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关以后,我们扔掉了推车,行走方便了许多。
宫崎和手下一行人行动极为谨慎,生怕遇到官兵盘查,走散等意外。我和小轩却早已将“大任”抛诸脑后,全当来祖国省亲来了,一路上看到许多儿时宫里没有的玩意儿,景泰蓝手镯,新式的绢丝布匹,酒楼里美味的当地美食,我们全部都买来尝鲜。宫崎敬我是阏氏,不敢多言语。但有好几次,我看见他扯着小轩的衣袖,悄声地犯着嘀咕:“让你们公主别买了,难道还要等布匹做成衣服才能启程?”“买这么多手镯簪子行李会很重的。”“你们两个别太贪玩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每次我都佯装没听见,看见宫崎一副苦瓜脸的表情,我忍俊不禁,不好意思再欺负老实的将领,我和小轩也收敛了不少。
大汉的每一处地方,不论是小镇还是市井,都以他独特的魅力让人流连忘返。我以前埋怨深宫的寂寞,如果我能时常出来玩耍,想必我的心情会好许多。
我们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来到了淮南国的势力范围。
淮南国和我们路过的其它藩地有所不同,它荡漾着一股隽永的书香气。街上有许多的书店,人们说话的方式也比其它地方的人儒雅,街道特别的干净,在路上很少撞见争吵,或是斗殴的场景。它像是大汉遗世独立的一块净土。
终于,我们来到了王府。朱门紧闭,看王府的规模,堪比皇宫。
小轩上前敲门,半晌,门才打开。
“小姐,您找谁?”
“我要见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可不是随便就能见的。请问姑娘芳名。”
我让小轩退下,走上前去,递给管家一封信函。
“请问可是交给我家主人?”
我点头。
“请您在门外稍等片刻。”
门又重新关上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淮南王是否要见我。我在信函里只写了四个字:我是长河。
厚重的门被重新打开。迎门而出的是位美人,略施红妆,清新脱俗。
“长河公主……今日喜鹊在花园叫个不停,果然是有贵客驾临。”这女子一眼便认出了我,清秀的五官看着有些眼熟,是陵。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贵客快快请进。”陵急忙把我们让进门。
王府果然气派不凡,亭台楼阁,湖水假山,偌大的花园里种植着各类植物和花草,有的我在皇宫也未曾见,我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议事的偏殿。
“公主一行奔波劳顿,请稍事休息。来人,看茶。”
女仆端上茶具,陵亲自为我们泡茶,斟茶,岁月俨然把我变成了一个粗人,我在匈奴种植,骑射,生养孩子;却把陵打磨的精致温婉,她娴熟地取茶,斟茶,美得像是一幅画。
“长河,你在匈奴过得可好?”
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每当想要寒暄几句时,我就对自己是哑巴深恶痛绝。我点点头。
“我看你黑瘦了些,草原的气候可能不及中原。不过眉眼看上去,依旧是个美人。”
确实是这样,我变得又黑又瘦,陵的话让我无地自容。
“不知这几位是……”
“回陵主子,这几位是我们的同伴,保护我们公主的。”
“我有些私房话想单独和公主谈,唔,这样……你们几位壮士想来旅途劳顿了,我为你们安排客房,稍事休息何如。”
宫崎顺从地点点头,随管家去了。
待他们走后,陵命人关上房门。
“长河,你擅自回大汉,不是回皇宫,而是是来我的封地,这是杀头的罪,你不知道么?”陵神色凌厉起来。
小轩在一旁为我研磨。
我是知道的,主要是有要事同你和你父王相商,才以身犯险。
“朝廷上,现今正是忌惮我父王的时候,倘若此事让皇帝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啊!”
无意连累公主和淮南王,实乃逼不得已。
“这次你冒险来淮南国有何要事?”
说来荒唐,姐姐。我的夫君想要助淮南王一臂之力,夺取国都长安。
“这话从何说起啊,长河。有的话是不可以乱讲的。”陵喝了一口茶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还望姐姐恕罪,我们了解到的事实即是如此。
“你……”陵撕碎了我写的字迹。
很快,她略微愤怒的脸恢复了平和。
“长河,你先在我们府上小住几日,父王此刻正与门客聚会,带我禀报父王后,再作定夺。”
王府真是大的出奇,我从未在王府见过淮南王本人。园子连着园子,宅子连着宅子。陵似乎很忙,总在下午时候外出,很晚才回。陵钟意红色的衣衫,衬得肌肤更加白净,唇上挂着鲜艳的朱红,眼是妩媚的丹凤眼,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世间估计没有几个男子会对陵的笑容不动心。陵也很懂展现自己的美貌,府中时常有达官贵人拜访,陵对那些对她示好的贵族都留着余地。
“公主,陵公主这般美貌,为何还不婚嫁?她好像比您还长两岁。”
是啊,陵今年已二十有三,纵使容貌宛若豆蔻年华,终究会敌不过岁月的蹉跎。陵在王府里忙上忙下,接待各式各样的达官显贵,不知不觉竟把自己给耽误了。
我们在王府待了已有七日,淮南王见都没有见上一面。不知陵有没有告诉她父亲我们来了已有些时日。宫崎他们虽然觉得王府甚好,但谈话之间仍可听出隐隐的思乡之意,想早些回家。我虽对大汉流连忘返,但心中的牵挂还是在草原。那里有澈,还有我们的儿子呼延,也不知呼延长高没有,生病没有,乳母照料的可曾细致?
陵每日应酬之后,都会来我的房里小坐,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快到深夜也没有来。我走到陵的房间,想进去看看她。
屋门没锁,陵伏在桌上,像是睡着了,我转身准备回房。
“是谁?”
