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的寒夜里,我曾经考虑过是否要描写细节,但我很担心这会沦为一个三级故事片。毋庸置疑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记得拜伦在《唐璜》中描述过和美女海伦的欢爱。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后用了一句话作为总结,大意是感谢圣母,但这类事情确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相信很多事情是不可描摹的。
然而南生却具有这样的描绘能力。他说:“你真白,就像日本黄色录像里的女人。”
让我感动的是,南生对女人何等谄媚!我经常看到他光滑的褐色皮肤和结实的肌肉。我坚持认为南生在不穿衣服的时候比穿衣服时好看。我考虑了很久终于不得不使用这些低俗的形容词:光滑、结实等。他让我明白盼望已久的欲望已经无比真实无比质朴地降临在我的怀中;他让我明白空守多年的爱情是多么虚无缥缈;他让我明白爱情和情欲原来真的可以截然分开,而没有爱情的情欲照样是鲜活有力的。他彻底消解我对乌托邦式爱情的等待和期盼。南生完全可以代替爱情。他的皮肤和另外一个人其实一模一样,而我相信他在造爱的技能上更胜一筹。
南生的健康在于他并不会真爱我。他只是爱“某个”女人。在他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含糊地吐露了很多年前他勾引小女生的事迹:他总是很快上手。比方说他看见一个女孩在湖边扔石头,俊美的长跑冠军南生就会主动上去和她说话。两个小时后有人看见南生把女孩带进了他的宿舍。南生对这样的事情屡试不爽。我想当年他一定魅力无穷。如果当年我看到俊美的南生箭一般掠过跑道,也一定会在心中掀起难以自抑的涟漪。而南生一定不会注意一个戴着眼镜浑身灰扑扑的普通女子,她面容模糊,不解风情。
当知道南生并不真的会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我开始释然。我不过是众多被他带回去的女子之一。我知道我必然不可能伤害他,他也一定不可能伤害我。
南生总在做爱时反复问我:“我是不是很好?”
我说:“是,你很好。”
“没有人比我更好了吧?”
我说:“是,没有人比你更好。”
南生说:“你会嫁给我吗?”
我说:“不会。”
“为什么?”南生说。
“因为,”我说,“我已经嫁过人了。”
(七)
阿良消失之前的晚上和我待在一起。当我企图用他的电脑浏览成人网站的时候,他在我身后伸出手,把电脑关了。
他在外屋吃夜宵的时候,我捡起一支治脚气的“皮炎康”,将它们挤出来,全部抹在所有的电源开关上。
在一片漆黑中,阿良说:“下一次,不要用‘皮炎康’抹电源了。”
我说:“我赔你一支新的。”
“不是‘皮炎康’的事”,阿良说,“是电源短路了。”
我说:“为什么抹‘皮炎康’会短路呢?抹别的会不会短路?”
阿良说:“阿慧,为什么不爱我?”
我说:“我只是把‘皮炎康’抹到电源上而已,并不是不爱你。”
在黑暗中,我和阿良相拥而眠。我们从来没有这么怜惜过对方,充满了悲伤和怜悯。那一次我感到阿良和我无比亲近,仿佛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电话响了,阿良紧紧抱着我,他没有接电话。它响了几下,就悄无声息了。
(八)
“长跑冠军是不是跑得非常快?”我问。
南生说:“是的。”
“那你跑给我看看。”
南生沉吟了一下说:“我担心我跑得太快,你会丢掉我。”
我说:“你跑给我看看。”
南生说:“不行。”
我敛容说:“那你这个冠军是骗人的。”
“我是冠军,我是最好的!”南生大声说。他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隐隐有些愠怒。
“那你跑给我看看。”
南生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悲伤。让我想起某种食草兽类很小的时候的眼睛,惘然而悲伤。
然后南生突然向前跑了起来,他真的像箭一样“嗖”的一声发射了出去。他跑得如此快,那种速度我无法用笔墨形容,然而骄傲和欢乐在我胸口来回激荡:长跑冠军南生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他毕竟是长跑冠军,无可比拟。
渐渐地他在我眼中消失了。我站在原处,等他跑回来。我想他一定会很快跑完一圈,在我身后出现。但我忽然很希望他一直一直这样跑下去,就这样,连再见都没有说,就永远跑出了我的视野。
事实上确实如此:他一直跑,一直跑,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南生再也没有跑回来。事实上他一直在跑,如果地球当真是圆的的话,他就会跑回来。令人遗憾的是,他跑得实在太快了,以至于被猛烈的风托了起来,一直向天际冲去,在穿破大气层之后,长跑冠军南生已经被厚厚的宇宙尘埃裹成一团,如果你仔细辨认的话,就会在夜空中发现一颗暗红色的流星,正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黯淡下去,这说明他跑得越来越远了,这个世界上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天文学家、狂热的星星爱好者,以及我——名叫阿慧的姑娘。
(九)
“你是林如慧?”
“是的。”我看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微微感到诧异。
他们检查了我的身份证和居住证明。
“一年前你到公安局报案,说你的男友阿良失踪了?”
“是的。”
“我们是来给你送他的《死亡通知书》的。”
我说:“这绝不可能,阿良不可能死。”
“不管怎么说,阿良的所有档案都已经销毁,”警员甲说,“而且你作为他生前的亲密女友,不可以继续在这个城市居住。”
“为什么?”
