个团队的大体原则也组建完毕。
崇信证券组建战略并购部。伊斯兰信托组建了融资并购部。天南国投也组建了融资并购部,但专做不良上市公司,尤其是ST类上市公司的融资并购业务。信天游证券专做杠杆收购(LBO)。国新信托的投资银行团队规模不小,本来就有两个团队,经过整合,一部分留在国新,一部分进入隆联序列,专做管理层收购(MBO)。
由于MBO此时存在巨大争议,财政部又叫停了国有企业的MBO行为,在林新天的建议下,这个产品换了个名字,叫做:管理层阳光收购。
意思是不能搞私下交易,要光明正大,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同时,并入隆联序列的部分则重点运作上市公司不良资产信托处理。
范腾带来的投资管理公司作为国际投资银行业务团队和租赁业务团队,与其他所有的机构和团队紧密配合。
这些工作耗费了魏杰几乎全部的精力。同时也渐渐麻木了他的神经。
月中时,他陪同林新天接待了第一次到钱隆考察的范晓华。
虽然“风云”和范腾、范笑云一直与钱隆有或隐或显的业务合作关系,但范晓华一直没有露过面。去北疆之前魏杰曾问过范腾今年年会是否该请范晓华来参加一下,范腾说他想办法安排。可如今面对范晓华,他突然觉得很难堪。
潜意识里,范晓华似乎不是钱隆的合作伙伴,而是岑惊的保护者一样。
而他面对这个岑惊的保护者,心里发虚。
这种感觉很不好,以至于他感觉今晚所有人的面容都有些诡异。
范腾看他,看林新天,甚至看范晓华;范晓华看他,看林新天,甚至看范腾;林新天看他,看范腾,甚至看范晓华;而他看所有人都觉得不自在。
小包间,四个人,范腾坐范晓华身边,魏杰坐林新天身边,一时间竟然没人说话。
好像一场巅峰对决的开场,都在斟酌和揣测对方会出什么招。而一旦先出招的那一方没水平,整个对决的胜败顷刻之间可能就会板上钉钉。
在一阵目光对峙后,范晓华先开了口。
不过在魏杰看来,范晓华虽然先开了口,却没有显得被动,而是礼貌地把话语权交给了林新天。他说:“听魏杰说,你很辛苦,也很敬业。”
魏杰压根就没在任何场合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的是林新天很优秀很大气。但他也不能辩驳,只能听着林新天接招。心里想,高手对话一定不能先掌握话语权,而是得让对方说,尽量多说,自己处在守势,等对方暴露后,才找准弱点对应。
他与燕世锦一起见过很多人,也和林新天一起见过很多人,可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紧张的氛围,紧张得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更不知道话题会往什么方向转。
林新天顺着范晓华的话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企业家这个活计,不是人干的。”
“照我说,做这么大干什么啊,有什么意思?我现在一个星期只有一天的时间在工作,其余的时间就钓钓鱼,遛遛狗,吃吃喝喝,各地走走。”
这话一出口,魏杰知道林新天刚才那句入了套。
范晓华的意思,我只用七分之一的时间,却做得不比你差,还活得潇洒自如。
“唉,最多再干两年,我也打算退休了,退了休我比你更潇洒。”林新天叹道。
“你今年多大了?属龙吧?”
