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上阕写留春未住之后,春天的象征物之一蔷薇花全部坠落,如楚国宫廷里被埋葬的美女,又如杨贵妃于马嵬驿落得钗钿散落、遗香四处,桃溪、柳陌的上空与地面,处处可见飞舞、撒落的花瓣。好像宇宙间再没有任何有生灵之物挽留逝去的春天,只有多情的“蜂媒蝶使”不时地飞过窗前,表现出一丝惜春情绪。从简略的字面看,好像没有多少值得用心破解之处,然而创作又不能被视为简单的小儿玩游戏,常在貌似不经意之处隐含作者深意,此乃刘勰所云“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是也。既然“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是“气寒而伤事”的“羁旅之怨曲”,那么“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的“千回百折,千锤百炼”(周济《宋四家词选》)就不应该只视为无谓的咏物之作。唐圭璋为我们道出了实质:本词“主要是借花谢寄托作者的身世之感”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170页。。按照上面词作创作时段鉴定,此词作于作者为官通达之时,在此期间,周邦彦可谓如鱼得水,充分享受到了春天的雨露阳光,官阶不断攀升,受到宋徽宗、蔡京等权力人物的高度青睐,实为一介文夫之幸运。但在此期间,炙手可热的蔡京也遭两次罢相的惩罚,蔡京罢相,必然要影响同党的安全,面对曾给自己如春天般温暖的主子——蔡京地位的摇撼,让软弱的周邦彦力挽狂澜于即时,实在是要求太高了。拿出文人托留春以寄对主子留恋的手段,表达“不敢说处”的心中隐结,对于周邦彦这样的人来说,当是再恰当不过了。春天没有留住,“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能不惆怅吗?周邦彦却安全地度过了这两个危险期!蔡京的这两次罢相,只是宋徽宗的权宜、缓兵之计,所以对蔡京及其同党并没有太大伤害,与蔡京不过毫末之损而已,不但没有伤筋动骨,反倒为其羽毛更加丰满做了前期实验。这些看似来势凶猛的政治假象,不太老辣的周邦彦能看清真实底细吗?“一去无迹”成了他判断的活思想。左右逢源的别调很像一个万向轮,政治上的稚嫩,不可与词体创作的老道划等号。无比深含的蕴意促成了如此十三个字的名句地位,令人咀嚼不尽。宋徽宗与蔡京对这位“以一赋而得三朝之眷”,因此而获得“儒生之荣莫加焉”光环的周邦彦是敏感的,因此一听到颇具新意的力作出现,就做出本能反应。于是“急召邦彦问之”,以求弄个心白肚明,就不可视为荒唐之举。也许“愿春暂留”的内涵为宋徽宗与蔡京所察觉,也许是周邦彦自己过分敏感。当领受到“近者祥瑞沓至,将使播之乐府”的诏命时,周邦彦便立即发出了下意识的回应:“某老矣,颇悔少作。”宋徽宗与蔡京召问周邦彦本想得知《六丑》的声调来意即止,出乎意料的是,周邦彦却连《六丑》的文本意味也在不甚自如的举动中暗示出来。“少作”前面已辩,此处不重说。这至少可以说明,周邦彦对“愿春暂留”句的含义是清楚的,唯清楚才会有一些貌似遮掩之举,这又是常理。“不敢说处”与“题外之意”为同义语,是学人领会周邦彦词义后作出的意义判断,具有知人论世的辩证因素,不应草率否定。
五
《六丑》对后人生出很大影响。词中巨龙辛弃疾作词自标有“十学”:学六经,学李易安,学朱希真,学楚辞,学赵彦端,学赵蕃,学陶渊明,学白居易,学庄子,学“花间”。周邦彦为词中“冠冕”,辛弃疾却未标其学。是真正没学吗?有可能是学了,但没有标出,或不便标出而已。据详细排查,辛弃疾的传世名作《摸鱼儿》“更能消”就是学习《六丑》的结果。为了对比醒目,两首词均录如下: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六丑·蔷薇谢后作》)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首先看两首词的命意结构。《六丑》上片写留春而无果,即春意阑珊。《摸鱼儿》的上片写了什么?明眼人应该知道的。稍事对照一下,发现二者已到了酷似程度。《六丑》下片写人,即作者自己。《摸鱼儿》下片也写人,只是借美人迟暮的陈皇后,暗喻作者自身“在朝中的处境”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421页。。稍有不同的是,《六丑》下片写人的忧伤成分不浓,《摸鱼儿》下片在写人时明显表现出“词意殊怨”(《鹤林玉露》甲集卷一)情调。情调的不同不显示两首词命意不同的本质。
