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你见过你舅舅了?”
吃过饭,母亲精神好一些了。问了她几句关于范晓华的事情,她简单地说了。
反正除了她和魏杰,妈妈平日连话也不对人说一句,不会泄密。
“他的确是你舅舅,茫茫人海,你们还是遇到了,真是缘分。”
或许是这个消息令母亲感到窝心,又或许是赞安诺的药性发挥了,母亲慢慢高兴起来,临睡前还说要洗个澡。岑惊怕她身体还软,不小心滑倒,硬是塞进去也跟着洗了洗。
说来也奇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母亲的力量似乎恢复了大半,刚才还夹不起菜来,现在居然能帮她洗头发了。
“这么大了,还是只会洗头发不会洗头皮。”赵释兵笑道。
她现在定型了也没母亲高,站在母亲面前还是矮一点点,但感觉很好。
“妈妈,你犯病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岑惊问道。
“那要看什么情况下犯病了。”
“比如洗澡的时候呢?”
“我在心里会复述着一连串动作:起身,然后把脚放到地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打开浴室门,走到浴缸旁边,打开水龙头,站到水下,用肥皂抹身体,冲洗干净,擦干,走回床边。可是这12个步骤,会特别困难。”
“为什么会没有力气?”岑惊真的诧异极了。
“我害怕。”赵释兵淡淡地说。
“嗯,”岑惊应道,“我也常常害怕。”
“你都害怕什么?”
“怕你生气,怕做不好你不开心,怕有一天你会丢下我。”
赵释兵的手顿了一下,又轻轻地揉了几下,拿水蓬头给她冲掉泡沫。
“妈妈其实不是生气,也不是因为你做不好才不开心,妈妈只是一直都有病,只不过那时候还没这么严重,也没意识到这是种病,因为还没有很直接影响到身体。”
“你都害怕什么?”
“就像,就像被绊倒或者滑倒的瞬间,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地面却朝脸扑来时候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
“哎哟,你这么漂亮的脸被摔扁了的确是件很恐怖的事。”岑惊忍不住笑道。
“你摔扁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赵释兵轻轻拍下她的头,笑道。
赵释兵说,陷入那种恐惧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一直觉得想做点什么事,却无从做起。好像胃拼命想要呕吐,但却吐不出来。视野会愈来愈窄,逐渐封闭,如同电视节目受到电波干扰,可以看到某种影像,却很模糊,看不见人的脸,除非有特写镜头。空气沉重窒碍,像一团黏稠的面糊。然后人就像变成瞎子一样,被黑暗逐渐笼罩;又好像变成了聋子,声音愈来愈微弱,然后被寂静吞噬,最后自己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那无边的空寂;又好像衣服都变成了木板,将人死死地捆绑和隔离,直到萎缩,最后将你整个人摧毁。
岑惊使劲去体验,终于找到一种感觉很相似——梦魇。
赵释兵笑道:“是有点像。”
“这时不时的梦魇,太难受了。妈妈你得好起来,我还等着你送我出嫁,帮我带孩子呢。下次再要犯病,你就当它是场梦魇,醒过来就没事了。我小时候也天天做噩梦,后来念大学时,一个朋友教我用自己的意识控制梦。”
“怎么控制?”赵释兵奇道。
“就是心里时不时地告诉自己,所谓噩梦,也就是个梦而已,假的。”
“这就行了?”赵释兵笑道。
“刚开始我也不信,结果有一天晚上我又做噩梦,本来很害怕,后来一想,好像是个梦吧。梦境突然间就变了。这样几次过后,噩梦就越来越少了。”
“现在呢?”
“现在都做美梦呢,哈哈,你猜我昨晚梦见什么了?”
“什么?”
“咱俩走在一条青草埂上,埂外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浪,埂上有一堵矮矮的围墙,铺着雪白的细沙,细沙上全是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钻石什么的,捡都捡不过来。”
“想得挺美。”赵释兵笑了。
“妈妈,你要坚强些,我都能克服,你也能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
“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有噩梦了,天天做,重复做,有时候跟连续剧似的。”
“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过?”
“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你现在一样。”
赵释兵看着她,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
岑惊吓了一跳:“妈妈你别吓我啊,我以后不和你聊这个了。”
“没关系,妈妈很久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感觉了,就像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一样。好像每次见到你和魏杰,我才会找到这两种感觉。”
“那你就乖乖好起来。我现在自学催眠呢,以后拿你当试验品好不好?”