我推开门,陵转身看我,满是泪水。
我立在房间门口,像是撞见了不想被撞见的陵,不知所措。
“长河,你进来吧。”
我缓缓走进的房间,在她旁边的藤椅坐下。
陵似乎没有要回避我的意思,她伤心欲绝,痛哭流涕,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背。其余,我也不能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我是受够了,受够了……”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长河,请不要把我今天失态的样子告诉任何人。”
我点点头。
“我比你长两岁,你的孩子已会咿呀学语,我还尚未婚嫁,你说我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啊……”
“我的父王是做大事的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淮南王是众王叔里最为才华横溢的一个,很少染指朝政,著书立传,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
“他的野心是极大的,大到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要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母亲早逝,我从六岁开始学习琴棋书画,无人陪伴,无人玩耍。十四岁开始,父亲每次出外结交显贵时都会带上我。我从小就深谙男人的心思,懂得取悦各类男子。凡是对父亲大业重要的人,我都会取悦,父王却一直没有为我指婚的意思,一直说,‘陵,你再等等,再帮帮父王,我老了,你是父王最疼爱的好孩子’。每次我都欲言又止,今天他让我去接见胞弟的长子,让我向邻国借兵,那人竟……竟无赖糟践了我,长河,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陵宛若白瓷一般的脸被羞耻和愤怒涨得通红,乌黑的头发散落开来。
每个女人都有各自的哀伤,不是说美丽的女人就不遭受痛苦,较之平凡的女人甚至会经受更多,自古红颜多薄命。
“宫里线人回报,皇帝已对父亲有了戒心,正绞尽脑汁和众大臣商议要如何削藩。父皇近日里不眠不休地和门客们讨论对策。”
“长河,你放心,我已将你的请求禀告了父王,他不日便会见你。”
陵擦干眼泪,双眼红肿的厉害,我担心她,但连一句体己的话也说不出。
“长河,你快回屋休息吧,天色这么晚了,我没事,真的没事。”我不忍揭穿陵的谎话,掩上门,走了。
皇家子孙们为了各自集团的利益,牺牲了各自最最宝贵的东西。男子们的手足之情,女子们的宝贵贞操,在政治斗争里,这些东西都是等价交换的物件而已,没有什么好特别的。我们在这狭窄的,看似至高无上的圈子里摸爬滚打,彼此厮杀着。
第二日,陵来唤我。
“长河,昨晚睡得好么?”寒暄中多了一丝亲昵的成分。
我点点头。陵的双目下泛着青,在脂粉下也看得出来,昨晚陵肯定睡不着觉。
“午后,父王要和你谈一谈。具体要说些什么,我也不之情,我也是传话而已。”
“带好纸笔,父王说要单独见你。”
下午,陵把我带到王府的正殿,我终于见到了淮南王,他看上去儒雅温柔,就像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一样。
“长河公主,好久不见。”淮南王缓缓起身相迎。
我向着王叔行了礼。
“公主怎向老夫行礼,应该是我向公主行礼才是。”淮南王连忙制止了我。
“既然您不远万里回到大汉,这份情意让老夫为之动容,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听小女说了,公主的丈夫大单于愿意助老夫登上帝位。”
我点了点头。
“老夫对大单于的心意感激不尽。可是匈奴军队最多只能起到声东击西的作用,对老夫的计划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匈奴士兵入不了关。即便入关,皇帝也会让驻军围剿匈奴骑兵。”
淮南王说的没错。澈在这件事上考虑得有点太天真了。那我只好打道回府了。
我起身,准备向淮南王辞别。
“公主且慢。老夫的计划里公主缺一不可。上天既然让你来到淮南国,自然有它的意思。”
缺一不可?我不明白淮南王的意思。我瞪大眼睛,等待着他的解释。
“公主向来聪慧过人,不过您一别长安数年,很多人很多事您都不知道了吧。”
“公主是否还记得当年的禁军统领刘允志?”
我怎会忘记允志,他才救了我的夫君一命。
“他现在已被皇上擢升为将军,军权在握。而且他的军队就在皇城边上,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往皇城。”
我愈发不能明白淮南王的意思。
“公主,当年刘允志在上元灯节上,求先帝把您赐给她。还在宫里闹出了笑话,可刘允志并未把它当成笑话。如今他已将近而立之年,尚未娶妻。他对您可是情深意重,成为全宫廷人尽皆知的美谈啊!”
什么?允志还未婚配?离别时的一句话他竟恪守至今。
“老夫的意思是,倘若公主能够潜入长安,说服允志,让他的军队任我调遣,那么,孤的大业自然就事半功倍了。若我登上帝位,我保证每年给匈奴黄金千石,永远与匈奴交好,何如?”
我站起身来,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我断然不能答应他,既然已经亏欠了允志许多,更不能让他以身犯险。
“公主您动怒了?”
“您可以再考虑考虑,如果您不答应试一试,小轩和宫崎将军的性命,那可就堪忧啊……”淮南王慢悠悠地说。
卑鄙,他竟然拿小轩和宫崎来威胁我。我打开门,准备收拾行李和小轩他们赶回匈奴。
“您要回去啦?宫崎一行和小轩已不在王府,您若要见他们,估计怎么也得试一试啊。”
我手心里渗出了密密的汗,背脊梁阵阵发凉。跑回房间一看,小轩和宫崎他们已经没了踪影。
“怎么样,公主,愿意与老夫合作吗?”淮南王胜券在握地问我,他已占尽先机,我被他推到了悬崖边上,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