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新年第一天是君王接受百官朝拜,宴请群臣、祭祀上天的良辰吉日,宫中的新年家宴便定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这日前后天气最冷,宫中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主子们自然是熏着炭火在各自的殿宇内窝着,各司的下人们却忙得不可开交。采购食材、器皿、布料的车子在宫门口进进出出,尚功局的内侍们为了庆典布置焦头烂额,宫女们则忙着剪窗花、编灯绳、打络子,做衣饰,随处可见急匆匆跑来跑去的宫人。
成德帝病情虽然只是略微好了些,宫里的新年宴会依旧半点都没有含糊。朝臣们心里明白的很,太子正值壮年,一旦当今圣上远游,荣极是毫无悬念的事情。是以东宫一时门庭若市,太子想低调都不行,何况低调也无必要。
近段时间宫里流言纷纷,都是在议论丽妃娘娘要为三皇子选妃的事情,定南王家的二小姐年方十五,似乎是丽妃最心仪的人选。据说三皇子为这事儿一直不乐意,道太子还未立正妃,自己何必着急。于是众人纷纷赞叹三皇子的纯孝,为了留在宫中照顾他的父皇母妃,宁可误了娶妻生子。在外人看来,太子有妻分居,三皇子不愿娶妻,成德帝的这两个儿子着实有些奇怪——当然,没人有胆去找太子问个明白。
闻说夏良娣听了这话,只是沉默不语。她已与太子成婚三年,却从未同床共枕,自个儿与丽妃住在深宫之中,很少与人来往。外人谈论她与太子分居的事情,她也一概装作不知。
成婚三年,也就在仅有的几次家宴上说过些无关紧要的话。太子进了皇宫不会刻意去看她,她也从未踏入东宫半步。尽管如此,在丽妃的极力要求下,二人始终维持着这种摇摇欲坠的关系。
小年的家宴定在御花园旁的富春宫内进行。申时还未到,后宫的主子们已经依次步入富春宫落座。有乘着步辇气派十足如太子这样的器宇轩昂地阔步走进的,有携着小宫女畏畏缩缩挪进的。富春宫内,以分明的席次便可以看出主人的身份;宫外,以宫人的衣着便可看出他们主子的身家地位。清簌得了马元安的再三叮嘱,不敢举目四顾,只得悄悄地打量着身侧的人。
富春宫外的宫人们也是个个屏息凝神,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不敢稍动。前朝孝惠皇后宅心仁厚,往往吩咐下人们在廊下等候以避寒风;如今丽妃执掌六宫,代皇后之权,却没依循这个旧例。她只道自己不是皇后,不敢做逾越规矩的事情,孰不知看在后宫诸人眼中她早与皇后无异。
太子在富春宫门前下了步辇,仍旧是带了个内侍进去赴宴,只让清簌在外面随时听候传唤。清簌想着这会儿没看到夏良娣,估计她许是告了假,略窃喜着,侧目瞟见一个人影朝自己慢慢移来,猜度着究竟是哪个宫的这般大胆,抬头一看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
宁容踩着她退后的脚步前进,一心揶揄:“上次欠我的银子不是还了么,怎么见了面还是躲我?”
清簌见着无处可退,离周围人群也有了些距离,干脆大大方方站出来:“每次碰见你总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遇到三殿下那次的事儿还真怪不得我。你那时是抽了什么风,那样的话也能说得出口?”宁容瞥了她一眼,“我们同日进宫,同时被赐名,又分到同一个宫室,真正的姐妹也不一定有这样的缘分。现在虽然分开了,纵不能相互扶持,至少也不必相互加害。”
清簌侧目看着四周无人,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依旧与她保持着距离:“姐姐说的是。姐姐对我的照拂,我一直记在心里的。”
“我知道,你吃了这些苦,我却没做什么,你心里一定是有怨的。你能这样想,姐姐便放心了。”宁容见她如此,便开门见山,“姐姐有话问你:东宫殿下的步辇入御花园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
清簌皱了皱眉:“刚才过来的时候,有个司膳的女官冒犯了殿下,已经被送到宫正司了。你说的可是她?”
御花园是宫里是非多发之地,但是敢在那里肆意议论主子的,清簌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着。太子坐着步辇从东宫出来,端端正正行在去富春宫的御花园的道路上,一路上静鞭响起,宫人皆肃静回避,唯独两个人闷着头一路走着一路闲话,连静鞭声都没有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倒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御花园的道路曲折,假山灌木遮挡视线,先开始只听见二人议论之声,言谈中似乎提及了太子。太子不动声色,手势示意众人慢些行进。说话的宫女听起来年纪很小:“郭姐姐你说的轻巧,做这样的事,我哪儿敢放宽心!”