“不要。”
“要嘛要嘛,我们明天就试试,哈哈哈——”
“如果有一天妈妈也不在了——”
岑惊捂住赵释兵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你看,哪有病人像你一样能把自己的症状描述得如此生动形象的?你根本就没病,有也是心病。你害怕什么,我们一点一滴来克服,好不好?等你全都好了,咱们就写传记,你想啊,这多有价值啊,又能帮助其他人走出心魔,又能赚好多好多钱。”
“嗯,我知道你的心思,最好再拍个电影什么的,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对啊,我当女一号,连演出费一起赚。”
赵释兵终于是笑着入睡了。岑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悄悄地出了门。
她现在算是明白母亲为什么连饭都没力气好好吃了,但她最近脾气暴躁,感觉还是有些不对,出国前没这么严重和频繁的。按理说,既然派人保护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了啊,那又是什么原因呢?这不知不觉的,岑惊就来到了医生楼。
医生楼有一间还亮着灯,貌似就是母亲主治医师的办公室。
看来这个新医生还是很负责很辛苦的,岑惊对他不许母亲出院的怨怪轻了些。
上楼再和他聊一聊吧,岑惊想。不知道今天母亲说的这些他知道不,反正她觉得挺有价值的,也许能碰撞出什么好办法也说不定。
正想着,听到屋内有人说话的声音,岑惊本能地就收住了脚步,贴着墙偷听。
“我还是觉得不能单纯给她用抗郁剂。”有个熟悉的声音说,但不是医生。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来这之前,他们特意嘱咐过不许再使用精神镇定剂。”
“你是医生还是他们是医生?这种事情能听他们的吗?”那人又说。
“可是抑郁症的细分不好界定,如果出了问题,我会被追究的。”
“你放心,真要出问题,多大的问题我都保你无事。”
岑惊实在没忍住,正要冲进去,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进去。
医生的旁边站着一个人,却是范腾。
医生想要解释,被范腾拦住了:“我自己跟她说。”
医生关门走了,留下他们两个在走廊上。
岑惊想甩他一耳光,被他识破,躲过,还攫住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范腾不答。“是你阻止我妈出院的?”
范腾看她一眼,算是默认了。
“你有这么恨我吗?我值得你那么恨吗?你再恨我也不能拿我妈妈作法啊!”
“你以为我是在谋害你妈妈?”范腾终于开口了。
“那你在做什么?救她?救她为什么偷偷摸摸?”
范腾看着她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抑郁症患者再用镇定剂,会更消极更颓废?”岑惊怒问。
“你对抑郁症了解多少?”范腾反问。
“你又了解多少,就来对医生指手画脚?”岑惊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肯定比你多。”
岑惊连呸都懒得呸他了。
范腾放开她,点了一支烟。那“铮”的一声很熟悉,岑惊扭头一看,路灯朦胧的光线里,那只纯银的打火机她认识。
“我自己患过抑郁症,我记得和你说过。”范腾吸了口烟,缓缓道。
“是的。我以前不知道抑郁症这么痛苦。我以为就跟我平时的哀伤类似。”
也许就是那微微的银光,软化了岑惊的刺。
范腾不看她,视线朝向远方的圆月。
“哀伤是因为在某种处境下产生的抑郁,可抑郁却是无处不在的哀伤。”
“那得用什么来根治抑郁呢?快乐,还是温情?”
“恰好相反,我们的世界里,面对快乐要比面对痛苦还困难。最沉重的抑郁都来自于无法忘怀的、经过美化的令人遗憾的过去。”
“照你这么说,那就没得治了?”岑惊又开始烦躁。
“有。”范腾答得很干脆。
“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欣然接受痛苦。”范腾说。
“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
“我能做到,你妈妈应该也能。”
“是啊,妈妈好坚强的,她形容自己的症状好生动,哪像个重症的病人?”
范腾问她妈妈是怎么描述的,岑惊就说了一遍。
“不得不说,你妈妈比你智慧多了。”范腾瞥她一眼。
“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我还以为她不爱我,我从小就跟她闹别扭,跟她对着干,不知道她的抑郁里我占了多大的成分。”
“不要太担心,我觉得她至少具备了一个首要的条件。”
“什么?”
“自知力。有了自知力才能去谈接受不接受的问题。”
“真的吗?你当初是怎么走出来的?”
“遇到了一个人,解开了这个结。”
“怎么解的?”
“小时候她告诉我,谁都会遇到困难和白眼,谁都会伤心和难过,但还是要好好生活的。长大了她说,在抑郁中成长的人,可以从痛苦的体验中培养精神世界的深度,这是潘多拉盒子最底下那带着翅膀的东西。”
范腾缓慢而清晰地说着,岑惊突然觉得这话怪熟悉的。
“她说人心里最悲伤的部分其实濒临着爱。她说每一个爱着和被爱着的人都会活在巨大的痛苦之中,但如果失去了痛苦也就和死尸差不多了。”范腾还在继续。
不过岑惊已经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她曾经安慰林间风的话。
她不是很善于说甜言蜜语,两个人腻在一起时通常都是插科打诨,这些文绉绉的话通常是在作业本和网上聊天的时候写的。有的是自己的感触,有的是书上网上摘来的喜欢的句子。
“她一次次地将我从痛苦中带出来,又一次次地将我抛进去。”
说完这句,范腾转头看着她:“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还说要欣然接受痛苦?”岑惊喃喃道。
这话说出来,岑惊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好你个岑惊!让我欣然接受痛苦?这话你都说得出来?”
果不其然,范腾低低地笑开了,转身捧起她的头问到她的鼻子上来。
“罪也犯下了,你看怎么着吧,上床除外。”
“如果我要你离开魏杰呢?你——你竟然不经我同意就接受了他的求婚!”
范腾手上的力道用得非常精准,精准到让她难受,但堪堪能活命。
“不行,不想背叛他就是为了不离开他。”
“那好,精神痛苦先不算,你把出卖我得来的好处先付清。”
“怎么算?”
“折合成一百万不算多吧?”
“凑合吧,我付。”
“爽快。但是听好了,期限3个月,钱必须自己赚,不得向魏杰和华叔等任何人借贷,包括银行。因为是你自己欠的,不是他们欠的。”
“到期如果付不清呢?”岑惊真后悔自己性急嘴快。
“你最担心什么,自然就会发生什么。”范腾留下一个轻吻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