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就想出去,坐立都不安,一心只想和映霞相见。到了十点钟前,怎么也忍不住了,就上新闸桥去,过了租界,仍旧在那小馆子里坐下,写信去请她和陈女士来。
吃过了中饭,将近一点的时候,又上昨天去过的日本店里去了一趟,因为映霞要去换口琴,所以陪她走了一阵。二点钟后,回到蒋光赤的寓里去。大家谈了一会。剩下了陈女士和蒋光赤对坐着,我和映霞,从风沙很大的街上,走往法界的一家印刷所去问印书的事情。太阳光虽则晒得很暖,但因为风大,所以也有点微寒。马路上的行人拥挤,处处都呈着不稳之象。我一边抱拥了映霞,在享很完美的恋爱的甜味,一边却在想北京的女人,呻吟于产褥上的光景。啊啊,人生的悲剧,恐怕将由我一人来独演了。
九 闲情日记(节选)
1927年4月2日——4月30日
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四月二日,在上海闸北创造社内。
天气沉闷不快,又加以前夜来的不睡,早晨的放纵空想,头脑弄得很昏乱。
在阴沉沉的房里,独立着终觉得无聊。拿就了更换的衣服等类,正想出去找映霞。却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快信。这信是旧历的二月十一发出,今天却是三月初一了,从北京到上海,快信都要费去廿多天,像这样的中国,教人那里能够安心住下去?
荃君的信中,诉愁诉恨,更诉说无钱,弄得我良心发现,自家责备自家,后悔到了无地。气急起来,想马上跑上银行去电汇一二百块钱去,可是英帝国主义者,四面塞住了我的去路,在银行附近的地方跑了三四个钟头,终于无路可通。我这时候真气愤极了,若有武器在手中,当然要杀死那些英国的禽兽一二名,以泄我的愤怨。
不得已跑上二兄寄寓着的一家小旅馆去,把北京无钱度日的情形说给他们听,在那里的同乡都说我们长兄的不是,不该坐视弟媳的处到这一个穷地。但是我自己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归根结局,这都是我自己的罪愆,不能怪旁人的。荃君呀荃君,这又是我的大罪了,请你饶我!在那里坐了一会,愤气稍平,就又跑出去找映霞,我告诉她北京儿女的苦况,她也为她们抱不平,说我不应该不负责任到如此地步,我直想放声高哭了。和她出来走了一阵,买了些东西,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却巧遇见了一位姓丁的青年,自杭州来找她回去的。这一位丁君,年青貌美,听说也有意于她,可是她不愿意,所以现在丁君还在献殷勤。她告诉我后,我虽则心里也感到了些胜利者的骄意,但对于丁君,却也抱了不少的同情。
立在马路上,和丁君匆匆谈了几句话,她就决定于明天回杭州去,我也不加以阻难,就又折回到四马路来,替她买了些衬衣点心之类。午后五点多钟,送她上了坤范,约定于明天一早就来送她上车,我就抱了一个冷寞的心,从阴淡的黄昏街上,跑回四马路二兄等在寄寓的小旅馆去。因为和二兄同住的,还有许多同乡在那里,所以就请他们上六合居去吃晚饭。
晚饭后回旅馆,又和他们打牌打到天明。
四月三日,星期日(三月初二),晴。
一宵未睡,到早晨五点多钟,我就从小旅馆里走出街来,驱车上映霞那里去。天空还没有放明,东方只有几点红灯。寒气逼人,两股发抖,在马路上,清清冷冷的只遇见了几个早起的工人。
赶到映霞那里,已经是六点多了。和她们一道坐车到南站,在乱杂的喧叫声和寒风里立了两三个钟头。到了九点多钟,车快发了,我几回别去,几回又走回来,和映霞抱着亲了几个伤心的嘴,我的心快碎,我的神志也不清了。到了九点十几分前,我因为不忍见火车,堂堂地将她搬走,堂堂地将她从我的怀抱扯开,就硬了心肠,和他们别去,然坐在车上,一看到她留给我的信,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和她同车去的,还有陈女士等,我心里想,幸亏先跑走了,不然怕又要成了笑话。
在租界上和二兄吃了午饭,赶回闸北来,看了许多信并处理了许多杂务,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才有空坐下来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
十三日,星期三(三月十二),雨。
午前一早就醒了,冒雨还闸北,昨天的战迹,四处还可以看见。人心惶惑,一般行人店户,都呈着一种恐慌的样子。我将行李物件收集了一下,就趁车上天后宫桥招商内河轮船码头去搭船赴杭州。因为昨天南站,也有一样的工人和军部来缴械的人的冲突,打得落花流水,沪杭火车停开了。
在大雨之中,于午前十一点上船,直至午后四点,船始开行。一船逃难者,挤得同蒸笼里的馒头一样。
晚上独酌白兰地酒,坐到天明。
十四日,星期四(三月十三),雨。
在船上,天明的时候,船到嘉兴,午后天放晴了,船过塘栖,已将近四点,结果于五点半后,到拱宸桥。