警员乙说:“阿良是否真的死去已经无关重要,关键是作为阿良的这个人必须消失。他一直都属于一个秘密的国家机构。它的职责是保护国家的安全。这个机构的所有人都是匿名的,不可以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包括他们的家人。阿良从高中起就为这个机构服务。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来没有索取过报酬。”
警员甲说:“阿良说你是他最爱的人,他希望消失之前不再与你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是他的未婚妻。”
“所有现实中的证明都已经销毁,”警员乙微笑着说,“你不再是他的未婚妻。”
“他希望你重新获得自由,并且忘记他,”警员甲说,“同时,为了消除一切和他有关的事情,你必须离开这个城市。这是国家的需要,也是阿良的意愿。”
“请告诉我,阿良究竟在哪里?”
“在所有的档案上,阿良已经死亡。你必须今晚离开这个城市。记住,不管走到哪里,关于阿良你都必须守口如瓶。”
(十)
我开始动用微薄的积蓄,动身到每一个城市去寻找我的阿良。我如一个陌生人一般匆匆落脚,驻足观望。当钱用光的时候我会找一份工作,等攒了足够的钱我又会继续出发。每一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我都会出现在一个新的城市。而在陌生旅馆的第一夜,我总是要生一场病。我的皮肤开始变紧,无论在身上泼了多少水都无法阻止它的干燥和角质化。死去的皮肤会慢慢脱落,而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同时无法入睡。我发现我在经历一种名为“蜕皮”的类似蛇的生理交替过程。皮蜕完之后我就可以起身和常人无异,开始进食、喝水,找工作和暂住的房子。渐渐地我的皮肤越来越白,脸颊越来越有光泽,嘴唇越来越丰润,乳房越来越高耸,臀部越来越丰满,腰肢越来越柔软。有一天我终于在镜子中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她眼波流转,丰腴而美艳。
她就是那个名叫阿慧的普通女子。
在每一个城市,都有男人前来和我调情,有人鼓足勇气向我求爱。青春终于在即将消失的时候向我展示了惊人的美艳。而我清晰地知道层层的蜕皮换来的只是昙花一现的美好,有如将死之人一次凄美的回光返照。
(十一)
那个写长篇的女人,她韶华已逝,目光迷惘。她坐在城市东边的屋子里写作,企图完成一个惊世骇俗的长篇。我仔细地阅读了她的着作,发现她用晦涩的语言描写了死亡,却没有涉及性爱。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只关心爱情。我说,我已经了解了情欲的王国,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不喜欢小说里有人死去,也不喜欢没有做爱的情节。所以我客气地和她道别,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看见一个美丽的侏儒。在此之前我见过很多侏儒,但他们都不美丽。她在一家美容院里做头发。把头发绞得很短很短。她穿着一件儿童的裙子,挥手的动作极为优雅,她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中音。她长着桀骜不驯的眼睛,当我偷偷观察她的时候她对我冷冷一瞥,这让我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的冰姑娘。她向每一个看到她的人的眼睛里撒入看不见的冰棱。我离开她回到大街上,阳光无比灿烂,而我忽然感到身体的某一个角落开始结冰。
我见到一个有趣的民谣歌手。他的专辑充满了各种声音的实验和平民的智慧,他性格内向,容易害羞,用怪模怪样的声音博得了朋友的欢笑。我看到他们为了保证专辑顺利发行,能够合理挣到一点钱,聚在一间屋子里修改歌词,把“性欲”改成“生谷”,把“红灯区”改成“工丁区”,把“高耸的胸脯”改成“高耸的山谷”,把“一个安全套”改成“一个手电筒”“一只大头鸟”,或者“一个带着头箍的绝色女子”。我在他讲述如何成全一对麻雀的爱情时悄然退出,因为我身体里的水已经有50%变成了冰。
我看到一个健硕英俊的男子。一米七八,双鱼座。他贫穷而美好。在一个夏天晴朗的夜晚,在城市偏郊的一个简陋平房里,在毫不犹豫地向他奉献全部的爱情的时候,我发现他就是我梦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子。尽管他的身体灼热,但仍然无法阻止我身体的70%的水凝固成冰。尽管我已经决定对他保持终生的忠贞,但我离开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二)
我去了巴黎、阿姆斯特丹、摩洛哥、渥太华和加州的海岸,我去了阿拉伯、老挝、南洋诸岛、墨西哥的沙漠,以及亚马孙河岸的热带雨林。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叫阿良的男子,因为这个男子是我年轻时唯一爱上我的人。我要找到他,告诉他我找过他。我去过无数的地方,我向所有的人打听他,我要告诉他我经历的唯一一次陌生人的爱情和我身体里越来越多的冰。我要告诉他我已经作好准备,凭借着爱情勇往直前,蔑视时光和死亡。
我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的出走。我坐上一列朝东的火车,到了海边。我发现海很脏。当我第二次见到海时,看到的是整个已经冻结的大海——最后我在北冰洋的一块犹如陆地的浮冰上找到阿良。他已经封在冰柱里,面容和蔼,栩栩如生。我隔着不可融化的冰抚摸他。那些坚硬的冰寒冷得令人刺痛如触摸灼热的铁。我发现我已经不认识阿良,他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他看起来英俊、可亲,他是白马王子和普通人的共同体。但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这个预备和我结婚的人已经永远封在冰中。他什么时候变成冰人我并不知道。我也不可以就地寻找答案,除非我带着凿子和采集容器来采集封在冰中的空气。除非我可以使用实验室精密的仪器准确测出C14的含量。可是我没有带任何行李。我穿着薄如蝉翼的鹅黄色裙子,两手空空,簌簌发抖。我身体里的水已经全部变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