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贵正色地:“你这话说得就不在理啊,你现在在哪儿?你现在不是在满洲吗?还有,你当的不是俺们满洲的官吗?现在皇上来到满洲,复位后,那不也就是你的皇上了吗?”
酒井:“老朋友,你理解错了,皇上来满洲,不是来恢复你所说的大清,是在我们的帮助下,建设新国家,所以说,即便他有一天当上皇上,也是你们的皇上,不是我们的,我们有我们的天皇。”
郑廷贵:“你说啥?新国家?这满洲是龙兴之地,几百年前就是我们大清的,皇上回来,复位就成了,还成立啥新国家,你这话说得可让我糊涂啊!”
酒井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满洲,深知郑廷贵这些旗人,心中对大清的概念根深蒂固,要想说服,那是很难的,若做过多的解释,他没有那么多耐性,也没有那个必要,他来找郑廷贵有另一番用意。
郑廷贵还在想着皇上即将复位的事:“你说别的,我听不大懂,也不想听,我就想知道,皇上还是不是我们大清的皇上。”
酒井:“满洲国一成立,皇上当然是满洲国的皇上了,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郑廷贵:“满洲国?”
酒井:“对呀,你不是也说了吗,满洲是你们的龙兴之地吗?新国家就是满洲国,皇上自然是满洲国的皇上。”
郑廷贵故作聪明地:“说来绕去,咱俩儿说得不是一回事吗!”
酒井笑了,转入正题,关东军与溥仪已商谈未来新国家的国体,为尽快把东北安定下来,决定迅速建立新的国家,即满洲国。但建国必须要有个声势,大造舆论,这样才能在国际上得到国联的承认,掩盖日本侵略的真相。对国内,主要是东三省百姓,认为日本占领是保护东北,是帮助清朝皇帝,恢复政权,建立日满共荣的王道乐土。为掩人耳目,必须要有所谓民众呼声,要有民间组织的所谓请愿团,请求大清皇上,回到东北,以苍生为念,解民于水火,领导新满洲国。
郑廷贵听明白了:“你是说让我出面组织吉林市请愿团?”
酒井说,他与熙洽讨论后认为,郑廷贵最合适出面组织请愿团,一是郑廷贵正宗的八旗子弟,多年来,心中时刻想念着皇上。二是郑廷贵在吉林市旗人中,威望最高。旗人中,谁都知道郑廷贵家有皇上御笔亲赐的免死牌,这在旗人之中,可是万民敬仰的。
郑廷贵听酒井这么一说,腰板越发挺拔了,不过,他还有些不明白,皇上复位,顺理成章,这还用请愿吗?
酒井真是个中国通,他提示郑廷贵不该忘记,清太宗皇帝就位时,接受臣子数次请求跪拜,推辞不过,才不得已就位。他说民间请愿,是民众之呼声,就是让国内外知道满洲没有皇上,不能称之为国,同时,也让已退位多年的皇上,体恤民意,顺应民心,最后……
郑廷贵不待酒井说完,茅塞顿开,连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想我祖上,为保皇上,血染征袍,今天,我郑廷贵若能为皇上复位,尽绵薄之力,万死不辞。”
酒井赞叹、恭维,说有朝一日,他要是见到皇上,定请皇上封郑廷贵为满洲第一臣民。
郑廷贵开始忙碌起来,奔走旗人之间,过多的游说,他不会说,时常摆上几桌宴席,把吉林市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旗人,集聚一堂,无论就金钱,还是人缘,他还是有这个能量的,吃饱喝足了,提到请愿的事儿,那还不是一呼百应。
马明玉见公公出出入入,迎来送往,不知公公忙什么,她懒得问。倒不是她对公公不孝,只是没有心情。应该说自进了郑家,与在家做姑娘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很享福,也很顺心。甚至比在娘家还说了算,因为她管着郑家大小事情。每天虽说累一些,相夫教子,若这样过一辈子,她感到还是很幸福的。可是,自日本占领吉林后,她觉得一切都变了,心情也越来越烦忧或者说焦躁,要是在外人看来,她有这样的心态,似乎不应该,不说别的,就说她丈夫吧,堂堂的长官公署卫队团,现在叫护卫团的团长,熙洽的亲信,酒井眼中的红人,这还了得?