其次要看两首词的遣词造句。上片语词的雷同,让人感到震惊。“春且住”与“愿春暂留”是否为同义语?“匆匆春又归去”与“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只是倒换了个字的位置而已。“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与“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的意境设计完全相同,所不同之处只在前者蜂蝶时叩窗隔以表留春,后者则换成蛛网惹飞絮。一窗隔,一屋檐,同在一个空间,几近重叠。下片中的“休去倚危楼”与“莫趁潮汐”都是劝人不要做某事,口气同样是一致的。
再者还要看作品的寓意。《摸鱼儿》的寓意甚明,早为世人认同。《六丑》中的“愿春暂留”的寓意在前面作者与蔡京及新法的关系辨识中也得到了确认。除此之外,词中把春天的逝去与蔡京的淡出权力圈及昏君奸臣当道致使新法褪色、国势走衰写成了一对具有异质同构的审美客体,表达含蓄浑融,不留刻痕,成了不为人们注意的审美事实。周邦彦遇到过荒唐的时代,也得到过荒唐时代的恩遇,对于这种复杂的客观现实,作者加以反映实属正常,哪怕态度是暧昧的。辛弃疾有意识地模仿《六丑》,绝非无意中的偶合,当是领会词作深刻意味的结果。辛弃疾没有像“稼轩十学”那样在词牌下面明确标出所学对象,致使后人未能识得其中之微妙,对于词人来说,也不能算做越出常规。词体创作不是现代学术研究,一些句子的化用,可以不注明原始出处。
还要说明的是,辛弃疾对《六丑》一定是知之甚熟的。周邦彦去世于1121年,辛弃疾1140年方生,仅此就相隔近二十年。辛弃疾作《摸鱼儿》于1179年,这又是一个显示时间差的有力数据。周邦彦词在南宋流传极广,“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其词为可爱”(陈郁《藏一话腴》乙集卷上),时人强焕、刘肃等人均为周邦彦词集作序,褒奖有加,为世人广泛知悉。对于这样一位词界前辈的传世之作,善于学习他人优长的辛弃疾无论如何都应该熟知《六丑》的一切。揭开这个神秘,与辛弃疾无损。倒是让我们认识到了辛弃疾善于向他人学习从而成就词名的又一个事实。不唯《摸鱼儿》如此,《祝英台近·晚春》也“通过写春意阑珊、写闺怨别情,比喻国事日非,恢复无期,从而表达作者对国事的深切关怀和忧虑”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423页。,同样能够看出与前相同的脉息。
南宋末年词人及遗民词人多写留春无望而送春主题词作。其中原因至少有两点是非常明白的。一是国势衰变社会现象与春去不可留住的自然现象具有异质同构特征,创作者可以借助对象的描述发抒内心的隐忧,将宣泄与审美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引发震撼人心的力量。二是在已过的词史发展过程中,以写自然现象隐含社会现象的比兴手法,是中国古人在审美创造中体现天人合一大道的重要法宝。这个法宝能够将创作主体带入体认生生之道的天地境界之中,使创作成了精神升华的最佳选择。精神升华意味着苦难的忘却和幸福的不期而至。在这种心路历程的驱使下,古人乐此不疲地追寻,出现了诸多明世之作。周邦彦的《六丑》,辛弃疾的《摸鱼儿》等无疑是不能忘却的好篇。有前人的成功启示,加之以时代的促发,南宋末年词人及遗民词人继承“愿春暂留”的创作手法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刘辰翁生当宋元易代之际,是典型的遗民词人,词中多有以暮春、春日纪事、伤春、送春等为题之作,为清人视为“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之高华篇章。诸多作品中,《兰陵王·丙子送春》最为有名。词由三片构成,每片均由“春去”二字领起,作为苦语之首。有人将“春去”之来源目为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吴企民校注,《须溪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32页。笔者认为,不如将其来源归于周邦彦《六丑》中的“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更为恰当。有可能注释者只看到了辛弃疾《摸鱼儿》的比兴寄托之处,视《六丑》不过简单咏物而已,此乃遗憾。“花记前度”多数人认为源于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意,这是与前句“神游故国”合看的结果。如果单句单看,是否可将之与“为问花何在”引出的系列话题联系在一起呢?无疑是可备一说的重要命题。上述试在说明,刘辰翁对《六丑》的词与意均有继承。
遗民词人是一个庞大群体,此处不做一一阐解,想必读者能够举一反三。倘能如此,足矣!