“对,生日12月刚过。”
“那你不算老龙,我也属龙,你不记得了?我1月份的。我才是老龙、头龙,你顶多算个中小龙、尾龙。”
林新天愣了下,不知道怎么接,明显不擅长这种对话方式。幸好,菜悉数上来,也就把注意力转到了菜式上。魏杰以前听岑惊说范晓华对美食如何挑剔,自己也见识过,所以挑的是大明最有特色的私家菜馆。林新天对这方面倒是没有过多要求。
幸好,范晓华并没有对菜色有什么不满,也没有提起岑惊。
魏杰知道他虽与岑惊有忘年之谊,但都是老江湖,谁也不会在这样一个场合去提那些容易令人揣测的东西。至于范腾,那是个比范晓华还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更加不会提起一个出卖过自己,又在其后的情场交战中输给他的女人。
关于双方的最后合作方案,范晓华最终是点头了。不过合作方式更改了一下,范腾带来的整个团队脱离了钱隆系,以滚金的名义重新签署合作协议。
在他们吃饭的间隙,大明下起了2002年的最后一场雨。
范腾自己送范晓华回酒店。
魏杰送林新天回去的返程途中,雨不见小,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闪电在前方引路,雨泻下来,连成天地一幕,宛如银色的光瀑。
车行至途中,进退都一样。
魏杰一边惊叹着这个世界的鬼斧神工,一边尽量小心驾驶。
突然,好一声惊雷!动天撼地,震荡乾坤——
带雨的夜空被闪光的长蛇撕裂并开始崩溃。
魏杰不得不设法寻找藏匿的甲壳,等待雷雨的结束。他并不惧怕巨大的声响和破天的光剑,只是突然无法面对天地间荡然无存的轻柔和静谧。有心事的人最怕突然的刺激。哪怕是一点小小的噪音也会惊动紧绷的神经,更何况是这样起伏无常,变幻莫测的雷与电。
禅性不够的心,终忍不住这极速的交替变换,荣华萧索和愁怨悠长!
三 吃得连骨头都没给我留下
冰凉的雨浇着枯燥焦灼的心,急风刷着烦乱无章、黑白不分的脑电图。那些隐藏在岁月和心灵深处的芝麻绿豆都不甘落后地跳了出来——
直到最后泪流满面,如同车窗外肆虐的雨。
这么些年来,他从这里走到那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身在何处,后来好不容易回到这个城市,以为这里可以作为灵魂的归宿,可一切的破碎,只需要一瞬间。
这么些年来,走走停停,匆匆忙忙,但是他内心深处一直留有一个空间是安静的,这是他从容的根本。可是打乱他方寸,只需要一声响。
今年的圣诞节他根本不记得是怎么过的,元旦也不记得是怎么过的。
他做了无数的工作,可是什么也记不住。
窗外的大明城在雨中褪尽了繁华,充满了萧瑟。别人可以在辞旧迎新中的歌声中忽略冷清和沉重,但他只听得到冬天的哀乐,奏着如影随形的寂寞。
今早给岑惊打电话,居然关机了。
这段时间她虽然不见他,也不接电话,但手机还是开着的,也不挂断,每次都等到响铃直到最后一刻自己消失。南方的雨本是书中的胜景,是适合白娘子与许仙邂逅的浪漫,可他在这里做的是一个噩梦,在梦里就被扯成一丝一丝的碎片了。
雨小了,魏杰也醒过来,虽然心还是碎的。车路过护国桥朝南驶去,路过了他和岑惊曾经住过的南国大酒店,然后绕着明湖行了一圈,没有进去“御景”那个家,而是爬上了钱局街的缓坡,朝着那个小院缓缓挪去。渐行渐近,他看见小院里亮着灯。
其实他包里每天都放着小院的钥匙,现在也是。
可是他现在停泊在小院的墙边,就是不知道该离开还是该进去。
是岑惊回来了吗?他心里一阵激动。
他还记得自己醒来后第一眼见到岑惊时她的样子。
她不在楼里,他们说她根本不相信母亲会真的跳湖。她不顾众人反对,骑了一匹马奔往湖边,先是被哈萨克斯坦的哨兵拦住,后来禁不住她的泪水,他们派人陪着她一起沿湖搜了3天。魏杰那晚回来之后虽然醒了,但是发高烧烧得根本起不了床。
等他稍微能行走了,随人去找到岑惊时,已是3天后了。
听说她连无人下去过的绝壁都下去找了。有两个陪着她下去寻找的人还受了点伤。哨兵们对她的身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被她刺激得泪流满面。
可就是这样,也没有找到赵释兵的一点踪迹。
魏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从水里冒出来。哨兵们说她已经下水好几次了。
她穿着哨兵们去为她借来的潜水服,黑色的潜水服包裹着瘦削修长的身体,在阳光的反射下闪了他的眼。她没有哭,她走到他旁边,却擦身过去了。