郑永清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有时忙得夜里连家都不回,就是回来,也是一身疲倦,简单洗漱,上炕就睡,与妻子的话比以往少得多,是他官升脾气长,与妻子生分了?不,不是,他太了解妻子了,也许就是因为太了解,他知道妻子现在的心境,他与妻子相谈得才少,因为他不知道该与妻子说什么,更怕说多了,加重了妻子的苦恼。
马明玉疼爱丈夫,女人的天性,心烦意乱时,免不了抱怨丈夫,主要抱怨丈夫不关心哥哥的死活,自丈夫从乌拉街回来,再没有哥哥音信。母亲常常是以泪洗面,一听说哪儿打仗的事儿,她就以为大儿子在那儿,担惊受怕,日渐消瘦,不敢在丈夫面前过分表露,催促女儿打听大儿子下落。马明玉又转求丈夫,可是关于哥哥,还是杳无音信。
其实郑永清从公署中战报和情报中,判断出大舅哥在哈尔滨一带,因为那里始终战事不断,前不久哈尔滨外围的江桥之战,连续打了三十七天,战况相当惨烈。日军投入兵力三万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日军伤亡过千人。郑心清知道大舅哥肯定参加那次战斗,可是他能对妻子说吗?那样妻子不更担心吗?
马明玉感伤地说:“你说咱们家以前的日子多好啊,你和咱哥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这么多年,我与咱哥没分开过,你也是,你们俩儿一起念讲武堂,一起……可是现在,唉!都是日本人害得咱哥有家不能回,骨肉分离。”
郑永清就怕妻子提到大舅哥,也怕妻子仇恨日本人情绪,外泄出去,招来祸灾,可他又不能直言相劝,越劝妻子越气愤,他只能岔开话题。
马明玉:“现在我都不敢回俺家,我一听两个侄儿喊着找爹,问我他爹去哪儿,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还有咱娘……”
郑永清:“明玉,咱不说这个了,对了,你知道阿玛这阵忙啥呢?”
马明玉想念哥哥,想得都有些絮叨了:“也不知咱哥现在在哪儿,你说他不想咱爹咱娘,不想他两个儿子吗?咋不给家里来信呢?”
郑永清:“他……他要是能来信,能不来吗?咱不说这个了,你知不知道咱阿玛整天忙些啥吧?”
马明玉神不守舍,真不知公公在忙什么,不过,她说看见最近公公常到供奉祖宗那屋,除了上香磕头,还擦拭生死牌的污迹,抖掉黄马褂上的灰尘。过去,年节清扫,由下人去做,现在下人要做,他不让,他亲自动手,还说以前怠慢了祖宗,实属大不敬。
郑永清说父亲这么做,一是明志,二是慰藉。
马明玉:“我看这老爷子一天喝得迷迷糊糊的,还常把一些穿长袍马褂,走道都打晃的老头子,找到家里,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啥。”
郑永清:“嘀咕啥?还不是忙活他那个请愿团的事儿!”
马明玉:“请愿,向谁请愿?”
郑永清把自己所知请愿团的事儿,大致讲了一下:“这样也好,他不是总想恢复大清吗,让他忙活儿,心里也能高兴些。”
马明玉不无讥讽地说:“这日本人一来,把你们爷俩儿给抬举起来了。”
郑永清没生气,反笑了:“你这是咋说话呢,我跟阿玛是两回事,他是为大清忙,我是吃官差的,身不由己。”
马明玉叹说:“真是有人欢乐,有人愁啊!”
郑永清借着请愿团的事儿,给妻子简单讲起未来政局,他说他跟大舅哥一样儿,讨厌日本人,为能尽快摆脱日本人的控制,他把希望寄托即将成立的满洲国,具体说就是皇帝身上。他想到阿玛过去常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关内连年战乱,张作霖两次入关,都被打回来,这都是因为废除皇上所致。现在看,阿玛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马明玉不相信地:“日本人让那个溥仪当皇上,能吗?”