这时候天上晴明高爽,在洋车坐着,虽则心里很急,但也觉得很舒服。
在西湖饭店住下,洗了一洗手脸,就赶到金刚寺巷映霞的家里去。心里只在恐怖,怕她的母亲,她的祖父要对我辱骂,然而会见后,却十分使我惊喜。
一到她家,知道映霞不在,一位和蔼的中年妇人教我进去坐候,她就是映霞的母亲,谈了几句话后,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愉,因为我已经可以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恋爱的阻难者。坐等了十来分钟,电灯亮了,映霞还是不来,心里倒有点焦急,起立坐下者数次,想出来回到旅馆里去,因为被她母亲劝止了,就也只好忍耐着等待下去。吃晚饭的时候,她终于来了,当然喜欢得了不得,就和她出去吃晚饭。晚饭毕,又和她上旅馆去坐到十一点钟,吻了半天的嘴脸,才放她回去,并约定明天一早就去看她。
十五日,星期五(阴历三月十四),晴爽。
昨晚上因为有同乡某来在旅馆里宿,所以一夜不曾安睡,送映霞出去后,直到午前两点钟才上床。今早又一早就醒了,看见天气的晴朗,心里真喜欢得了不得。午前八点钟前,就去映霞家里和她的兄弟保童、双庆,也相熟了。
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会,等她梳完了头,就请她们上西湖去玩去。等了一忽,她的外祖父,就是她的现在承继过去的祖父王二南先生,也来了。他是一个旧日的名士,年纪很大——七十五——然而童颜鹤发,蔼然可亲,和我谈了半日,就邀我去西湖午膳,和映霞的全家。在三义楼饭后,祖父因有事他去,她们上我的旅馆里去休息了一忽。
因为天气太好,就照预定的计划同她们出去游了半日湖。在漪园的白云庵里求了两张签,与映霞的婚姻大约是可以成的。其后过三潭印月,上刘庄,去西泠印社,照了一张相,又上孤山,回至杏花村吃了一点点心,到湖滨公园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送她们上了黄包车,回到旅馆里来,却遇见了昨晚的那位同乡和他的情人文娟。这文娟,前年冬天,也曾为我发誓赌咒,我也一时为她迷乱过的,现在居然和她的情人同来看我了,我这时心里又好笑,又好气,然而一想到映霞,就什么也冰消了。和他们应酬了一场,又上一位同乡潘某家去吃了晚饭,到十点过后,仍旧踏月去城站附近的金刚寺巷,访映霞和她的母亲等。
在映霞家里吃了半夜饭,到十一点后才回到旅馆里来睡觉,文娟的情人,仍是不去,所以又是一晚睡不安稳。
十六日,星期六(三月半),晴爽。
午前将旅馆的账付了一下,换了一间小房间,在十点钟前上映霞家去。
和她出来,先到湖滨坐公共汽车到灵隐,在一家素饭馆里吃了面,又转坐了黄包车上九溪十八涧去。
路过于坟、石屋洞、烟霞洞等旧迹,都一一下车去看了一趟。
这一天天气又好,人又只有我们两个,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我们两人真把世事都忘尽了,两人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上头看着晴天的碧落,下面听着滴沥的泉声,拥抱着,狂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尊贵的经验,就在这一刻中间得到了,我对她说:
“我好象在这里做专制皇帝。我好象在这里做天上的玉皇。我觉得世界上比我更快乐,更如意的生物是没有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也说:
“我就是皇后,我就是玉皇前殿的掌书仙,我只觉得身体意识,都融化在快乐的中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走到午后三四点钟,才回到城里来,上育婴堂去看她的祖父,却巧又遇见了扫墓回来的她的母亲。因为她祖父在主理杭州育婴堂的事情,住在堂内,她母亲是时常来看他的。
坐谈了半天,我约他和她们上西湖三义楼去吃晚饭。我和映霞先行,打算去旅馆小坐,不意在路上又遇见了孙氏夫人,她本来是寄住在上海尚贤坊的,也可算是我们这一次结合的介绍人。顺便就邀孙夫人也去旅馆小坐,等到六点多钟,一同上三义楼去吃饭,同席者除映霞的全家外,又加了这位孙夫人,当然是热闹得不堪。
吃完晚饭,看了东方升起来的皓月,送祖父和孙夫人等上了车,我和映霞,及她的小弟弟双庆,又回到旅馆里去。
开门进去,就看见桌子上有许多名片和函件放在那儿,因为怕出去应酬,所以又匆匆和映霞等逃了出来,且将行李等件搬上金刚寺巷,以后拟在她家暂住。晚上谈话谈到十二点多钟,很安适的在映霞床上睡了,她把床让给了我,自家却去和她的娘同睡。
十七日,星期日(三月十六),晴朗。
早晨起来,因为天气太好,又和她的全家上灵隐去。在灵隐前面的雅园里吃中饭,午后在老虎洞口照了两张照相,一张是我和映霞两人的合照,一张是我和她的全家照的,照片上只少了那位老祖父。