“自皇上病重以来,太子别说问候一句了,承乾宫的门也没见他踏进去过。你把他送来的药说成是你家小主送的,本是娘娘的主意,他又不会知道。娘娘只是恼你回话不中听,并不是怪罪你的意思。这次你就当长个心眼,下次伶俐些就是了。”回话的人年纪听起来稍长了些,语气一听便知不是普通宫女。语重心长的劝解,身后之人却听得别是一番滋味:“太子送来的药引和其他东西,我都与皇上说是别人送的。一来是揣度了娘娘的意思,二来他自己本来也未尽全孝道,哪有把东西派个人送来就不管了的!”
“我照她吩咐的做,又老老实实地回话,怎么就不中听了?我说的是‘照娘娘的吩咐,奴婢把太子送来做药引的犀牛角扣下了,对所有人都说是我家小主的心意’,这有什么不妥当的?”
纵使众人走得慢,两边隔得不远,待那二人惊觉时,已被静鞭的疾风扫到。清簌注意了看,只见那年纪略长的宫女身穿深青色服饰,头上插着三支珠花。宫里人都知道,这打扮不是掌管一局的司级女官,便是皇帝身边的高级宫女。六局的女官分为掌、司、承****,各有明确的品阶和俸禄,手下还有诸多无品级的女史和宫人。这个人若是一局司级女官,也算是后宫的高级人物了。
太子歪靠在椅背上,望着那个小宫女:“自然不妥当。你直说是你家小主的意思便罢,偏要加一句是按照她的吩咐,她不恼你才怪。”
这二人回头见了太子的步辇,连忙伏地请安。清簌注意到那个年纪尚小的宫女跪下时,扶着身边的人依次屈下两条腿,动作十分僵硬。只见她身子前倾,双手撑住上身,低着脑袋娇娇娆娆地道:“奴婢见过三殿下,无礼冒犯还请殿下海涵。”
清簌忖度她在后宫呆的时间不长,没见太子殿下来过此处,想当然地便把面前的年轻男子当成总在后宫出入的三皇子。想到此处,清簌瞟了眼太子,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连忙在一旁小声提点:“殿下,那个……那个宫女,怕是受过刑。”
“本宫难道看不出?要你提醒。”太子朝她一瞥,想到马元安再三告诫过自己太子最恨行銮途中与他人闲话的下人,清簌连忙闭了口。
在宫里自称“本宫”的男子,除了已被赐居东宫的太子,似乎并无他人。眼下情形已经不需要详细解释,那位看起来像是女官的宫人已俯身谢罪:“奴婢是专门伺候皇上服药的,在尚药局任司膳。奴婢方才的话殿下想必听见了——其实奴婢早就听见了静鞭的声音,知道是需要避讳的人物,心里以为是三殿下,所以才胆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请他做主。”
宫中男子的步辇经过处都要响彻静鞭,以方便女眷们及时回避。如今宫里除了病重的皇帝,也就是太子和三皇子的步辇经过时要挥舞静鞭。清簌看着那位女官,心里当时微微有些羡慕。
“有意思。”太子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面上看不出怒意,声音也是淡淡的,“本宫知道你们欺负三弟心软,在他面前无论怎么放肆无礼他都不会生气,便把他当成整个后宫的主子了。本宫姑且信你这番话本来是说给他听的,但你岂不知他是丽妃的亲生儿子,能给你做什么主?不过是在他面前将对本宫不利的事儿当作笑话说出来,讨他欢心罢。”
只见那伶牙俐齿的司膳女官一时没了言语,眼珠子溜溜地转,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找着理由。太子冷笑着继续道:“本宫如何尽孝,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私自扣下了本宫送去的东西,还振振有词——说实话,本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胆大妄为的奴才。元安,此女心肠歹毒,助纣为虐还不知悔改,着你立刻送其至宫正司交予宋典正发落。”太子不愿多看她一眼,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前行。却忽见有人膝行几步,一下子仆倒在步辇前,险些被抬辇内监失足踏上。
“殿下息怒,郭姐姐是奉命行事,请殿下明察!”足下的女子发出黄鹂一般的娇声,太子眉头微蹙,见是与郭司膳一齐说话的那个小宫女,听她声音美妙不觉多看了一眼,语气亦放缓了:“谁知道是不是呢,所以才要请宫正司的监官们查明情况。”
小宫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清脆动听:“他们都说宫正司的太监们只听太子殿下的话,只要您开了金口,该杖毙的也能无罪释放,没有过错的也得凌迟处死。所以奴婢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