郑永清:“日本人毕竟是外来的,东北比他们日本国大好几倍,他们能管得了吗?还得靠皇上,靠咱们当地人,我想,等满洲国成立就好了,天下太平,咱哥也就能回来了,这个家不还是以前那个家吗!”
马明玉对丈夫的劝慰,将信将疑,她接触面本来不广,好多问题,她也看不清,她只想哥哥快点回来,家里人都平安。基于这点,她逐渐倾向于丈夫的观点,盼望满洲国早早成立。从这儿以后,她的心情稍许开朗,对公公请来的那些人,她忙前忙后,尽心招待。公公为此挺高兴,旗人辈份间的规矩是很大的,公公不可能公开夸赞儿媳妇,他只能对别人说儿媳妇大户人家出身,有家教。有人趁机建议郑廷贵,说到大户,吉林市最大的大户就是马家大院,请愿团若是把马明金请出山,那分量有多得啊!郑廷贵心想,别说他呀,就是皇上亲临,也未必请得动他的亲家,他以亲家不在旗,不过问旗人事搪塞过去。不过,别人这一提,他才想到有十多天没见到马万川了。
这天,郑廷贵忙里偷闲,一步一晃向马家大院走来,远远又看见那两个昼夜不撤的日本兵,站在大门两边,心里不禁又是个气,他历来把马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儿,不曾一次向酒井提出,把兵撤走。酒井不肯,说马万川是吉林市商界名流,怕有乱兵滋扰,才派兵保护马家。郑廷贵说酒井这是强词夺理,问酒井等满洲国成立了,权力归属皇上,日本兵还会看守马家吗?酒井一笑以蔽之。郑廷贵走上院门口台阶,停下来,他中午刚喝了点酒,脖子有点不大灵活,扭头看着日本兵,越看越不顺眼,走到日本兵面前:
“我……我说你们二位别在我前晃悠,行不?我……我一看你们气就不打一处来。”
两个日本兵听不懂中国话,没理会这个经常出入的小老头。
郑廷贵祖上未曾封王,但人们都把郑家看成世袭王爷,有时,开玩笑或恭维,喊他一声王爷,他自然是挺高兴,喝上酒,他有时也顺口常称为本王:
“妈拉巴子的,本王问你们两个小日本的话呢,咋不回话呢?”
两个日本兵还是没回应,眼睛里的凶光,渐渐显露出来。
郑廷贵用手里的烟袋锅子,照着一个日本兵的头上,敲了一下:
“哑巴了,回话。”
被敲打的日本兵横眉怒目,抡起枪托,照郑廷贵肩膀砸了一下,大骂:
“八格牙路,你的大大的坏了。”
郑廷贵哪经得住这一击,仰面倒下:“哎哟,我是皇族,你敢犯上作乱……”
另个日本兵也走过来,狠狠地踢了郑廷贵一脚。
门房早看在眼里,本以为郑廷贵骂了日本兵,他也跟着出出气,不想郑廷贵吃亏了,他忙跑下台阶,拦住日本兵,又说又比划。
两个日本兵经常看到郑廷贵在这个大院出出入入,或许知道郑廷贵不是一般人物,他们没有再打郑廷贵,嘴里还用日语骂着:
“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
郑廷贵被门房搀起来,弄得一身尘土,他挥着烟袋,冲日本兵喊着:
“好你个小日本,你敢打本王,我跟你没完。”
这时,不少过路的人,围过来,有认得郑廷贵的人,见日本兵连郑廷贵这么有身份的人,都敢打,颇感吃惊,也有不认识的郑廷贵的,觉得这老头敢跟日本兵叫板,挺佩服,当下,人们让日本人欺负的大气不敢喘,看到骂日本人的场面,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门房怕事闹大,拉着郑廷贵,欲把郑廷贵劝进院内,可人一多,郑廷贵脸更挂不住了,门房越拽,他越往日本兵面前凑,还不住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