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衰老和男人的衰老截然不同。女人的衰老是早的,却是缓慢的,在你年幼的时候,你会看见你的母亲眼角渐渐有了细纹,身材渐渐变得浑圆,往日的活力渐渐消逝;男人的衰老则是迟的,但又是突然地,你会发现在你成年后的某一天,龙马精神的父亲突然鬓角平添了许多白发,活力四射的双眼变得浑浊,昔日笔挺的背驼了下去。
上天是公平的。不论是年少时多么风华绝代的女人,都逃不过衰老,死亡这样的岁月流转。
祖母,曾经是宫里女人们穿着,发型,甚至是饮食的典范,同时拥有无数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令人倍感凄凉的是,她也开始渐渐地衰老。夜里睡觉频繁起夜,白日里变得嗜睡,记性大不如从前。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静静地摆在伏案上,蒙上了细细的一层灰。
“我老了,倘若有事禀奏,就去找我的儿子,孤累了。”大臣们抱着几天前呈报的奏摺退出了未央宫。
父亲虽然是饱读诗书,通晓治国道理。但却没有长期处理政事的稳固根基,书中的宏篇大论比不过祖母一针见血的对策。北方旱灾,南方洪水,北方蛮夷自扰,件件国事缠绕,父亲和众位大臣不眠不休,商量解决方法,前朝每晚灯火通明,御厨房每个时辰送食一次,直到五更天。
在后宫,女人们的地界,日子倒是闲适安逸的。春日里百花盛开,柳絮纷飞。妃嫔们赏花的赏花,扑蝶的扑蝶。祖母则命人把老藤椅搬到未央宫后院的花园里,在那里晒太阳,打盹,我是她唯一的陪伴。
“长河,你相信报应吗?”
我摇头。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相信报应,我行我素,认定的事情不做到就决不罢休。我做过很多大事,也做过很多错事。最近我老在梦里看到你的大伯父和他的孩子们,他们控诉我对他们做的一切,拉着我和他们一起走。我怕极了,晚上根本睡不着觉。”
大伯父被祖母暗杀的时候我还在郦宫,并未目睹祖母灭他九族的全过程。
“长河,中原的女儿家总是待在深闺,直至出嫁。祖母小的时候啊,像个男孩儿,骑马,打猎,在大漠戈壁到处地疯玩。祖母希望你有机会,能够巡视我们帝国的大好河山,去看看祖母出生的地方,那里是大漠,漫天的黄沙,你坐在沙丘上,感觉天地苍茫壮丽,仿佛只有你一人。但那孤独而美好的感觉不会让你感到惧怕,反而会让你的内心充满无限的勇气。”
我微笑着点头。生在华丽冰冷的深宫,从未感受过帝国市井的繁华与热情的我又何尝不想出宫。
“长河,你害怕爱人么?”
我摇头。爱情带给我的,迄今为止是甜蜜大于酸楚。
“女人呐,这辈子最重要的是要爱对人。不要害怕爱上谁,不要害怕付出,哪怕倾其所有没有回报。世间姻缘的事大抵如此,你认真爱过谁,即使他不爱你,辜负了你,总有另一个人会把他对你的辜负全部填满,用温暖来照亮你。不要因为爱上了不值得你爱的人而懊恼,因为一个人欠你的债,总会有另一个人将它如数还给你,甚至还要多。最终,你会找到真正爱你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你生命中的太阳,你不会担心他会从你的生命里淡出,消逝,你笃定地相信他如同太阳一般,每天都会升起,并且用永恒温暖的光来照亮你。”
我目不转睛地听祖母讲话,感觉是人世间最玄妙的道理。
“祖母老了,人不论多厉害的角色,终究是要死的。孤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以后你要自己多为自己筹谋,你不能开口说话,避免了许多口舌是非。但在宫里,有许多东西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人的一生,不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是带着镣铐在世间舞蹈的,不要遇到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记住,你是我们大汉拥有高贵血统的公主。即使不能开口说话,但威严总在那里。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总要自己为自己寻求出路!”
祖母像是说了太多的话,倍感疲倦,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春日里午后的阳光轻柔地撒在她的身上,此刻的祖母和蔼慈祥,没有在朝臣面前的雷厉风行,没有在杀戮时的冷酷残忍。昔日风光无限的她早已风华褪尽。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在自己家的院落里和孙女闲聊,打盹。人在年轻时想要紧紧握住的一切,到头来无奈要全部放手,返璞归真。
昔日宫廷权利斗争的旗帜慢慢走向死亡。各个封王闻风而起,跃跃欲试,各地纷纷派出使者,以探望太后疾病的理由进宫,打探宫中虚实。为了避免阔别宫廷多年的血雨腥风,祖母强打精神,坐镇未央宫,应对络绎不绝的探访者。暗中将虎符交给父皇儿时的伴读柴劲将军手中,册立父皇长子为太子,在各个封王来使面前举行太子册封礼。各地封王来使惮于硬朗如前的太后和空前集中的王权,最终悻悻而归。
在合宫宴饮上,祖母举杯致谢各朝臣。刚一起身,便昏了过去。祖母在解决封王之争时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陷入了无限期的昏迷。太医们无计可施。
我最挚爱的祖母,视我为珍宝的祖母,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在我面前轰然倒塌,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我日夜祈求神明让她能够苏醒,夜夜侍奉在她的身边,盼望奇迹能够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