晚上回来还早,又去玉泉、灵峰等处,坐到将晚,才回城里来。今天的一天春游,饱尝了些家庭团圆的乐味,和昨天的滋味又不同,总算也是我平生的赏心乐事之一。
晚饭时和老祖父喝了许多酒,月亮很好,和映霞出去,上城站附近去看月亮。走到十二点钟,才回来睡觉。
十八日,星期一(三月十七日),晴。
午前和映霞坐着谈天,本来想于今天回上海,因为她和她母亲弟弟等坚决留我,所以又留了一天。
中午喝酒,吃肥鸭,又和她母亲谈了些关于映霞和我的将来的话。中饭后,和保童、映霞又上灵隐去取照相,一直到将晚前的五点多钟,才回到岳坟来赶船。
在湖船里遇了雨,又看了些西湖的雨景,因为和映霞捱坐在一块,所以不觉得船摇得慢。
晚上早睡了,因为几天来游倦的原因。临睡之前,映霞换了睡衣上床前来和我谈心,抱了她吻了半天,是我和她相识后最亲爱的一个长嘴。
十九日,星期二(三月十八日),雨。
决定今天起身回上海,所以起了一个早。早饭后冒雨赶车,立候了两三点钟,因为车不开,终于仍旧回到映霞的家里。
午饭后鼾睡了半天,上湖滨去访了几位同乡,晚上早睡,临睡之前,本候映霞来和我亲嘴,然而她却不来,只高声的向她娘说了一声“娘,我睡了。”似乎是教我不要痴等的样子。
十书信(致王映霞)
1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的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
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2
映霞君:
昨天接到你的信后,又是通宵不睡,心里觉得异常的难受。早晨天刚明亮,就在炉子旁边写了那一封信(今天早晨发的),实在是头脑昏乱的时候写的东西,所以有许多不大合理的话,请你不要介意。不过我想在中国这样孤独的偷生过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际上我现在正在准备着,准备于夏天到欧洲去。
正月初二三,我本想到杭州来的,一则因为身体不健,二则因为没有接到你的回信,怕到了杭州,也不能和你相见,所以就搁下了。现在我想,万一你能Encourage me to come,or give me a satisfactory answer,我还是能够马上动身走的。我总想再和你见一面,谈一谈胸中积贮在这里的话。生命的危险,我是不顾着的,什么地位,名誉,家庭,更说不上了。
我现在只怨你临去之前,两次三番的躲避着我,不使我有一个吐露衷曲的机会。
想他们,必在嫉妒你我间的好感。啊,我真不知道同是人类,何以会这样的不能了解?
你岂在嫌我的病吗?我若能养生,我的病是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王女士,我在这世上生长了三十年,这一次还是我头一次的Sincerely salling in L-e with you,and with you only,你竟这样的reject me,你真狠心啊!
像这一种的怨言,本来不是manly resignation的表白,也是我平常所看不起的行为,可是可是,到了此刻,我实在再也不能遮掩我的弱点了。王女士,我本来是一个弱者,我这一回就希望你能够帮我,使我强勇一点,使我能够把过去的沉溺的生活改过,因为L-e can do wonders,殊不知现在又是nearly disappointing了。我仍在这里等你的回音。
Y.D.F.
3
映霞君:
十日早晨了发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发一封信,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的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得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了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在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sincere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伯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牺牲(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的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所以他们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规蹈矩的刻版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