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么?”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学生读书习字毫无基础,资质也不好,先生说的课,回去只能记得十之二三,与先生课上要求的相差甚远。如果真的有幸蒙先生教诲,学生自是十分感激,就怕先生嫌我蠢笨……”
“你们能当上女官的,资质都不错。再说资质并不是实质原因,资质再好,不用功也不行。我观你平日倒还用功,故猜测你可能是对女戒不感兴趣,所以特地给你选了本教材学。”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薄册子,轻轻放在面前的书案上。清簌按捺不住好奇,略略翻了一番,翻到好些个常用的认得出的字,比如日月雨风什么的,心里不禁一喜。
洛锦书见她笑靥甜美,对手中的薄册子透出发自内心的喜爱,不觉也微微勾起唇角:“我给你念一遍,看你能记住多少。听好了: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鱼翁。”
她轻启朱唇,就念了这么几句,看到对方惊讶的神情后不禁停了下来。诗不像诗,文不像文,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文章,一下子就能理解,却又特别好听。
“这便是李渔的《笠翁对韵》,特别适合初学者学习对韵。每个词句都有意境,作者将它们串在一起,优美之余又朗朗上口,想必你会喜欢。你若是愿意,我每日教你一篇,次日抽查,女戒就先放一放,你看如何?”
“太好了。”她笑着,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女戒虽然好懂,背起来太困难了,还是这个好,又好听又好记。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
宫中女学一向教授女四书,其中以班超的《女戒》最为看重,自太祖皇帝起便制定有宫规,所有新入职的女官在就任前都要背诵一遍,以示自己遵从妇人之德。宫中高级女官也时常抽查下级女官对于女四书的背诵情况,如果背得不够熟练,丢了面子不说,或许还会丢了职份。宫中女官遂一向勤勉于学,直到先帝时丽妃废女学才渐渐生疏。虽然如此,宫人对女四书的偏爱还是不容亵渎,如她方才这番话,传出去被人听见说《女戒》不如其他书,是会受责罚的。然而洛锦书听了她的话却恍若未闻,只颔首道:“这样看来,你的资质不错,就是之前没找到好的方法。今日你就留下来,与我把这第一篇背熟了再回去。”
先生肯给她单独教授,她自是求之不得。拜谢之后便道:“其实学生之前对读书也挺感兴趣的,只是最初教我认字的那人并不如先生这样耐心。他把文章就给我粗粗地讲一遍,就让我背诵,背不下来就让我抄十遍。那个时候我连毛笔都拿不稳,一抄就抄到天亮,觉都没的睡,第二天还要继续给他当差。后来他说我实在没有资质,才没有继续管教我。自那以后,我看到书本就头疼,但是遇到先生之后,我觉得读书也挺有趣的。”
她认真地听着,并不发笑,反而蹙眉道:“他教授你的是什么内容?”
清簌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都好长时间了,内容我早就忘记了,书名我应该记得,好像是叫做……对,叫做《礼记》。他说我好歹是个女官,也应该懂一些礼,便挑了这本书教我。当时勉强还能背得了一些,现在完全记不住了。看来我真的如他所说,资质不好。”
洛锦书心下了然,这位女学生的经历一定不简单,否则谁会好端端地教授她《礼记》这样艰深的书,罚她抄写那么多书,她也不敢不做,这样看来,她之前的师父想必是某位大人物。而且这位大人物也根本不懂应该如何做一个教书师傅——哪有上来就把《礼记》这样的书当做启蒙教材的?若不是猜到这位不是凡人,她简直都想嘲讽几句了。
清簌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似乎指望她说些什么。她不动声色,道:“你还记得《礼记》说了什么内容吗?”
“我……”她再次抓了抓头发,声音越发微弱,“好像是说什么君王要做事认真,不能贪图享乐什么的,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先生博学多才,一定也读过吧。”
洛锦书生得高挑,坐得端正笔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一向教授女四书,又不考功名,没必要研究这些高深的儒家典籍。你觉得礼记比之于我教授你们的女戒如何?”
清簌不知她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惟恐她不悦,小心答道:“既然先生说女戒好,那自然是女戒好。只是先生讲得一些故事,除了班婕妤却辇之德,其他的比如曹娥投江、柴氏断臂之类,听得挺吓人。还望先生息怒,学生并不是说女戒不好,只是……”
“好了,不说这些了。”她打断了对方的言语,目光闪烁着一丝不可捉摸的色彩,“不喜欢就先放着,圣人说要因材施教,你喜欢什么我就教你什么。翻开书,跟我把这第一篇背一遍。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天气渐渐热了,冰块整车整车地从宫外运来,预备储藏在地窖***三伏天里帝后和各宫的贵人们消暑。普通的宫室是没有这个待遇的,清簌喜欢站在运冰车经过的路上,感受冰车经过时带来的缕缕凉风拂面而过,夹杂着木头的清香扑鼻而来,惬意极了。有时候内侍们会把一些碎冰扔在路上,她就捡起来蹲在屋檐下写字。日头非常酷烈,刚写下没一会儿,字迹就被晒干了。六局一同在此消暑的宫女们总是很惋惜,因为她的字写得很端庄娟秀,就像书本上的一样耐看,这样被晒没有了实在太可惜。清簌便笑言以后成为书法大家后写字送她,说不定能卖上好些金银贴补家用,众人嬉笑一番不提。
比起在御前的时光,她在尚寝局的日子很是悠闲。因为皇后的嘱托和依夏的照拂,她每日的工作也就是摘抄整理皇帝的起居注和后宫诸妇人的彤史。这个工作很简单,尚寝局人手也多,更有时间好好习字读书,久而久之进步十分显著。尚寝程姑姑是个十分好说话的人,平日里的爱好就是听话本子,她得空便时常陪在程姑姑身边,搜肠刮肚找些市井小说和笑话说与她听,过得好不自在,几乎要忘记自己之前那段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日子。
那段时光似乎已经离她很遥远了,但真要说远离也不现实。自从夏柔嫣册封为后,宫中又行采选,纳了功臣之后共有八人充入内宫,按照贵淑德贤惠顺康宁八字赐下封号。八人都封了妃位,只有一人一入宫就查出有很难治愈的旧疾,宫里不比民间,既然将其选聘,便不好再放还,更不能亏待人家,最后封了个常在,赐居最偏远的关雎宫。尚寝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因为每日的起居注都翔实地记录了皇帝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