那扫过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也没有悲喜,只有空洞。
她坐在湖边休息了一会儿。魏杰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
她一惊,刚要推,又收回了力,好像才发现是他。
“你还烧着呢,快回去吧。”她摸了他的头说。
“惊惊——”
“不会的,妈妈不会自杀的,你不许乱说,你如果也乱说我就生气了。”
“不说,我不说,你先把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岑惊不答。休息了一会儿,她朝前走了一小段,然后又扎了下去。
魏杰第一次知道有一种感觉叫做痛不欲生,痛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连几天,岑惊也不回山上,哨兵们给她腾出了一间小屋,她每天折腾到没了力气就回去睡一会儿。林新天和朱锦坤也带人搜了几遍,又跟着下湖摸了两天。
魏杰陪着岑惊在哨所里住了两天,再次高烧起来。
他看着林新天和朱锦坤他们那卖力搜寻的样子,心里实在难受,最后不得不回到山上。后来听得洪福出事的消息,林新天最终决定离开。
他给岑惊和魏杰留了个车,派人定时给他们送生活物资。
一个星期后,魏杰的高烧终于退了,岑惊也终于不再潜水搜索母亲。但她每天天蒙蒙亮就骑马前往白桦林,然后一坐坐到午夜,除了喝水啥也不吃。
有一天,魏杰实在忍受不了,抱着她痛哭失声。
她抱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发,轻轻地问:
“哥哥,他们说在湖边遇到了狼,是不是?”
“是。”
“有人说妈妈可能是被狼吃掉了,哥哥你信不信?”
“惊惊啊——惊惊——”
“你当时也在是不是?狼肚子是不是很大很大?它要是吃了妈妈,就该很大很大,再说它一晚上也吃不完啊。也许是一家子吃的,那些小狼也要吃。”
“那它们吃了肉,也得给我留点骨头是不是?为什么连骨头都不给我留呢?”
魏杰哭到后来,没了眼泪,只剩干呕。
是我们年少无知?还是我们真的不懂爱情?
午夜,岑惊静静倚在窗前,看着院外马路对面那辆黑色宾利。
视线收回来,院墙下还有一辆奔驰,看不到全貌,但是刚好露出那个标志性的三角。
已经半个月了,他们还要等多久呢?
这两个人每晚准时出现在这里,等的还是同一个女人,不知道的路人恐怕要猜测这院子里住的是多么貌美如花的女明星或者主持人吧。岑惊看着玻璃倒映出的那个容颜惨淡的女人笑笑。那个女人却没有回给她同样的笑容。
原来有些笑只能在脑中,就像有些眼泪只能回流到心里。
没见到母亲的尸首,她死活也不相信她真的死了,也许她如今正流转在她所未知的地方,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呢?可是魏杰总是劝她面对现实。
她越来越讨厌听他说这类的话,后来干脆不见了。
范晓华给她打电话,魏东升给她打电话,甚至范腾也主动给她打了电话。
不管是不是哄她,反正范晓华和魏东升都承诺了会尽全力帮她寻找。只有范腾还是那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口吻问她:“我凭什么帮你找?”
“可是华叔答应了的。”
“他答应的关我何事?”
“他会让你帮我找的。”
“是,我会找,可我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也没办法啊。”
“你!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想要什么,不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你如果能帮我找回母亲——”
“我不单要你的身体,我还要你的心,我要你彻彻底底背叛。”
“风间,我已经没有心了。”
“我告诉你个秘密,你的心就回来了。”范腾笑。
“什么秘密?”
“其实,你妈妈是被我藏起来了。”
岑惊淡淡地笑了一记。
“怎么?不信?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吗?如果逾期不能靠自己的能力付清那一百万,你担心什么就会遇到什么。”范腾又笑道。
“你,我不信你会那样对我。”
“如果是真的呢?你会不会想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